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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愉生也不管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便也不纠缠于此了,能打趣朋友,便也不能太过分。就说道,“好好,信你了。”

两人向前走,周耀华十分懊恼怎么就在这里遇上穆彩衣了呢。

在没有找到柳愉生之前,他被一商界的“朋友”拉去听戏,因为他是北平长大的,那人料定他喜欢听京戏,他也的确喜欢,在美利坚的时候,母亲和妹妹会经常穿了戏服来唱,让他来评定,但是离家已久,他也算久未听了,就没有拒绝那朋友邀请,去听了。

他只说了一句那旦角不错,第二天,那旦角穆彩衣就被引荐给他了,他本没什么兴趣,但仔细一看之下,卸了妆的穆彩衣居然和柳愉生有那么几分相像,不免的,他就蠢蠢欲动了。从此,他就经常去给穆彩衣捧场,平时两人也关系亲密,在穆彩衣眼里,两人关系甚至是暧昧的,但周耀华没有点破,他也不会倒贴,所以,就一直这样把关系保持在暧昧状态,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事情。

后来,周耀华找到了柳愉生,自然就和穆彩衣断了,再没有去捧过场,平时也没有去找他,穆彩衣打心眼里觉得周耀华不错,内心里暗生了那么些情愫,周耀华长久没去看他,他便相思愈重,以为周耀华已经离开成都了,但托人打听,知道他还在,心里便不好受起来,这次路上偶遇,和周耀华两人说的也是普通朋友的问候之词,他故意柔媚婉转地勾引,以前会有些回应的周耀华,这次却丝毫不为所动,而且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气。

穆彩衣看不远处站着的背过身去的周耀华的朋友,周耀华和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也不断往那边看,他便以为周耀华是顾及在朋友面前的形象面子,便不能和他太亲密,问起周耀华最近为何没去看戏,周耀华也说最近太忙,等忙完后,他便痴心地一心以为周耀华其实还是对他有些情分的,只是太忙了,只是因为是在朋友面前不好过分亲近。

他只好告辞,但即使告辞,也不免落寂。

其实,男人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从不存在太忙的问题,也不会存在在朋友面前的面子问题,他以太忙来推诿,只能说明他其实并没有对你上心而已。穆彩衣明明经常找这些借口来敷衍别人,现在却愿意相信周耀华的话是真的。只能说痴心人都太痴了,只是,这样的接过还不是自己伤心,又何必呢。

听柳愉生那句带着笑意的“信你”,言语里带着调笑,音调上钩,听在周耀华耳朵里,不知怎么他就觉得带了勾引之意,以至于心神都荡漾了一番。嘴里却不满地掩饰道,“你那哪是相信啊!”

柳愉生还是看着他笑,过了一阵,脸色稍微有些落寂,道,“以前啊,我家里二叔曾养过一个戏子,两人说是情投意合,二叔甚至为了那戏子连家都不要了,二婶哭哭啼啼告到祖父那里,二叔甚至为了和那戏子过日子在祖父的威胁下要和家里断绝关系,不过,后来啊,二叔的东西被那戏子都一把卷走了,二叔被祖父用拐杖差点打断了腿,身上也伤了,但病好后,他又偷跑出去找人,后来知道那戏子已经和女人结了婚拿着他的钱过了好日子,他才灰心丧气回来,之后人就一直沉默地很。”

想到以前一大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又对照现在孤身一人,柳愉生心里颇为感概,语气里便带着伤怀,神情也很落寞。

周耀华看他那样伤怀的样子,便走在他身边用手揽了他的肩膀,道,“你是说戏子无情,来劝我么?”

柳愉生抬眼看了他一眼,笑道,“哪里。针对事可不针对人。戏子也是人,里面有情有义的也很多。我是想说,爱得深的,付出得多的,都是会吃亏的。不过,我看你和那人,该还是他吃亏些呢。”

周耀华一脸苦笑,爱啊,并不是你知道爱得深的会吃亏便能够控制住不去爱的,爱是爱了便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呀。

他看着柳愉生的侧脸,心里想着你今天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将来千万不要伤我至深就行了。

于他最后一句话,周耀华倒苦笑着回了一句,“我就去捧过几次场而已,真和彩衣没什么。你看,我没那意思,要是别人有,难道我能怎么办,以为他对我有意思了,我就该大男人以身相许了么?”

周耀华这倒苦水的话让柳愉生笑了,“你说得倒是对,只是,唉,不免让听者心伤啊。我就是觉得这爱太苦了,爱别人被伤,被人爱又伤人,所以,我啊,还是这样子就好,孤身一人,心里逍遥呀。”

柳愉生的话让周耀华越发想苦笑,看了他老半天,憋在心里的话就要说出来,最后却转为一句,“要是有人喜欢你了,而且深爱你了,你让人伤心了,你可如何?”

柳愉生一愣,道,“哪里有啊。我这人现在真是两袖清风,而且还借住于你家,我都不能供认住宿吃饭,谁来深爱我。若真是有这么个人了,我也就感动了,说不定还真如你所说以身相许了。”

周耀华笑了,笑得有些奇怪。

于是柳愉生马上道,“不要拿我的女学生开玩笑,那是真不能开玩笑的,不然我可要被解雇了啊。”

周耀华道,“你想哪里去了,我没这个意思。”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周耀华反复思量,最后还是说道,“刚才那穆彩衣,其实是像一个人,所以我才经常去捧场的。”

柳愉生一愣,然后就笑了,道,“知道你是个痴情种,那赶紧去给那为二十六岁的大龄进步女青年求婚去,在这里陪我这么个朋友可不是浪费了时间吗?”

周耀华笑着没有回答,柳愉生看他那转过脸含笑的样子就以为是自己猜对了,于是笑笑并不再打趣周耀华。

第九章 醒悟

柳愉生想着刚才遇到的那旦角的形貌,觉得若是一女子生得那般风华,也的确值得一个男人等她到二十六岁。

只是,这般着想的时候,他又突然觉得那旦角的样子很是熟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但到底是谁,他又记不清楚了。

如此一番,柳愉生正想询问周耀华他爱慕的那女子是不是自己也认识,便已经到了目的地。书店里修了一个玻璃橱窗,柳愉生找书的时候,从那玻璃反光里看到自己的影像,然后就有些愣住了,他原来还想到底是谁像那旦角,这不,自己就挺像的吗?

但他当时还没有想到周耀华看上的人是自己,毕竟,这种想法太匪夷所思,他不可能想到的,即使想到,他也不会相信。

买了书回去,日暮西天,天色渐晚,寒气上来,周耀华便叫了黄包车。

回去后,正好詹姆斯亲自过来送照片,这次柳愉生穿着西装,詹姆斯便舍弃了作揖,换成和柳愉生握手,然后用英语大赞了一番柳愉生品貌,不过,柳愉生是没有听懂的。

柳愉生上楼将买的书放进房间,又换了长衫下楼来,周耀华正和詹姆斯谈话,红木沙发前的茶桌上摆放着不少照片。

周耀华看柳愉生下楼来,一身浅蓝长衫衬得他身姿如竹儒雅清秀,他笑着对柳愉生招招手,“愉生,过来看照片。”

柳愉生走过去,坐在周耀华身边,周耀华便把那些照片给他看。

照片里既有黑白照片,也有彩色照片。

应该都是詹姆斯照的成都市区以及周边的风景人文图景,沿河的房子,老巷子,茶馆,戏园子,春熙路商业场,还有城墙四周的风景,郊外的景象,也有达官富人们的聚会照片,还有漂亮小姐夫人的照片……

总之,照片很多,并且包罗万象。

柳愉生满心欢喜地看了,想到什么,就问周耀华道,“那次我们照的那张呢?”

周耀华这才笑着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和柳愉生一起看。

一看到自己在照片里那种略微局促的木愣的样子,柳愉生就有些窘迫,继而脸上便些微泛红,为了掩饰这种窘迫,他将照片从周耀华手上拿过来,说道,“这张照片可以命名为‘无可奈何跑警报’……”

周耀华接着笑道,“然后无可奈何被照相是吧!”

柳愉生没好气地道,“就是。”

周耀华看柳愉生那无可奈何的气闷样子,就哈哈大笑,中文奇差的詹姆斯没听懂两人在说什么,看着这两人笑,但也跟着笑。

然后周耀华就给他好好说明了一番那天的事情,柳愉生如何被他强拉着去躲警报的事情,之后便遇到了詹姆斯。

柳愉生静静坐着听他们说叽哩咕噜的英语,仔细看了那张照片,里面的周耀华相貌堂堂,站在他的身后硬是固定住自己的肩膀的样子好生别扭,好像自己是他的犯人一样,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也像是在守护着自己。

柳愉生因为穿着紫貂毛大衣,头发也有些长了,又比周耀华矮了大半个头,倒像个小媳妇的样子。

而且,里面的他,和今天下午遇到的那个旦角,还真的挺像。

柳愉生又想到了周耀华说的那一句,“那穆彩衣,其实是像一个人,所以我才经常去捧场的。”那种深情而又略带怅然的语气,他所说的像一个人,到底是像谁呢,是说自己吗?他还说,他爱的人“还没有成亲,而且,正好比我小两岁。”自己不就正好比他小两岁吗?

柳愉生想到这里,不免背脊一下子发凉,又觉得他的这种推测太荒谬,不可能。

但是,人有可能无端对另一个人好吗,而且是好到这种程度。若说自己是他的好友,其实两人也就只做过两年的同学,并且,柳愉生并不觉得在同学的时候,自己有对周耀华多么特别地好。那么,周耀华现在为何能如此待自己呢?

那件紫貂毛的大衣,少说也要上千元,周耀华就一句做小了他不能穿然后就硬给了自己,这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而且,那件衣服的样式,周耀华这种壮实的人穿估计也不会好看。

并且,周耀华并不是一个善人,大家都说北平来的人比成都本地的精多了,他怎么会做亏本的生意呢,要是他不是从自己这里有所图,那么,他凭什么对自己这般好,好吃好喝好住,还好穿,平时也什么都依着自己,这太奇怪了。

但是,若说他想从自己这里图什么。若是柳家老太爷还在,他柳愉生还是老太爷最喜欢的孙子,那么,这还好说,他是想从自己图财,那现在自己一无所有,他对自己这般好,又是图什么。

柳愉生想了想,自己也就是孑然一身了,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一个身体了。

柳愉生想到这些,不免就忐忑,那拿着照片的手都些微颤抖起来,脸色也一下子白了。

他并不是要把友人想得如此不堪,但现实却总是残酷的,他以前遇到过被男人骚扰的事情,以前在日本的时候,就差点被个日本人给侮辱了,幸得他机灵躲了过去,后来自己又回国来了,便没有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

他也确实承认,他的长相的确比常人好一点,也就是因为他长得乖巧,当年才那样讨祖父的喜欢。但是,他并不认为自己长相好一点就应该被当成戏子男 娼一般地对待。

周耀华和詹姆斯说了一会儿话,转过头来看柳愉生,发现柳愉生僵着身体脸色发白,就担心起来,伸手覆在柳愉生手上,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柳愉生在被周耀华碰到手的那瞬间缩了一下身体,但是为了不让周耀华发现自己的失常,就掩盖过去了,将自己的手不经意地从周耀华手下抽出来,道,“估计下午吹了风,头有点晕,我上楼去睡一下,你和詹姆斯先生说话吧,不用担心我。”

“头晕吗?厉不厉害,还是让大夫来看看,吃点药怎么样?”周耀华关切地说道。

“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我上楼去了。”柳愉生起身离开。

周耀华不放心他,和詹姆斯道了歉,说自己送柳愉生上楼再下来。

詹姆斯整理他的照片,笑着说没问题。

对于周耀华一定要送他上楼,柳愉生也没有办法,只好由着他走在自己身后关切询问,而他又没有精神来应对敷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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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柳愉生进了他的卧房,周耀华看他脱了长衫躺下,又为他整了整被子,才说道,“你好好睡一会儿,过会儿吃完饭要是头晕还没有好的话,就让大夫来看看,如何?”

柳愉生心烦意乱,周耀华对他关怀备至,已经完全超过了对待好友的界限,越看越觉得像是在对待新婚小媳妇一样。

柳愉生心情复杂地敷衍回了一句好,就埋头闭上眼睛了。

周耀华又看了他一阵,才出去关上门下楼去了。

周耀华出去后,柳愉生便睁开了眼,望着床顶的白色蚊帐发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和周耀华确定一下,或者,他就不声不响地搬出去。

但是,周耀华已经知道了他所任职的学校,即使他搬出去后,周耀华要找到他也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那么,应该和周耀华把话说清楚,然后,自己再搬出去吗?

柳愉生并不是个心冷的人,他的心甚至是万分柔软的,周耀华对他的好他都记在心里,想着有一天一定会还他人情的,但是,遇到现在这种情况,他就真的觉得很烦恼了,他并不想要伤害周耀华,当然,自己被周耀华伤害那就更加不想了。

第十章 确认与离开

柳愉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这些天周耀华待他的好简直让他感激涕零,认为人生居然能得如此好友,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没想到周耀华原来是对他有所企图。

不过,没有明确的证据,柳愉生又觉得自己如此妄测好友,将好友想得如此不堪,心胸又实在太狭隘了,甚至人品也有问题。

又想起六七年前还在读书的时候,周耀华相貌堂堂,在一众矮小的西南人群里,鹤立鸡群,当时有不少女同学都对他以心相许,甚至有人给他写的情书柳愉生还看过,柳愉生当时问周耀华为何不回应人家女同学的心意,毕竟,人家家里家境很好,而且女孩子也长得漂亮。

当时周耀华说的是冠冕堂皇的话,“国之不国,何以家为?”

那时候柳愉生还小,并且从小就被拘在四川盆地里面,眼光也和他家土地主的身份一样,非常短浅,没有经历过战乱,一直活得舒适安逸,并不能太理解周耀华的那句话,他当时还想着周耀华家里就是大资本家,而且大部分人都投奔美帝国主义去了,他哪里来的立场说这种话啊。当然就当周耀华敷衍他来的。

后来才知道周耀华的父亲是国党将领,抗日战争战死了,而且他的母亲不愿意离开中国,所以才来成都避难。

虽然知道了这些,柳愉生又走出了国门,看到了太多,体会了太多,完全能够体会那种“国之不国,何以家为?”的心情,但是,他依然不觉得周耀华是个爱国主义者,至少,他没有去参军继承父亲遗志,也没有为国奔走之类,还是在做他的大资本家,日子过得富足舒适。

想起当年同学时候的事情,周耀华对他真的非常好,不过,柳愉生并不觉得周耀华是对自己有什么企图的。

柳愉生不知道到底是周耀华不君子,或者是自己不够君子,反正就是烦闷了。

饭碗时分,周耀华上楼来看柳愉生,叫他吃饭。

柳愉生根本没有睡,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身体就是一僵,门又被关上了,然后听到故意放轻的脚步声,那是周耀华的脚步声。

柳愉生觉得自己睡床上被好友像看小媳妇一般地看望非常不妥当,应该在周耀华走近的情况下就赶紧爬起来,但是,他却没有动静,闭着眼睛,放浅呼吸。

周耀华站在了他的床边,柳愉生此时的意识仿佛能清楚明晰,他仿佛能够感受到周耀华在干什么一样。

周耀华定然盯着他看,这让柳愉生觉得非常不自在,但他并没有睁开眼。

他心里其实也是想确认什么。

柳愉生因为在床上躺了一阵,脸色不像上楼来时那样发白,带着一些红晕,眉目秀美,唇色浅淡但是很鲜嫩,周耀华目光温柔而深情,看了柳愉生一阵,轻声唤道,“愉生,愉生……”

柳愉生并没有回答,他还是沉睡着,没有醒。

周耀华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弯腰伸出了手,手指抚摸上柳愉生的脸颊,然后才探上他的额头,并没有发烧的迹象。

柳愉生的脸被周耀华的手指碰到的时候,好似有蜈蚣从背上爬过一样,让他一下身体都起了鸡皮疙瘩,人不由得都僵了一下。

为避免尴尬,柳愉生并没有动。

周耀华的手指抬起来又放到了柳愉生的唇上,轻抚了一下,这才放开,他出门去了。

周耀华刚出门,柳愉生就动了,眼里带着惊诧和一丝恐慌,伸手在唇上擦了擦,愣愣坐在床上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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