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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粗着嗓子甩着帕子,动作神态都学了李妈妈八分不差,逗得阮宁一乐,心里的不快也消了些。

“这李妈妈可真是威风,连我的大丫头都敢训斥!”

“这有什么不敢的,平日里她可都是拿自己当主子呢,院里的丫头小子见了她比老鼠见了猫还怕!”红玉忿忿道,“平日里我敬她年龄大些,是个长辈,也不便多说,可她倒好,愈发放肆了!”

说话间,那院儿已经到了,门口坐着几个小丫头,穿着红红绿绿的半旧撒花袄,外面罩着青缎掐牙背心,正扎作一堆坐在石矶上嗑着瓜子叽叽喳喳闲聊。有个眼尖的看见她们过来,忙把瓜子撇下一边站起来行礼,“三小姐来了,我领您进去。”

阮宁摇摇头,“统共也就这么大地方,又不是不认识路,你们便在这里玩吧,我自己进去就行。”小丫鬟便道了谢坐下,待她进了院子离得远些才又开始闲嗑了。

李氏的院子有三间正房,两边耳房厢房相接,正是最规矩不过的构造,她住的是正中一间,阮宁带着红玉径直去了正中的屋子,掀开冬日里厚重的皮毛帘子,就见李氏侧卧在炕上,倚着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炕边放着摇篮,轩哥儿正探头看着摇篮里的小人儿。

李氏发觉门口有人进来,抬头一看,见是阮宁,便笑道:“刚才我还念叨着怎么只见轩哥儿,没成想念叨着念叨着便把你也给念叨过来了。你们也是,整日里只记得玩耍,倒不说来看看弟弟,可叫我盼得紧!”

自李氏入门后,阮宁和她便极少有接触。她也不曾主动提出过要将阮宁养在身边,只同阮维说了轩哥儿年纪太小,想多花些心力照顾他。阮维一向孝顺,去请示了阮母,便被老太太推拒了——轩哥儿年纪太小,正该待在亲近的人身边,宁姐儿既有了自己的院子,轩哥儿又喜欢她,让他住在那儿也无妨,毕竟有奶娘和丫鬟伺候着,住的离安顺堂又近,也出不了什么差错。阮维便也将此事搁置了。

现今看她言语这么亲近,阮宁虽心里有些不适,却也不好冷了脸面对她,只笑说:“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轩哥儿正是念书识字的年龄,教书先生又严,便少有时间过来罢了,现下不是来了吗?”

“哦?”李氏坐了起来,脸上兴致满满,“轩哥儿已经念书了?这么小的人儿,倒是厉害,是个有出息的。”

“哪里,不过认几个字儿罢了,提不上什么本事,只望将来袭了爵,不做个睁眼瞎也就好了。”阮宁连连推拒,又指着摇篮里的奶娃娃道:“我看这孩子倒是个好的,生的这般机灵可爱,将来做个状元探花也不是不敢想的。”

她看着摇篮里皱巴巴长得跟猴崽儿似的的小人儿,话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李氏笑得花枝乱颤,指着阮宁连连摇头,“常听你父亲说你最是个机灵能说的,现下让我见识了,果真如此。一个还没满月的奶娃娃能看出什么?倒让你夸出朵花来了,不过到底是国公府里的孩子,哪个都差不了。”说着看了看儿子,七分骄傲,三分柔情。

阮宁表示,我就是说说,您高兴就好。

轩哥儿却是疑惑地看了阮宁一眼,又继续看小人儿。

阮宁却是一把拽过轩哥儿,正色道:“先前不常来看您,也是因为您有了身孕,弟弟落地后您又身体虚弱,冬日里寒气重,院里人来人往的难免带来些病根儿,是以不好多过来打扰,不过担心您和弟弟的健康。”

李氏摆摆手,笑道:“既是母子,何谈打扰不打扰?我坐着也无聊,你们多来看看我才好,倒是苦了你一片孝心。”

阮宁笑着应了,又看了一眼摇篮里的小人,道:“有弟弟就好了,到底有个伴儿,将来读书也能一起,省了轩哥儿总是逃课打盹儿。”

轩哥儿又疑惑地看了一看阮宁,挠了挠脑门,没吭声。

“是,读书本就无趣,有人陪着才好……”李氏同阮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蓦然瞟到阮宁的手腕上,眼神顿了顿。阮宁自小娇生娇养,又因身量还未长成,手腕便如嫩生生的藕一般,皮肤瓷白细嫩,上面还箍着个镯子。

镯子是掐丝的,银丝也没什么稀奇的,奇就奇在上面镶嵌的三颗蓝宝石上,质感剔透,便是在有些暗的屋子里,也闪着熠熠夺目的光,映衬着阮宁白玉似的皮肤,更显幽美华贵。

“你这镯子倒是好看,又极配你,是哪个有眼光的送的,说与我听听?”李氏拉过阮宁,笑意盈盈地打量着她腕上的镯子,问道。

阮宁愕然,见她眼光只被镯子吸引了,才掩过神色道:“自然是父亲送来的,他说这是西域进贡的贡品,极为难得,宫里赐下来便给我了。”

李氏松开了她的手,神色莫名,态度也不似先前那般亲近。阮宁又跟她客套了一番,坐了一会儿,便带着轩哥儿离开了。

一旁的绿屏倒了杯茶,上来递给李氏,李氏润了润嗓子,问她:“刚才她那镯子你可瞧见了?”

绿屏抚了抚胸口道:“那么亮自然瞧见了,果然是从西域传来的珍品,我瞅着它,这心里就跟装了鼓似的,扑通扑通跳!这么亮的蓝宝石,便是在江南那般富庶地区,也不曾见过呢!”

李氏闻言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富贵之家与权贵之家到底是不一样的,李家这种经商人家,过破了天也不过吃穿用度好点,犯了事照拿,来到这天子脚下也不过是井底之蛙,连皇亲贵戚的一根毛都比不上!不说别的,像这般宝贝,若不是我嫁来了安国公府,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

她说的得意,目光转向摇篮里的孩子又变了神色,咬牙切齿,“怪道爹爹要把我塞来做继室。可我自嫁入安国公府,也是正经的大房太太,也不见他对我殷勤过,连库房都不曾进过半步。好他个安国公,有这般好东西,竟给了个赔钱货!我也是正经人家的黄花姑娘,还带来了几乎半个家产做嫁妆,给他做了填房委屈了他不成!”

她越想越气,觉得阮宁姐弟俩碍眼极了,喊来绿屏,在她耳边耳语一番,放她出去了。

阮宁带着轩哥儿并红玉李妈妈回了百花苑,李妈妈犹自高兴,“这才对嘛,既是母女,就该多走动走动,也省的我这个老婆子整日里瞎操心……”

这话说的好,若阮宁只是个八岁的小娃娃,只怕是真把她这话当成好的了。可事实上,阮宁上辈子这辈子的年龄加在一起,怕是比李氏还大几岁。

“李妈妈!”阮宁出口打断,声音不似平时的软糯,“你先下去吧,我乏了。”

李妈妈愣了愣,随即才应了,关上房门出了屋。

阮宁看向轩哥儿,他正渴了,小手拿着个大杯子兀自喝茶喝的开心。她摇了摇头,果然是幼儿不知愁滋味,活该她应付了大半天,这小子竟什么也不懂。

“轩哥儿,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要去看弟弟了?”

轩哥儿大大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两下,放下茶杯,“没什么。”阮宁挑眉,正想说什么,他又开口了:“姐姐,父亲一定不会更讨厌我的!”

他的眼睛闪着光,好像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急着要跟阮宁分享,阮宁也极为识趣,凑上前,“哦?为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幸灾乐祸道:“那小子太丑了,脸皱巴巴的,眼睛挤得都没了,父亲会喜欢他才怪!”

“噗!咳咳……”阮宁一呆,随即笑得几乎岔了气,红玉在一旁也是笑得眉眼弯弯。

轩哥儿疑惑地看了看她们,“姐姐,怎么了?”

阮宁摆手,笑道:“没什么,这几天你课业做的不错,去找虎子和木头玩吧!”

“哦!好!”轩哥儿开心,立马跑了出去。

阮宁看着他跑出去,一颗心都软成了水,果然是孩子,连想东西都这般简单。

红玉掩着嘴笑道:“少爷可真是招人疼!”

“可不是吗?”忙活了这么一会儿阮宁也渴了,倒了杯茶,笑意未减,又忽然想起吩咐红玉的事,“昨晚吩咐你的事可跟钱妈妈说了?”

红玉一拍胸脯,“那是自然,小姐,您可放心吧,我老子娘对这府里的下人熟悉得紧,保证给您挑出个出挑的,明日便能有些眉目了!”

“哦?如此说来,可是得赏。”

红玉也不客气,嬉笑道:“那我可要先替我娘谢谢小姐了!”又想到什么,她皱了眉,“只是夺了李妈妈的差事,少不了她一番折腾!”

阮宁不以为然,“不过是个奴才,难不成要我供着她?轩哥儿可是我嫡亲的弟弟,年纪又小,什么都不懂,哪能被人这么折腾。”

第5章 姨娘和妈妈

这日阮维下朝回了府,照例先去书房处理公务,待丫鬟奉上清茶一盏,便抽出一本公文来看。他在书房时素来不喜人打扰,丫鬟放了茶之后便轻手轻脚出去了,掩上屋门,只留他的书童在外守着。

他端起茶杯,正欲饮上一口,忽闻房门嘎吱一声,不由皱了眉,这些人一向是知道自己的规矩的,今日这是为何?竟不通报就开了门。

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素色衣衫的女子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盅粥并几个小菜,却是云氏留下来的大丫鬟,如今被纳作妾室的萍姨娘。

阮维本想出言训斥,一眼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便止住了要说的话,只眉头拧起,“你怀着身孕,安心养胎便是,跑这里来做什么?”

萍姨娘看到他的神色后眼神暗了暗,她知道自己姿色平平,被国公爷看上不过是因了云氏那层关系,可云氏都死了这么些年,她也有了身孕,他竟是还对她不假辞色!

阮维正等着她回话,她暂且放下自己的心思,笑道:“老爷上朝起得早,怕是还没吃什么东西吧。我亲自做了几个小菜,还请老爷尝尝,垫垫肚子。”

她声音轻柔,面目柔和温婉,虽长相不出众,却别有一番亲和力,更兼有了身孕,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慈善的气息。

如此一来,阮维就不好再跟她摆脸色,语气也放平了些,“我知晓了,放着便是,你回去歇息吧。”

萍姨娘顿了顿,不再多说,轻声应了,便将托盘放下缓步出去,轻轻掩好了门。

待出了门,她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她本来长相就不出众,只身段还过得去,现下怀了孕,就愈发不能入目了。她咬了咬牙,想起花姨娘妖娆袅娜的身段样貌,不由一阵气闷。

国公爷性格风流,喜欢美貌女子,索性自己现在也讨不了他的欢心,不如剑走偏锋……

打定主意,她便换了个方向走了。

书房里清净了,阮维还是没什么胃口,便撇下那餐盘,又拿起了公文。哪知还没看上一盏茶的功夫,就见窗外影影绰绰,不时有人来回走动。他不由疑惑,自己的书房位置最是清净,哪来的这么多人?不由高声问外面的书童,“静言,外面发生何事?”

“回大人……”书童的语气似乎有几分迟疑,“是钱妈妈从这里,呃,经过。”

阮维想起来,这是云氏生前的嬷嬷,极为亲厚,如今伺候在阮宁身边,被打扰多次,索性也无心看公文,便叫她进来。

钱妈妈得了吩咐,便推门进来。

阮维耷拉着眼皮子瞧了瞧外面,刚才来来往往的人影也没了,原来只有她……这钱妈妈想干什么?他忽然想起刚才的萍姨娘,不由一阵冷汗,又看了眼白白胖胖的钱妈妈。

她先道了个万福,“国公爷安好,您平日忙于公务,今儿个这是得了空闲了?竟在家里边,可是稀奇。”

阮维迟疑道:“今日没什么要紧的事务,便回来了……”又正色,“钱妈妈今天这是……想做什么?”

钱妈妈没有察觉出他的异常,回道:“自然是做该做的事了。”说着,上前一步,阮维身子一个趔趄,往后挪了挪椅子,又听她开口了,“世子爷太小,三小姐不放心,便让我去寻个小子照看着他。那孩子正在外面站着,国公爷看看可还行?”

阮维这才一愣,想起轩哥儿,随即又想到自己难产离世的妻子,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心不在焉道:“阿宁可真像个小大人了,头头是道的。”

“可不是吗?”钱妈妈一笑,“三小姐可是疼弟弟疼得紧呢,您也知道,小世子自出生便没了娘,本就比一般孩子招人疼些,小姐这是担心呀!”

她后面的话没说寻常人也能听出来了,小世子没了娘,爹也不管他,小姐不担心他谁担心?

阮维讪讪。

这话要是别人是绝对不敢说出口的,也就是钱妈妈,在府里呆了半辈子的老人,阮维又厚待她,才敢如此说话。

“老爷,我正要把这小子送到小世子那儿去,您可要一起去看看?”钱妈妈试探着问,老爷可是许久都没去看过轩哥儿了。前几日先生说小世子的课业不错,字也学得差不多了,想来老爷知道了必定是喜欢的,能去看看最好不过了。

轩哥儿读书的书斋跟这儿可是相反的道儿。

再看钱妈妈,她圆圆的脸盘子上正挂着慈祥的笑容。阮维瞥了她一眼,略一沉思,又看了看屋外站着的半大小子,点点头,“如此也好,正好让我看看他的书读的如何。”

钱妈妈一甩帕子,笑道:“这可好,小世子肯定高兴!您也放心着,连夫子都夸咱们世子功课做的好!”

三人一起来到轩哥儿上早课的地方,教书的老先生正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洋洋洒洒地念着,轩哥儿坐下面双手托腮听着,小嘴儿撅着,一脸苦大仇深。

索性时间快到了,阮维也不打扰,就站在后面细细听着,老先生的声音苍老干哑,听了几句,连他都忍不住打了哈欠。讲的原来是论语开篇,再看看轩哥儿,摇了摇头。

课讲完了,老先生看见后面站着的阮维,上前行了礼,道:“您既然来了,老夫也就不用跟三小姐回报了。贵公子聪明灵慧,天资高明,现下已经开蒙完毕了,只待我再与他讲些稍稍讲些四书基础,便可以功成身退。”说罢,裹了书囊便走了。

阮维还没消化完接收到的信息,寻常人家的孩子四岁开蒙,他这儿子……竟聪慧至此?不过想想三房的阳哥儿,倒觉得也还可以令人接受。这样想着,他还是唤过轩哥儿。

轩哥儿听见阮维的声音,小身子僵了僵,慢吞吞地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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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子不及阮维腿长,低头一行礼,阮维便只能看到他黑乌乌一颗小脑袋,上面用嵌碧发冠挽起了一个小包。

“刚才听先生讲课,已经讲到论语了?”

“是,父亲,刚刚讲到。”

对话干涩没意思,语气生硬……咯耳朵。

钱妈妈在一旁摇头,明明是父子,怎就这般生疏呢?不由上前道:“老爷,您不知道,小世子可是顶顶聪明的,前些日子便将千字文学完了,写出的字可是周正极了!”

阮维瞧见书斋里的桌子上放着几张大字,写得工工整整,只是由于腕力不足尚且稚嫩了些,点了点头。

“刚才我看你在下面无精打采,魂不在焉,可是学倦了?”

轩哥儿闻言涨红了脸,连连摇头,“不是,先生只念了让我读背,我却不知道背的都是什么东西,便向他请教,他却说让我先背了即可……”

阮维看着儿子这般模样,觉得可爱,看他怕自己,心中又上来几分自惭,道:“学倦了也可放松放松,至于不懂含义……这些先生向来都是这样教学的,日后自会明白。若你实在想知道文章含义,也可以来书房问我。”

轩哥儿一愣,小脸还红扑扑的,呆呆地看着阮维,又听他说:“你这个年龄,学到这般已经难得了……”

他不由脸上露出一丝窃喜,活像偷了油的小胖老鼠,阮维咳了一声,又高声道:“但万万要戒骄戒躁,殊不知多少神童都因骄傲自满浪费了一身灵气,埋没在少年时期。你要多向你大哥学学,沉心静气,才能有个光明前途。”

轩哥儿严肃地弯腰作了个揖,“父亲大人说的有道理,孩儿受教。”

阮维抚了抚胡子,又补充了一句:“学学你大哥的态度即可,不必整日寡言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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