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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贵客请稍候,草民这就去叫醒棠儿——”容开济步履匆匆。

赵泽雍却起身阻止:“本王找他谈些事。”

“……好。您这边请。”容开济忧心忡忡,惊疑不定,无论如何猜不出对方来意——肯定有要事,否则庆王不会到访。

此时,一无所知的容佑棠仍安卧在床,睡得香甜。

赵泽雍进屋后,没有关门,他点燃外间烛台,慢条斯理转了一圈,透过纱帐,能看见容佑棠侧身蜷卧,呼吸平稳悠长。

他会欢迎不速之客吗?

一头热血一心一意的赵泽雍这时才回神——昨夜分开后,他同样没睡好,几次想去客房找人,却担心对方无法接受……

唉,本王唐突了。

隔着纱帐,赵泽雍静静凝视容佑棠许久,心软而踏实,忽然笑一笑,又吹熄烛火,轻手轻脚退出去,把门合上。

片刻后,庆王带着所有人离开,跟到来时一样迅速。

容家人面面相觑,李顺疑惑道:“这、这怎么回事?那位特别饿的郭公子不是说要留下来吃饭吗?”

京城街头

郭达哀嚎:“表哥,为什么不吃完饭再走??”

赵泽雍没说话,目光坚毅:

明天他入学国子监,散学会回庆王府吗?他还欠着两坛梅子酒,必须还!

第50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老天爷也凑趣,二月初六赏了个大晴天。

“到了!”李顺喜气洋洋勒马,跳下马车。

“这就是国子监啊?哇——”李顺掏出帕子擦汗,叹息地惊叹,抬头凝望,啧啧称赞:“嚯!老爷、少爷,快下来看呐,好气派大门!”

国子监正门名唤聚贤门,为汉白玉所造,在灿烂朝阳下耀眼夺目,精致华美,巍峨庄严,整体雕刻繁复文字与图案,门内设有两井亭,对称齐整,自平坦宽阔前庭眺望,隐约可见内甬道有高大牌坊,三门四柱七座,令人油然起敬。

“哎呀,哎哟。”李顺频频压低声音感叹,下意识悄悄抻了抻衣领衣摆、掸掸袍袖并不存在的灰尘,乐呵呵搬运大包行李,喜滋滋地说:“若不是托了少爷的福,我这辈子也看不到国子监呐!虽没本事进来读书,但好歹长了见识,回头街坊邻居问起来,也不至于无话可说,嘿嘿嘿。”

国子监隶属礼部,是成国最高学府,能进来读书的,哪怕学生本人没本事、他家里也必定有本事,出来即有资格被吏部派官。

容开济肃然起敬,腰背挺直地站着,出神遥望“聚贤门”三字,喟然长叹。他本也是朝臣之子,书香门第之后,却在下场前家逢巨变,净身为宦……少时悬梁刺股、寒窗苦读的岁月,如今忆起,竟恍如隔世般。

容开济喉间发堵、鼻酸涩,掩饰性地抬袖轻咳,满心欣慰自豪中又混着些沧桑无奈。

“爹,好多人啊,真热闹!”容佑棠故意拿话岔开养父永远解不开的心结,笑眯眯道:“昨儿我还觉着您和顺伯给收拾太多东西了,没想到他们更多!”

的确,聚贤一正二偏三门全开,门前排着一长溜监生及其亲友,个个提着大包小包。但略一观察,即可发现人群明显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好些家人家仆簇拥,神态放松惬意,高谈阔论,举手投足间隐带傲慢骄矜,有些正不耐烦地抱怨通行检查太慢;另一部分则没有亲人陪护,他们三三五五站成小圈,亲切友善交谈,一个圈一种乡音,脸上多半浮现兴奋憧憬、踌躇满志之色。

这个容佑棠大概知道:按律,只有贡生或荫生才有资格入国子监读书。贡生是省州县府从当地选送优秀生员入京深造,不出意外即有真才实学,志向远大;荫生则分成三类:家里有钱的,为例监;家里有权的,为荫监;为国捐躯的英烈之后,为难荫。所以,荫生们素质不一,毕竟他们本就不是靠自己进入国子监的。

那么自然而然的,监生中的贡生和荫生之间,必定有无形、甚至有形的隔阂。

容佑棠十分的汗颜:容家既不够有钱、又无权,他虽凭真本事下场得了个秀才功名,却是凭借庆王才得以入学。

我应该算荫监,是庆王托关系送进来的——殿下昨夜带人到我家做什么啊?爹说他还进卧房了,可为什么没叫醒我?晚上得去王府一趟,问问清楚,别是有要事。

“新开年,地方选送的岁贡生入京,赴今年秋试,自然人多。咱们走吧,去排队。”容开济对这些很熟悉,倘若家里不出意外的话,他长到容佑棠这岁数时、也有可能以贡生身份入京深造的。

国子监是所有生员的梦想。

“哎!”李顺左右手各提着行李,他匆匆往前,挑了离得最近的右偏门,排在人群队尾。

“爹,我来。”容佑棠抢过大包行李,学其他贡生的样子,挎在肩上。

“荐书呢?”容开济小声问,极其严肃地嘱咐:“这个千万千万要保管好!”庆王殿下仁厚爱才,托外祖家定北侯府的名额开具的荐书,千金万金也买不到,堪称无价之宝。

容佑棠拍拍胸膛:“放心吧,我贴身收着的。”

“这就好。”容开济调整心情,摒弃感伤缅怀,开始细细教导孩子入学后为人处事的种种道理,事无巨细,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恨不能把自己知道的掏出来、一股脑儿全塞给儿子,好让他顺利平安地学有所成。

日上林梢,长长队伍缓慢往前挪,人太多了,无数嘴无数舌,不免喧嚷烦躁,已有不少人抱怨发牢骚。

容佑棠家来得还算早,排在右偏门,他倒不觉得无聊,也属好奇踌躇满志的那一类监生,聆听养父教诲之余,兴致勃勃悄悄打量同窗们,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聚贤一正二偏三门同时通行,刚才没仔细全局地看,现在发现、好像排队的人有分别?

陆续有监生成群结队涌进来,络绎不绝,都得排队。有个明显是老生模样的,带着两个同乡新生,经过容佑棠时说:“……无需担心,总会熟悉的。走,先带你们去入学造册,拿好贡生荐书。哎,回来,不是偏门,是正门,偏门是那些人走的。”

那些人?

容佑棠心念一动,电光石火间领悟过来:贡生正门、荫生偏门?

我天!不是吧?好、好明显的、的……不过没办法,寒窗苦读和家世荫庇,本就有区别。

容佑棠努力自我训导,赶紧前后左右看几眼:还好还好,前后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应当是一类人,应当是……吧?

很快的,他就彻底放心、相信自家没排错队伍了:

因为周明杰、周明宏两兄弟呼朋唤友地到来,动静很有些大:他们自末尾开始,与认识的公子哥打招呼,熟络友好交谈,穿着书生袍、头戴方巾,很有些读书人的风范。他们一路走一路攀谈——直到发现排在中间的容佑棠。

庆王的脔宠小厮?他怎么也来了?看来庆王是真宠爱他,竟把人塞进国子监,学成出来,少不得又给个官做。好慷慨大方!

周明杰只惊讶瞬间,随即绽放热情笑脸,熟稔道:“容贤弟也来了?今后你我可就是同窗了,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我虽不才,却入学三年余,总比你熟悉些。”

贤弟?哼,血缘上你我还真是兄弟。

众目睽睽之下,容佑棠身为新生,少不得对老生拱手为礼,僵硬道:“多谢周公子美意。”

“哎,”周明杰风度翩翩摆手,笑曰:“既做了同窗,不嫌弃的话,唤一声兄吧。”

容佑棠五味杂陈,意味深长地望着早把自己这个庶弟忘得干干净净的嫡兄,好像自己和娘亲从未在周家出现过一般。

四年前容佑棠摇身一变,从“周明棠”变成“容佑棠”,造化弄人啊,昔日多看几眼庶弟都觉得跌价的周家嫡长子,如今这般亲昵友好地笼络庶弟。

“周公子客气了。”容开济一见周家人就浑身不自在,他毕竟只是养父,时刻警惕周家有朝一日抢夺儿子。遂生硬客套道:“前面可是二位的家人?他们在唤了。”

周明杰兄弟俩当然不知道容家父子的心事,信以为真,周明宏临走前也道:“你刚入学,必定分在癸让堂,我就在你前面的恭辛堂,我哥已升至温己堂,有麻烦随时来找啊。”

容佑棠笑笑,不置可否,感慨非常,目送曾经对自己厌恶鄙夷随意折辱的嫡兄们离开。

“幸好不用跟他们分在一起。”容开济吁了口气,深切担忧儿子被欺负或抢走。

“就算分在一起也不用怕,同窗众多,我不是他们重点拉拢的关系,那些勋贵朝臣之子,才是他们感兴趣的。”容佑棠宽慰道。

“也是。”容开济深以为然。

够资格的人家都会想方设法把子孙塞进国子监——不一定能飞黄腾达,但锦上添花没问题,只要有心,总能结识权贵,将来不管走什么路都能遇见同窗。

到了日上三竿的时辰,太阳反而被阴云蒙蔽,天色暗沉沉,雪花飘落,寒风四起。

变天了。

排队等候的人心情当然受到了影响,纷纷想法子遮挡。

这时又显出贡生与荫生的区别:

“爹,您快披上,这是顺伯的。”容佑棠跑回马车把披风雪帽拿来,照顾家人抵御寒冷。

这一列荫生中,无数家仆奔走忙碌,细心周到伺候自家公子哥,夸张些的,甚至连热茶手炉都带来了。

正门排队的地方贡生们自然看不惯,纷纷面露鄙夷,大部分目不斜视,仅穿着棉袍、提着书箱和行李,昂首挺胸傲然直立。小部分则低声忿忿地骂:“哼,纨绔作派!”

“托了老子娘才进来读书的,有甚风骨?”

“既如此,何不在家好生躺着、把名额让给饱学的寒门生员?”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与无耻之徒谈,如对牛弹琴一般,罢了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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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佑棠紧紧披风,往左跨步,挡住家人。对于种种制度,每个人都有看法,但除了制定者之外,谁说的都不算。而容佑棠算是受益者,更开不得口,他能理解地方贡生的愤懑不满,也十分同情,可惜爱莫能助。

我能进国子监,算机缘巧合,得了庆王殿下襄助,但也是有艰难奔走、辗转打听作为前提的——在那之前,倘若我天天躺家里睡懒觉、只会白日做梦的话,根本碰不到贵人,就算碰到了,贵人也不会帮忙。

世间没有绝对的偶然!

容父看出儿子心思,遂温言勉励:“读书入仕,最终凭真本事,不靠嘴上功夫。”

李顺也看出来了,但他理直气壮得很:我们家少爷就是有真才实学的,各方面出类拔萃,文韬武略,提笔写文章,上马能剿匪——否则怎入得庆王殿下青眼?

哎呀,嫉妒是要不得的啊!

渐渐的,小雪变大雪,风呜呼,宽阔前坪乌泱泱一大片挨冻的人。但国子监的入学核查仍一丝不苟,队伍慢吞吞往前挪。

容开济坚拒回马车休息的提议,至虔至诚地排队。

容佑棠拗不过,只得尽量把寒风挡住。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见到前方设的核查荐书行李的帐篷。

“老爷,再有五位就到咱们了!”李顺高兴地说,他踮脚,仔细观察前人做法,唯恐初来乍到出丑。

“嗳,太好了!”容开济也忍不住踮脚,引颈眺望,自豪搭着儿子肩膀。

容佑棠欢喜雀跃,大方袒露自己的兴奋好奇。

然而此时,队尾却传来一个变声期少年极突兀的高亢喊叫:“我不读书!我要投军!我不读书!我要投西北军!”

西北军?

容佑棠立刻竖起耳朵,随即扭头,众人集体扭头:

只见队尾几个家仆打扮的健壮男人强押着一个瘦高少年,旁边跟着两个穿披风戴雪帽的女眷,明显一老一少,年轻姑娘身形窈窕,搀着中年妇人,她雪帽外还罩着风帽,显然不想抛头露面、却又不得不抛头露面。

“放开我!我不读书!”那瘦高少年拼命挣扎,一路被硬拖过来,变声期嗓音粗嘎沙哑,大喊:“我要去投军!我要去西北!娘,娘,求您了,我不想读书——”

只见那中年妇人抬手狠命拍打儿子几下,哭骂道:“你这是要气死为娘吗?啊?你爹去岁为国捐躯,朝廷给了难荫的名额,洪家三代单传,只一根独苗,你若敢去投军,为娘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原来是英烈之后。

这种情况没有任何人妒忌,毕竟是人亲爹拿命为儿子换的前程,敢露出不满的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磊子,你别这样。”那带风帽的年轻姑娘开口,声若黄莺,婉转清脆,带着哭腔。人群即刻退避三尺,为其让道。

“姐,姐,我不想读书!我要去投西北军!”洪磊正值发育期,胡茬青黑,喉结凸起,浑身皱巴巴,极力抗争。

洪欣哭劝道:“磊子,姐这回不能帮你,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希望你从文,好歹体谅些吧,读书一样能报国。”

洪母很有主母威严气势,她一挥手,喝令:“囡囡,别管他!拿好荐书,今儿无论如何得送他入学!朝廷发了话的,磊子,你好好学、认真学,只要本事到了,自然有为国效力的机会!走!”

“是。”洪欣手里慎重捏着荐书,单手搀扶母亲匆匆前行。

“夫人,这儿!”容佑棠前面排队的家仆挥臂招呼,原来他是洪家打头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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