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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食无忧

作者:北辰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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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庆丰二十三年,十月节,立冬。

这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早一些。白皑皑的山顶上,零零星星地点着几间农家,像是一条白帛上沾染了几抹煤炭的青灰。已是夜半,没有一间屋子亮起烛灯,就连村头最富裕的老牛家,也是黑漆漆地一片,门扉上那只破旧的红灯笼,不知已有多久未曾换过灯芯了。

与黑暗相比,饥饿才是最严重的问题,牛大和他的妻子牛家大嫂,已经连着七日吃的是没加稻米的糠粞。

糠是稻谷外面那层又粗又厚的皮,这东西难以下咽,以往都是喂牲口吃的,人吃了只会积在胃囊里,最后活生生的胀死。可就算这样,往后走,他们连糠粞都吃不上了。

饥饿让人的脸往下凹去,最先凹的是两颊,两块颧骨往外凸起,牙龈前突,像是凭空被削去了两块肉;然后是眼睛,眼睛皮上那层薄薄的脂肪没了,留一层干涩的皮,勉强包裹着往外瞪的眼睛珠子。一个好好的人,越看越像一只骷髅,有一层死气。而当饥饿持续下去后,人的肚子便像充气一样鼓起来。这里面装的不是人肉,而是腹水,像是胃里破了一个窟窿,把人的血肉积攒起来,一动便发出空荡荡地回声。

饥饿让牛大动弹不得,他在床上平躺着,紧闭双眼,只要翻个身动上一下,他的眼睛前面便会出现两团发红的黑影。

牛大深吸了口气,用手碰了碰躺在他身侧的媳妇,“绣娘,”

他的手被一排骨头咯到,牛家大嫂本来就纤细的身子,像一片树叶一样蜷缩在他的肩头,她的胸脯已经变得像一个男人那样平坦,根本无法想象,就是这样干瘪的胸脯曾经哺乳过三个孩儿。

绣娘哑哑地咳了一声,说:“饿了吗?家里,家里还有最后一口粮……”

牛大心里明白,绣娘这是在骗他,家里哪里还有粮了,那生了蜘蛛网的米缸里,几颗烂了的谷子,连底都铺不满。牛大翻了个身,借着月光瞧了瞧绣娘的脸庞,“我昨天听牛大富说,说城东有牙婆买丫鬟小厮,你说……”

在这饥饿的年岁里,那一家都过得勉强,只有城东人家的日子过得像人,还有闲钱要买丫鬟

“说什么?”绣娘激动得轻咳了几声,她哑着声音说:“难道你动了这心思?不行,说什么都不行,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是我身上的一块肉!”

牛大拍了拍绣娘,说:“你急个什么,我只是这么说说罢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说:“绣娘,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打听了,人买过去是给富贵人家当下人,有吃有穿,比跟我们过还好,要是能被这有钱人家看上,收去当丫鬟,那可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这有什么不好?难道跟着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就好了?而且……”牛大压低了声音,说:“而且一个丫头,她给十两银子咧。”

“十两银子?”

“十两。”

“可不是,”牛大用手肘推了绣娘一把,继续说:“等我换了那一两银子,我就去集市买一小袋米,然后回来煮粥喝,这次放往锅里放满满的一把,粥稠到筷子都能立起来。”

绣娘沉默了。

当娘的,心都软。牛大要卖孩子,肯定是从那两个丫头里面挑,大顺可是牛家的独苗苗。而盼朝跟愧之两个丫头,这一碗水,绣娘可是不可能端的平。

盼朝今年都十六了,再过个把月,等这段时间熬过去,就有人来说媒,她要是命好,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至于愧之,绣娘的眼眸微暗,愧之一直都不是她的心头肉。

愧之今年十四岁,个头和身板都像极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巴掌大的小脸上脑门又高又大,下巴往前兜,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是能看到人心里去,嘴角微微往上翘,逢人就露出那一口贝壳似的白牙。相书里说了,女子见人就笑,那是贱相,她大概生来就是做下人的命。

绣娘搓了搓手,犹豫了半晌,说:“这事明天再说吧。”

***

有愧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走在一片星海里,四周是黑压压,而高大而冷峻的铁皮盒,头顶着两个火红眼睛的怪物从她的身侧呼啸而过,带起惊风从手臂下穿过,最后将她带倒在冰凉的地面上,她的脸颊贴在黑漆漆地地表上,刺鼻的沥青味冲进她的鼻腔里。然后她猛地清醒过来,额间和手心全是冷汗。

她经常做这样古怪而荒诞的梦,而更令人恐惧的是,这些梦境往往最后都成为了现实,比如梦里那一片片枯萎的麦穗的荒芜的稻田。

“姐,”有愧小声唤道,“姐你醒着么?”

盼朝合着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盼朝也没睡着,她的胸腔和腹部空荡荡的,难以入眠。她只希望这场饥荒快点过去,然后让他们再吃上一碗米饭。但谁也不知道这场饥荒会持续多久。

盼朝的脸颊已经凹下去了,少女的胸脯还未生长便已经凋零,过度干瘪的皮肤在眼角裂开成细细的纹路,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一张老人才有的苍老的手臂,那么纤细,那么瘦弱,在胳肢窝里陷下去,然后像一截白骨从腋下戳出来。

这条手臂轻轻地搭在有愧的肩上,像蝴蝶纤薄的羽翅,微微颤动了一下,“怎么了小妹?饿了么?”

“嗯……”

从梦境里醒来的有愧,感觉到从腹部升起的那股久违地空虚感,她的嘴角耷拉了下去,有些后悔为什么要从刚刚那个噩梦里醒来,那个梦固然可怕,但至少她的肚子不会难受。有愧往盼朝的手臂下钻了钻,像一只小兽一样缩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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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朝伸手拍了拍有愧的背脊,合上眼睛,说:“睡吧,明天,明天我给你挖野菜,做野菜羹吃。”

“嗯。”有愧点点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闭上眼睛。

第二天如期而至,但有愧却没吃上盼朝承诺的野菜羹。

这天还没亮的时候,绣娘便起床了,她翻找出来一套大顺小时候穿的粗布衣服,将袖口和裤脚往里挽了两道,改小了些,然后给有愧送去。

有愧还没有醒,在床榻上蜷缩成一个小团,破旧的被面露出里面一团团发黑的棉絮,勉勉强强盖住有愧冻得通红地小脚。这双小脚不像别人家姑娘秀气,又平又大,却跑得快走得闻。绣娘不自觉地伸手握了握那冰凉的脚后跟。

有愧两只眼睛眯开一条缝,迷迷糊糊的看见自己的娘亲坐在床边上,用手捂热她的脚。有愧以为自己又再做梦了,她的脚动了一下。绣娘抬起头,挤出一丝微笑,对有愧说:“有愧,该起了。”

绣娘将那套衣服给有愧穿上,她恍惚间想到有愧长这么大,她竟然没怎么给她穿过衣服。有愧是她姐姐带大的,不是她。

绣娘带着有愧像藕节一样纤细的手腕,穿过大顺略显宽大的衣袖,然后系紧腰带,在有愧的腋下打上一道结。这衣服不合身,套在有愧身上不伦不类,绣娘瞧着有愧这怪气的打扮,哑然失笑,她连自己女儿穿多大衣服,都不知道。

“有愧,把这身脱了,我再给你改小些。”

“不用不用,”有愧急的小脸泛红,两手紧紧拽着腰带,说什么也不肯将这身衣服给脱下来。她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布料软软的,不会划伤她脖颈上的皮肤,裁剪也得体,她的两条小腿都被盖住。

绣娘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牵着有愧的手回她的房里,从针线篓里取出几缕丝线,将有愧空荡荡的腋下那里,补上了几针。

绣娘给有愧缝衣服的时候,有愧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她僵在原地,摒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在她的记忆力,娘亲从来没有和她离得这么近过,她可以闻到绣娘身上的母亲的气味儿,她能看见绣娘眼角边上母亲的细纹。

绣娘用嘴咬断了线头,对有愧笑了笑。

有愧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绣娘给她端来了一脸盆的热水。

氤氲雾气里,绣娘绞了一条白毛巾,给有愧擦了脸颊,擦了眉梢,最后取来木头梳子,沾了水,从上到下给有愧的头发梳了一把。有愧的头发很少,所有头发收起来一把都抓不满,那条花辫子越编到后面越窄,像一个耗子的小尾巴,在脑袋后面拖着。

辫子编好后,绣娘在有愧的发梢上别了一根簪子。这簪子是绣娘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通体碧绿,雕刻成云朵的形状。她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只簪子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

她看着镜子里有些迷茫的有愧,伸手摸了摸有愧的脸颊,说:“今个跟我和阿爹上街去吧。”

☆、第2章

牛大十八岁娶了绣娘,成婚三年多才有了第一个孩子。绣娘怀这孩子的时候,可把牛大高兴坏了,他终于当爹了,这一喜,把绣娘照顾得顶好,后来生下一个六斤六两的大胖小子。

儿子生下来后,牛大却睡不着了。他思前想后,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心想着一定要给自己的长子取一个响当当的好名字。他从东家借来笔,到西家要来纸,跑了一里路去村头找来吴姓秀才,要他给出出主意。

吴秀才捋着下巴上那几根短毛,沉吟了一下午,最后大手一挥,在纸上给牛大题了三个字:“牛大顺。”

吴秀才把那张纸赏给牛大,说:“六六,乃大顺也。”

牛大幸喜地将这张纸揣在怀里,带回家去,跟绣娘说,这牛家长子,取名大顺。

第二年,绣娘怀了第二个,这一次牛大有了为人父母的经验,倒是不急了。每日心安理得的吃着绣娘给他做的饭,说:“这次你肚子要争点气,给我生个八斤八两的大胖小子,叫牛大发。”

然而这次,绣娘给他生了一个闺女。

这女娃小小的,出生的时候还没足月,勉勉强强五斤来重。牛大从助生婆手里接过这小小的娃儿,这娃娃儿的脸皱巴巴的,像一个小老头,看不出是男是女。牛大伸手就要把襁褓给解了,助生婆忙说:“孩子不足月就出生了,身体不好,不能见风。”然后她顿了一会儿,小声说:“是个丫头。”

牛大一听,脸顿时黑了。他气急败坏的将那娃娃儿往助生婆怀里一塞,拉着他牛家长子又白又胖的小手往屋外走,一边走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什么肚皮不争气,赔钱货。

绣娘听见牛大出去,又不能起身去拦,只能在床上哭。助生婆忙说:“现在不能哭,来看看,这小丫头,长得多水灵,以后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绣娘泪眼朦胧地接了过来,小娃娃眼睛闭着,鼻子和嘴挤成一团,看都看不清楚,更别提好看了,绣娘抹了把泪,说:“麻烦吴大娘给丫头取个名儿吧。”

吴大娘沉吟了片刻,说:“丫头不足月就来了,肯定是很想早点来,就叫她盼朝吧。”

于是盼朝成了牛大的第一个女儿。

盼朝三岁的时候,绣娘有了第三个孩子,这次牛大连问都不问一声了,他还埋怨着绣娘肚子不争气,给他生了个赔钱闺女,说:“不知道你肚子里这次又会出来什么东西。”

绣娘听了伤心极了,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挺着个大肚子一边烧火做饭,一边掉眼泪,这一次她的肚子比哪一次都大,吃什么吐什么,手扶着腰,走路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晃。村里人在后面看着,心里都怕,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肚子,绣娘这次是难啰。接着就会有人捂着嘴巴说,“我看这次绣娘要死在这上面了。”

但绣娘没死,她在走了两次鬼门关,去给牛大从阎王手里抢了一双儿女,但这次她是生不如死。她的身子太瘦弱了,比上两次瘦的多,而胎盘却比上两次足足大了一倍。她是卯足了劲,死去活来的又哭又叫,这孩子硬是生不下来,像是卡死在了里面。

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房间里往外送,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绣娘喊得没气了,助生婆终于看见了孩子毛绒绒的脑袋。她费力地将手伸了进去,硬生生将这个孩子拽出来,孩子出来的时候还是很小的一个,浑身站满了血。

助生婆有些奇怪,没想到就是这么小的一个人儿,把自己娘亲的肚子撑得这么大。

这个孩子一离开母亲的身体,马上冷了下来,像一个冰坨子。

绣娘气若游丝地问道:“孩子呢?怎么没听见孩子的声音?”

助生婆这才发现孩子没气了,她掐了一把孩子的屁股,那孩子连一声都没叫。

“我的孩子呢?”绣娘急了,又问了一声。

助生婆将孩子用布包着,不做声。

这时绣娘哎哟哎哟的又叫了起来,说自己的肚子疼,好疼。

助生婆这才发现绣娘的肚子里还有一个,是双生子,这功夫已经把头给伸了出来。吴大娘将这一个抱了出来,又是一个女娃子,足足有八斤八两。吴大娘吓了一跳,心想就是这丫头在娘亲的肚子里,把自己弟弟的魂给吞了。

牛大将大顺抱在怀里,一手牵着盼朝,从屋外进来,问:“生了吗?”

吴大娘点点头。

牛大便接着问:“男娃女娃。”

吴大娘语塞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绣娘生了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可死的偏偏是那个男娃。绣娘给活下来的这个个女娃取了一个名字,叫有愧,于心有愧。

有愧没爹疼,没娘爱,就这么自己在泥巴坑里打着滚,长到了十四岁。

***

初冬雪霁,楼阁飞檐之上是红砖绿瓦,红砖绿瓦之上是皑皑白雪,皑皑白雪之上又是晨曦的薄雾,静谧而神圣的汇聚成一圈金色的光。车马粼粼川流不息,古老的青石板砖上回荡着哒哒马蹄声,合着骏马的长鸣,小贩的吆喝,汇聚成亘古不变的喧闹。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人气,这是瑞雪丰年才有的喜庆。有愧贪婪地深吸了口气,她闻见那家青石巷道转角处饼店的香味,金灿灿的米饼夹着各色各样的馅,整整齐齐地摆在用芦苇编制的箩筐里。

饥荒好像被一道城墙隔在了外面。城外哀鸿满地,城内歌舞升平。这一道厚重的城墙,除了曾为入侵的外敌开启,再也不曾打开。

牛大走得飞快,他早上吃的饱,浑身都是力气,两条腿走得飞快,将绣娘和有愧远远的甩在了身后,等到牛大回头没了人影的时候,他便不耐烦地大吼道:“走快些。”

牛大带着绣娘和有愧七拐八拐,进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的尽头是一间破旧的小屋。裂了三条缝的门扉上贴着一张被风吹日晒得没了颜色的倒“福”字。一只破了个窟窿的灯笼挂在门框上,露出里面一根烧尽煤油的灯芯。

门虚掩着,还能听见屋里说话的声音。牛大伸手叩了叩,还没等屋里人回应,便将门推开走了进去,说:“吴大婶,还要丫头吗?”

吴大婶从闻声从屋里出来,说:“要,当然要。”

她比以前似乎胖了一些,脸也圆润了,本来就又塌又小的鼻梁陷在肉里,更加不见踪影,两颊那两块又高又大的颧骨被肉包裹住,把整个脸盘撑得像一轮十六圆月。这张脸气色极好,红润而泛着油光,将一旁干瘪而枯黄的绣娘比的像一株枯萎了的柳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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