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1 / 1)
武松一笑:“没看到鞋子是新的?”
“切,旧的磨破了呗。你走的时候,我就瞧见裂口子了。”
武松撇撇嘴,还待反驳一句,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儿,朝她一抛,得意笑道:“你瞧这个。”
潘小园一把接住,好重,两只手不由自主往下一沉。
打开一看,一道光闪过,差点闪瞎眼。
里面是什么?一块块掏出来:几块碎金子、两颗小指头肚大红宝石,一串沉甸甸亮闪闪的祖母绿链子!
赶紧抬起头。武松笑道:“是那梁中书暗室里的私藏,军师说不方便换成钱,便直接分给各兄弟,算是‘进项’之外的外快。你瞧,人人有份,我还得了这么多呢。”
潘小园眉花眼笑,这人虽然方才喝了半天酒,倒也还算清醒,知道先分赃,再溜号。
布包儿递回去,衷心祝贺他:“恭喜发财。”
武松哈哈一笑,却没接,“你拿去吧。”
潘小园一个激灵,下一句“再接再厉”直接被噎回喉咙里。
第130章 1129.10
眼睛盯着那一捧黄金珠宝,脸上笑容瞬间消失,额角出了些汗。大哥,这数额有点多。
果然还是做土匪划算。潘小园自己理财理得风生水起,免不得笑话武松没经济头脑,不会赚钱。可人家一出手,一点面子不给她留,当场就把她积攒的那点可怜的死工资给比到了尘埃里。
捧着那一包儿金贵,赶紧扔回他怀里:“你自己收好,这么多金珠宝贝,我带在身上可不敢出门。”
武松却不以为意,改口说:“那就存起来。你是管钱的,不是说托管一年之后,还能有什么一分半分的利息吗?”
潘小园彻底哭笑不得:“那叫战争债券,限量发行,当初不抓紧,如今已经没得买啦。”
当她是银行呢?还带往回给利息的?
恨铁不成钢,伸手往那结实的胸口上一戳。意外地发现手感不错。
手却没有收回来,手腕让他轻轻捉住了,虚掩在他胸前,他低头看了一眼,葱管般的五根嫩嫩手指头,指甲修得圆润。
潘小园呼吸一紧。偷偷占个便宜还被抓现行了。不太敢用力往回扯,却又怕他做点别的什么。
武松飞快地打量她一眼,也不太敢看太直接,目光落在她半边脸上。丰满小巧的耳珠儿,简简单单戴了个小银环,红晕顺着那耳珠,慢慢爬到整个耳廓后面,看得出热度。
他若无其事地将那布包儿放回她掌心,这才把她的手放开,半认真的,讪讪一笑:“好好,那便算你帮我管着成不成?我怕我自己乱花花光了。”
潘小园眨眼看他,忽然觉得他说的还真有可能。当初打死头老虎,得了一千贯赏钱,还没数清楚,就让他救济百姓去了。当时若是她在身边,一定好说歹说劝一劝,哪怕让他自己留点吃饭钱呢!
换成别人,冷不丁一笔巨款甩出来,她可得好好琢磨琢磨对方的企图。 他要是换一句话,譬如说一句“包养你”,听着还更可信些。
但对面是最懒得算计人的武松,他说是托管,大约还真是真心话。
这是把她当私人财务助理了?不收佣金的那种?
潘小园想了想,跟他商量:“那我帮你管一半,剩下的,留着给你随便乱花。”
布包儿里摸出那个沉甸甸链子,估摸着是最值钱的一个,给他还回去,剩下的作势往自己怀里揣,眼里还不忘偷瞄他神色,看他会不会在最后一刻后悔叫停。
武松却完全没这个心思,链子接过了,随随便便收起来,像是收了一把碎零钱。眼看着她慢慢把那布包放进怀里,就当是她拿了他一壶劣质酒。
潘小园再次跟他确认:“是我帮你管的,可不是送给我的,懂不懂?”天上没白掉的馅饼,不能为了这点财富,无缘无故把自己卖了。
武松点点头,将那无比认真的面容凝视一刻,补充一句:“不过,你要是缺钱了,也可以用。”
潘小园心虚一刻,嘴硬:“瞧不起我,我怎么会缺钱!”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财物转手,刚刚被他“托管”了如此一笔巨款,毕竟有点拿人手短的错觉。还是觉得该回报点什么,于是朝他甜甜一笑:“改日请你吃饭。”
武松对她这伎俩看得多了,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她足尖上的小蝴蝶,十分精明地回了一句:“不是说好了托管的么?”
潘小园:“……”
说笑一阵,静下来。酒也喝完了,武松给自己续一碗。待到给她斟时,她轻轻往外一挡,示意够了。白嫩嫩的手背碰到粗糙的指腹,两只手又赶紧各自缩回去。
气氛有些模糊的暧昧,好像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游客,好容易爬到半山腰,让浓雾遮了眼,看不见脚下的路,一时间踟蹰不前。
出发的前夕,似乎欠了她什么东西?当时他心绪激荡,曾经下定决心,再不打算控制自己。可如今生活回到正轨,又给他堆砌了一套不兑现那承诺的理由。
玲珑的一只手,握着小盏子。跳动的光线下,酒液显得浑浊,映出个晃晃悠悠的倒影。眉眼都不甚清晰,只有精致唇边一抹起伏,似是在笑。
他觉得奇怪。前一刻,情绪似乎还沉浸在战斗中。忠义堂上的酒宴狂欢、推杯换盏,也没能让紧绷的情绪松懈多少;唯有见到她,才觉得是彻底闲适下来,好像那乱七八糟的俗事都自动退避三舍,怕了他了。
但他知道这也遮莫是镜花水月的假象。看似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实际上呢,总有什么地方暗潮汹涌,无情地舔舐着那一点点难得的安逸。
他武松一生光明磊落,唯有此时,像是一根微不足道的刺扎进指缝,让他觉得,有些时光,是偷来的。
好在对面的人十分善解人意,不让他在自我怀疑中沉浸太久,提起盏子,抿一口酒,柔声问他:“那么曾头市一战,你还要去么?”
他恍然惊觉,一口将酒喝干,摇头:“不去。不受那气!”
潘小园一怔,问两句,才问出来。回山之后,武松立刻把李逵在阳谷县的行径如实上报。谁知李大哥这次一如既往,又是“将功折罪”,只被罚关一个月禁闭了事。
说是“功”,也不过是在大名府砍的那些“狗官”的人头。该砍的人头,换了不该砍的人头,公平合理,况且李逵还赚了个“杀得痛快”。
武松气不过,当场在忠义堂酒宴上摔了碗,让几个兄弟好说歹说,劝过去了。但这口气一直憋着,方才跟潘小园喝了几口酒,心情才好点。
武松自己呢,跟李逵险些兄弟相残,那么多人看见,也瞒不过去。好在大伙都为他说话,况且他在大名府也功劳突出,于是也“将功折罪”,没落太多好。
因此他一路上心情郁郁。
况且,此去曾头市,梁山吸取教训,准备得极其充分,沿途还附带着一个捉拿史文恭的任务。宋江不表态,但吴用几句婉转的提议下来,他心里便门儿清——他武松是梁山上少数实力可以和史文恭匹敌的。如今已经有卢俊义了,要是他请战得太积极,未免不会让大家生出些旁的想法——何必呢?
武松不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懒的掺和,借着酒意,干脆直接请假,说他过一个月还要去东京赴周老先生的约,没法分身去参战,哥哥恕罪!
吴用就坡下驴,勉励了几句,他便借机遁了。
见潘小园有点错愕的样子,他还多少有些顾虑,澄清一句:“我不想参与捉拿史文恭,不是不愿给你出气……”
潘小园深深看他一眼,立刻说:“没关系。”
除了这三个字,千言万语咽下去。晁天王亲口遗言,谁捉到史文恭,谁便是下任山寨之主。倘若没这句话,那么宋江接替晁老大,基本上是板上钉钉,无可争议。如今呢?晁盖能不知道宋江的武功到底有几把刷子?怕是十个宋公明加起来,都不能擦破史文恭的一点皮。
那么这句遗言,到底是几个意思?
领导层内部固然为这句话操透了心,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十分具有江湖特色的嘱托。底层的小喽啰,没心没肺,也有不少兴高采烈的——史文恭长什么样,大多数人没见过;但“山寨之主”这四个字,人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万一这份重任最后落到自己身上呢!那不就是一步登天么!
而武松是最有理由去找史文恭晦气的。这份诱惑,却让他弃如敝屣,碰都懒得去碰。
她忍不住逗他一句:“万一你真成了梁山泊老大,这些乱七八糟的勾心斗角,你想怎么整顿,就怎么整顿,到时候宋大哥、吴军师他们都得听你的,你把忠义堂改名为打虎寨,坐在正中央,发号施令,威风凛凛,谁要是不听话,你手执钢鞭将他打……”
武松见她眼中狡黠得可恶,忍不住哈哈一笑:“想得美!那史文恭难道会束手就缚不成!再说,我也做不成这种事,不如闲散一个人,有酒喝就成!”
潘小园乐了,评价道:“这叫胸无大志。”
没等他表示抗议,又来一句:“跟我一样。”
武松跟她抬杠:“你的官越做越大,不出两年,得赶上我。”
潘小园正色道:“不混出名堂,就得遭人打压瞧不起。可不是我贪那份名利。”
武松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将碗撂地上,磕着木桩子沿儿,嗒嗒两声,好像是在应和她的话。
又听她放低了声音,明明院子里没别人,却像是怕人知觉口吻:“二哥,我那日跟你说,倘若过得不顺意,不在梁山混也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气话。今日再跟你说一遍,是当真的。”
武松“哦”了一声,下一刻才反应过来,目光炯炯地看她,“你……”
潘小园冲他一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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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第一反应却是:“你是过得不顺意了?”
没办法,这件事上他必须心虚。十字坡的酒店,在他的默许之下烧了个干净,替她越俎代庖的选择了梁山,若非她自己争气,此刻不过是个默默无闻、毫无分量的家属、累赘。
他是十分善于给自己揽责任的,一听她提起“不在梁山混”,这件事立刻又跳回脑海里。还以为她早就不记恨了呢。
潘小园赶紧摇头,却又马上轻轻点了下,仿佛要进行一次双重否认似的。她觉得自己算是很善于适应环境的,即便生活不尽如意,也能把自己收敛成一个忍气吞声的小地鼠,有机会了,才会探个头出来,观望一下风向。
当然有时候也忍不住,荆棘丛生的土地上,不小心露出个小爪子、小尾巴,扫上几根刺,自己痛一下子,不知高低。
但若因为自己那点不值一提的烦心事,直至忽悠武松炒宋老大的鱿鱼,这种事她做不出来——要是真做了,那就坐实了“红颜祸水”——更何况,以武松的自我程度,还轮不着让她来祸害。
于是跟他实话实说,让他自己分析判断。
“嗯,首先,你从大名府救回来的那位石秀大哥……好像不太喜欢我。”
武松也不免觉得她对石秀过于热情了,当天事务太多,无暇询问,这时候她主动提起来,正好省了他多想。
听她坦白,第一句话却是:“嗯,不过那人记仇,你别算计他。”
潘小园委屈地看他一眼。真够精简的。在他眼里,自己就这么蛇蝎心肠?
不过也没算说错。跟他避重就轻地答:“我是想巴结他嘛,不信你问问别人,我那几天,手底下的小弟小妹都围着他转,可有半点不周?”
过去不跟武松提石秀这档子事,是怕两人因为自己翻脸,弄得武松在梁山无法做人,自断后路。如今周转余地大了许多。石秀被她小小摆一道,欠她的人情众人皆知,不多武松一个监督的。
武松对她这个“巴结”方式自然不敢苟同。太不磊落。但又听她耍赖似的示弱:“我又不像你,寨子里有谁看我不顺眼,拳头讲理讲不过他,又不是什么六祖七祖,难道还能空口白牙的跟人家讲道理么?”
理智上武松不太买账,听到她那近似娇嗔的伶牙俐齿,好像一颗颗小红果落在心上,心里又有些绵软的熨帖。
还提拳头呢。指指那木桩子,问她:“俯卧撑能做几个了?”
潘小园低眉顺眼:“这酒挺好喝的啊,还有吗?”
武松偏头。盏子空了大半,倒影没了。柔和的夕阳光下,愈发显得那张小脸吹弹可破,宛若会呼吸的细瓷一般,让人觉得像是件精心雕琢的珍品,一定要好好的供在厚实的屋檐底下,不能经受一点风吹日晒。
但若是有人想破坏它,手上稍微重那么一点儿,无疑也会是一碰就碎的。
他心里有那么一点荒谬的想法,他是顶天立地男子汉,他不介意肩上多扛那么几斤几两的担子。虽然有个若有若无的名分在那里膈应着,但他若是会被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束缚住,方才忠义堂里那只碗可就死得太冤了。
这个意思,就算从没明确地表露出来过,他确信对方也心里有数了。但她偏不爱接受这份好意,装看不懂他眼神里那点试探,来一句:“是了,还有一件我摆不太平的事儿,二哥大人大量,帮我参谋参谋呗。”
这女人有多坏,他都大人大量了,还能计较什么。
忽然又想起来,阳谷县外,一地横血,莹白的手抱住他,把他从要命的冲动中解脱出来。板斧的刃滴着血,离她只三寸。
不管她那当口想的什么,他武松是欠她实实在在的一份重情。可她却像把这事忘了似的,跟他提也不提,仿佛当时只是伸手帮他赶走了耳边一只嗡嗡的苍蝇。
便是这一瞬间的恩义,在他心里生根,磨灭不掉。
武松爽快道:“什么事,说。”
见她那只手依旧捏着盏子,轻轻转了半个圈儿,晃荡出最后一滴酒,左右顾盼,看到一边的泥封红坛子,拿起来就要去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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