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劳燕两分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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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门外的胡同街市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大明百姓的购物欲望并不下几百年后的剁手族,“家无担石而饮食服饰拟于巨室”,靡丽奢华之风习以为常,“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湘鞋纱裙细绔”,即便轿夫隶卒之流终日奔波辛苦,晚间归来也要沽酒买醉,若按照辫发服腥膻的大清标准来算,大明起码过了二百多年的“康乾盛世”。

骆锦枫快步走进一家首饰店,挑拣比较几件首饰,终拿起一支珠钗,往头上比了比,扭头笑道:“丁大哥,你看好不好看?”

古代的公务员制度还是满人性化的,每五日便有一天休沐,丁二爷自不会把这一天浪费在洗澡上,借着莫言与骆锦枫熟识,三不五时就约来出游,骆锦枫大家闺秀又出身峨眉,身边少有异性玩伴,自难抵挡丁寿的百般讨好,曲意逢迎,好好一个恬静腼腆的骆小姐被这不良小子带的整日疯癫不着家。

此时丁寿刚走到在门前一个书摊前,信手拾起一本翻看,却不由得被书中内容吸引,满脸贼笑,闻得佳人之声头都不抬,眼睛埋进书里不住点头,“好看,好看。”

小姑娘轻哼一声来了脾气,提高声音道:“人好看还是钗子好看?”

“钗子好看。”丁寿随口接道,话已出口才反应过来,抬头瞧着骆女侠杏目圆睁,气冲冲的瞪着自己,故作云淡风轻道:“人——更好看。”

骆锦枫转嗔为喜,随手将珠钗扔到柜上,几步走了下来,“油腔滑调,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丁寿随意的背过手去,将那本书隐在了袍袖里,“喜欢那钗子何不买下?”

撇了撇嘴,骆锦枫道:“只是款式别致,做工用料都太糙劣了。”骆燕北九城大豪,生于富豪之家的骆大小姐眼界还是高的。

丁寿正待开言帮她选几件好的,听闻背后若有若无一声冷哼,回过身去,见一佳人绣衫罗裙,脸带不屑,正是程采玉。

程采玉见丁寿看到自己,也不搭话,转身欲走,丁寿脱口道:“采玉!”

出口方觉这称呼似乎亲昵了些。

果然程采玉扭头回身,道:“采玉与阁下非亲非故,请出言自重。”

“适才急切间言出孟浪,采玉姑娘休怪。”

“采玉不过民间女子,怎当得起大人怪罪二字。”程采玉一副冷若冰霜。

“丁大哥,这位是——”骆锦枫走到丁寿身边,自然地拽着他衣袖轻声问道。

程采玉扫了一眼她牵着丁寿衣袖的手,没有答言。

“这位是长风镖局程采玉程大小姐。”又向采玉介绍骆锦枫,“这位是九城大豪赛孟尝骆老爷子的千金骆锦枫。”

“原来是江湖闻名的女诸葛,程姐姐,锦枫有礼了。”骆锦枫敛衽施礼道,这孩子还没被丁二完全带坏。

伸手不打笑脸人,程采玉虽说负气而来,却没有殃及无辜的意思,“锦枫姑娘客气了,久闻迅雷女侠大名,不想今日幸会。”抬眼斜睨了一眼丁寿道:“不过江湖险恶,人心难测,锦枫妹妹小心交友不慎,毕竟画龙画虎难画骨——”

这娘们今天吃枪药了,句句夹枪带棒的,丁寿一肚子闷气。

骆锦枫闻言错愕,随即莞尔,“姐姐放心,妹妹省得,即便小妹年轻识浅,还有丁大哥帮衬。”

好妹子,哥心里给你点一万个赞,看着程采玉闻言哭笑不得的表情,丁寿心怀大畅。

“小姐,可算找到你了。”一个小丫鬟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骆锦枫蹙眉道:“青儿,不是告诉你今日出来玩,晚点回去,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见了人也不知见礼。”

青儿急急地向丁寿和采玉道了万福,贴着骆锦枫耳朵道:“小侯爷来了,老爷唤您回去。”

“他来干什么,真不是时候。”骆锦枫老大不情愿,鞋尖狠狠地将一颗石子踢飞,勉强笑道:“程姐姐,丁大哥,家中有事,锦枫先告退了。”又专门对着丁寿红唇无声的翕动了几下。

看出她嘴型是说“回头找我”,丁寿微笑点头,骆锦枫这才脸带笑意的带着青儿回去。

“二位倒是心有灵犀,不知道骆老爷子知不知道自己将要添一东床。”采玉眼神冰冷。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怒火,丁寿道:“程大小姐,在下自问对贵镖局尤其对大小姐没有半点不适之处,何必含沙射影,句句伤人。”

听他称呼生分,程采玉不由气苦,她也不知道今日为何心绪大乱,虽说今日偶遇本打算借机划地绝交,但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她经营镖局多年可谓心机深沉,似这样失态之言可谓从未有过。

连喘了几口气,程采玉平静道:“南行一路有赖大人相助,长风镖局上下铭感五内,李代桃僵一计甚是高明,采玉自承技不如人,也无话可讲,后又树上开花,扳倒翁泰北,则是各司其职,采玉可以体谅,但得势不让人,上门欺凌孤居弱女,可谓用心险恶,自古道不同,不相为谋,采玉唯有敬谢不敏,长风镖局与阁下还是少有纠葛为妙。”

丁寿闻言不怒反笑,“你是为了这些才要和在下反目?”

“这些还不够么?”采玉柳眉倒竖,原想着直接割袍断义也就是了,可心中竟有丝期盼,方才一番言语能让他迷途知返,谁料这人竟还笑得出来,简直不可救药。

“够了够了。”丁寿笑得直不起腰,“且不谈翡翠娃娃之事,单说登门邓府,可是翁惜珠说我上门寻衅?”

采玉点头,丁寿笑道:“那她可说我要如何难为她了?”

采玉迟疑的摇了摇头,“她说幸的荣王与大长公主驾到,才断了你的妄想。”

“不错,幸的王爷等人到了,不幸的也是他们到的早了,若是待我与翁惜珠进府详谈,她恐怕谢我还来不及。”丁寿揩掉眼角笑出的泪水道。

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程采玉道:“你到底要和她说些什么?”

“翁泰北与邓忍二人入狱,翁惜珠整日跟没头苍蝇般四处钻营救人,朝中大佬都是心有沟壑,在局势未明之前不会轻易表态,翁大小姐怕是处处碰壁,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六科十三道的御史言官身上,国朝不因言获罪,这些言官品级不高,权利不小,兼着京城居,大不易,怕翁大小姐如今已成了善财童子了。”

“这有何不妥么?”程采玉对江湖中事洞若观火,但朝堂之上却涉猎不多。

“待有时机你不妨问问翁大小姐,她所托付的可是给事中李宪、段豸、张瓒,御史薛凤鸣、朱衮、秦昂、宇文钟、崔哲等人?”

见程采玉面带疑虑,丁寿笑道:“这些人近日都上折将翁泰北严行查办,有点良心的还建议远戍边关,狠心点的直接奏本斩首弃市,翁大小姐救人不成,却成了自家父亲的催命判官!”

“这是为何?”程采玉急问道,她与翁泰北素无交情,但若翁泰北斩首,此事祸首邓忍必也难逃干系。

“翁泰北执掌卫事二十年,树敌可谓不少,往日里与内阁及九卿相处甚得,无人敢动,此时诸位大佬迟疑观望,落井下石时机已到,此为其一;其二么,呵呵,翁大人平日行事狠辣,这些拿了邓家银子的人可以想到翁泰北得脱牢笼,将会如何对待这些敲自家女儿竹杠的家伙,与其提心吊胆,不如让翁泰北不得翻身,以绝后患,参奏锦衣卫指挥使还可在同僚民间落得强项之名,翁泰北下狱乃是皇上旨意,这也算遵从圣意,一得利,二得名,三邀宠,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丁寿伸手比划道,心中暗暗得意,若非钱宁打探到这些官儿暗中和翁惜珠往来,刘瑾又让他没事多琢磨琢磨官场,这些话可真说不出来,苍天可鉴,当日虽说是为了打秋风,可如今这些话可没一句假的。

看着丁寿竖起的三根手指,程采玉被朝中这些勾心斗角骇得心惊,“那你为何不对翁惜珠明说?”

两手一摊,丁寿道:“怎么说,我连邓府大门都没进去,在大庭广众之下仗义执言,被传回东厂丁某就要丢官去职,我与翁家还没交好到这种地步。”

说完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可不就在大庭广众下,左右观望了下,却看到一张老脸凑了过来。

“大爷,您手中那本《如意君传》到底买不买啊?”书摊老板哭丧着脸问道,这本书从被拿起就没放下,后来还藏到了袖子里,要不是看着丁寿衣饰华贵,老板都要怀疑这小子是偷书的了。

程采玉脸颊上飞起红云,啐了一口,丁寿被美人逮到看黄书,也是尴尬不已,想要把书摔倒这个不开眼的老家伙脸上,还有点舍不得,扔出一块碎银,在老板千恩万谢中扯起别的话头缓解尴尬。

“采玉你也是聪慧之人,当晓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当日翡翠娃娃众目睽睽送到云家庄,不说别的,单单青衣楼若矢志抢夺,云家庄便基业不保,这也与你等千里护镖初衷不符。”

顾不得他突然间语含亲昵的称呼,程采玉目泛异彩,“这么说,你当初——”

丁寿点头道:“翡翠娃娃是内廷宝物,收回确是应有之义,可其中所载我已誊抄在案,嘱人待风头过去便送到云家庄。”

“这可也是泄露内廷宝物机密,你此番就不怕担了干系?”采玉嘴角带笑,宛如梨花盛开。

“我与翁惜珠无甚交情,可与采玉你却是关系非凡,只要让你不负信义之托,天塌地陷也不在乎。”丁寿嬉皮笑脸的说道。

程采玉香肩一扭,别过身去:“哪个与你关系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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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云家庄。

深夜。

早已烂熟于心的波罗蜜心经连续几次诵错,云五苦笑着放下了经筒,自当日翡翠娃娃被当众击毁后,他一直落落寡欢,夺宝之行楚楚自毁清名投身青楼还搭上兄长性命,最终竹篮打水,虽然这段时日楚楚多方开解,他还是难解心结。

其实他自己也晓得心结所在,邓忍肯将翡翠娃娃平白相赠,虽楚楚解释两人不及于乱,只是性情相投,可以己度人,关系家族存亡的御赐之物轻易送出,他是万万做不到的,待邓忍因罪入狱的消息传来,楚楚面露戚色,更是加重心中疑虑,言语失当,楚楚掩面而去。

唉,一声长叹,佛堂长坐静思,云五想到的都是楚楚的好,思想多年来不离不弃照顾自己,甚至进入烟花之地做饵,自家实在不该怀疑其他,如今翡翠娃娃已毁,自己不知还能活多久,应该用剩下的时间好好陪伴她才是,想定起身,向后院走去。

行至半途,眼角余光瞥见红裙一闪,不由心中惊讶,云三尸骨未寒,如今庄中上下戴孝,断无人穿红裙犯忌,晓得有外人进庄,当即蹑踪潜行,追踪其后。

那人似对庄中路径颇为熟悉,三拐两拐到了后院楚楚住处,略一顿足,便由窗口闪身而入。

担心楚楚安危,云五随即跟上,立身门后,听得屋内楚楚与来人对话之声。

“你来做什么?”来人似与楚楚相识。

一个柔美甜腻的声音响起,“毕竟是旧识,当初楚楚妹子和姐姐一起服侍过公子的,今日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

“住口,那件事休要再提。”楚楚语音中带有丝慌乱。

“哟,还不好意思,当日小妹子叼着公子爷宝贝不放,一个人吃独食的骚浪模样莫非忘了不成。”声音中带着一股荡意。

“你……你们……言而无信。”楚楚声音羞恼。

嗤的一声轻笑,“好了,不逗你了,把你气个好歹公子爷饶不了我。”随后一阵悉索之声,“呶,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姐姐我怕有闪失,一直贴身保存。”

“这是——翡翠娃娃的誊抄!”楚楚似乎不敢相信。“莫不是拿假的来诓我?!”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公子当日即答应了你,自然会将翡翠娃娃中的武功绝学交给你,不过公子说当日群雄环伺,若在众目睽睽下交了给你,怕你日后小日子过不安宁,啧啧,公子爷为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声音中带了几分羡慕。

楚楚静了静,欠身施礼道:“烦劳姐姐转告丁公子,此番情义楚楚今生无法报答,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大恩。”

一串银铃笑声响起,“总算说了句中听的话,放心,我一定转答。”一朵红云又从窗口飘出,院落中转了几下,消失不见。

楚楚看着手中写满蝇头小楷的帛书,仔细回忆当日拿到翡翠娃娃时匆匆看过的几句口诀相对照,闭目凝思,确认无误,才展颜睁眼,却看到云五不知何时来到房中。

没注意云五脸色难看,楚楚欢喜的将帛书递了过去,“五哥快看,这个是翡翠娃娃的誊抄,虽未完全确认,想来是不假。”

云五接过,扫视几眼,大段的记载都与自己由父亲书房发现的秘笈相符,自己有翡翠娃娃武功的事连云三都不晓得,想来也不会有人特意作假,点头道:“是真的。”

楚楚闻言欢喜不尽,“太好了,这下你的病有救了!”

“从何处得来?”云五淡淡道。

“啊?”楚楚低声道:“杜云娘送来的。”

“刚刚那人是九尾妖狐?”

楚楚惊愕,“你都知道了?”

云五声音转厉,“那个男人是谁?”

“是……东厂的丁寿。”楚楚晓得瞒不过。

“你二人何时做了苟且之事?”云五声音颤抖,已是怒极。

楚楚闻言脸色大变,“没有,五哥,我没有……”

话未说完,云五已一记耳光将她击倒在地,将那帛书扔到她脸上,“还想骗我!”

不顾疼痛,楚楚翻身膝行数步,抱住云五大腿哭道:“没有,五哥,楚楚仍是完璧……”

云五面无表情,仰头向天,不为所动。

好似想到什么,楚楚抹掉眼泪,强笑道:“五哥不信,楚楚今夜便把身子给了你。”站起身来,手指拉住腰间宫绦,略一迟疑,伸手一拉,月白裙装滑落在地,一双修长玉腿暴露在寒冷空气中。

云五如被蛇咬般退了一步,“你要……干什么?”

楚楚好似疯魔,嘴里絮叨着:“反正楚楚注定是云家的媳妇,早一天给五哥也是好的……”手上却不耽搁,月白交领上襦也已解开,露出里面的白色束胸。

“贱人!”云五一声怒喝,又是一记响亮耳光,比起方才更狠,直将楚楚打的脸颊高高肿起,嘴角出血。

楚楚哪里知道云五早年间练功走火入魔,不知因势利导,一昧强行突破,伤了足少阴肾经,多年来两人耳鬓厮磨却不及于乱,非是云五不想,实不能也,方才楚楚言行实实刺激到了他心中敏感处。

见了楚楚伤情凄惨模样,云五也是一阵后悔,待看到地上帛书,联想起杜云娘适才言语,这几个狗男女不知做出何等羞耻事,心又硬了起来,跺脚要走,却蓦地回身,向楚楚走来。

楚楚见云五走来,一脸希冀,哪知他走到身前只是将帛书拾起,一声冷哼,快步走出屋去。

楚楚一人瘫坐在冰凉的地上,眼泪如断线珍珠不住滴下,不知多久,耳边一声轻咳,才自惊醒,见云五负手站在身前,不由心中又燃起希望。

云五神情淡然,“且把衣服穿上。”

闻言才想起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楚楚羞红着脸将衣服穿好,云五将一张信笺放到桌前,“这是给你的。”

信笺上墨迹尤新,显然刚刚写就,楚楚拿起,映入眼帘的却是“休书”二字,其他内容已无心再看,只是嘶吼道:“不——”

“你犯七出之条,云家留你不得。”云五面无表情。

“难道你一丝旧情不念!?”楚楚哀鸣。

云五脸上泛起怒气,“若是不念旧情,某早已亲手毙了你,来人!”

几个庄丁应声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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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撵出庄去。”云五厉声喝道。

庄丁们面面相觑,“五爷,夫人她——”

“她已经不是云家的人了,你们耳朵聋了么?”云五声色俱厉。

下人不敢再言,“夫人,得罪了。”

在楚楚挣扎中,下人将她推出庄门,随着黑漆大门轰然关闭,楚楚的心仿佛也死了。

多年来自己尽心尽力辅佐云家兄弟,为了夫婿沉疴得愈,不惜身入青楼,害得邓忍锒铛入狱,良心不安;南下一路凶险,自己又不顾女儿清白换回翡翠娃娃,最终却被一纸休书扫地出门,造化弄人啊……

楚楚失魂落魄的行走,漫无目的,娘家早已无人,一直把云家当作终身依靠,如今云家已不要自己,还能去哪儿呢?

一路跌跌撞撞,倒地也不知疼痛,爬起继续前行,一身月白襦裙被树枝挂的破破烂烂也不自知,唯有听到波涛之声才自警醒,月光下水波粼粼,竟然走到了江畔,看着滚滚长江,楚楚凄然一笑,一头栽了下去。

水流涌入七窍,脑中轰的一沉,江水冰冷刺骨,一如此时心境,这是楚楚最后感觉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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