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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电话是大理人民医院打来的。
让宋明谦来见见她。
后面的话不用说太满,三分意思,七分体会。
他和陈晚的家人在机场碰面,晚上十二点前终于到了医院。
icu病房,陈晚一个人躺在里面,盖着白色的被子,脑袋上缠了一圈纱布,她闭着眼睛,身上插了各种仪器,就像睡着了一样。
章丽萍不顾形象,隔着玻璃窗嚎声大哭。陈朝阳扶着她,少年的眼眶也红得不像话。
最安静的是宋明谦,他甚至没去看她一眼,隔着窗户也不看。
医院这个地方,烙着生老病死的标签,消毒水味弥漫,走廊上灯火通明,生命不分昼夜。
宋明谦抵着墙,一个人站着抽了支烟。他抽得很慢,面无表情。没有人敢上前,也没有人敢和他说话。
像一块沉入海底的石头,包裹着海水的阴冷和自身携带的硬气,竟然有了遗世孤立的感觉。
孙舟踌躇了好久不敢向前,直到宋明谦开口,“医生怎么说?”
孙舟刚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面色沉重,“最严重的是枪伤,一颗打在肩膀,一颗在胸肋,伤到了心脏边上的血管,内脏出血严重,失血过多,还没脱离危险。”
孙舟越说越慢,越说越小声。他跟了宋明谦十多年,上下属关系里,他是最了解他的人。宋明谦三十年的人生里,最爱的女人是陈晚。
此刻,他像是抽了精气神,三魂挂在七魄上,摇摇欲坠。
宋明谦终于说话,脸色是缓了过来,魂魄还没归位。
“我去看看她。”
重症监护室做了隔离,病人没有恢复意识之前,不允许进去,只能隔着护士办公室的玻璃探视。
宋明谦看着陈晚,神色非常平静。没说话,没表情,甚至没有待太长时间。
夜班护士在填工作日志,安静的能听见纸笔摩擦的声音。宋明谦走到门外,摸了几下才把烟盒掏出来,不算利索地点燃一支烟。
烟雾从鼻间薄薄散开,烟身像一座隐藏的火山,星火吞噬白色,烧成一截暗色的烟灰。还剩半支烟的时候,他猛地丢在地上,脚踩着用力摁了两圈,朝另个方向走去。
霍星刚从家里过来,提了两个袋子,一袋是陈晚的换洗衣服,一袋是他自己的。
霍星的狂乱劲儿已经过了,经过那三道病危通知书之后,他整个人像是从冰窖跨进火炉,从地狱爬回人间。幸好,幸好只是病危通知书,不是死亡通知单。
他这一生没信过神明。
这一刻,他谢老天爷。
宋明谦是在电梯口碰到的霍星。
见着人二话不说,一拳头就砸了过来。接二连三,一下比一下狠。
霍星倒在地上,双手抱身,蜷缩成虾状,他没反抗,没回手,默默承受着这番发泄。
宋明谦下了重手,专挑软肋处打,身体与地面摩蹭,打一下,就扬起一圈灰,宋明谦的手打累了,直起腰板换脚踹。
霍星总算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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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踢脑袋,我还得照顾她。”
宋明谦伸到一半的腿,生生扼杀在半空。
再然后,他蹲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
夜很静,尤其在折腾之后,更显得死气沉沉。这种气氛很容易往不好的境地指路。
宋明谦压抑了很久,憋红了眼睛,再一想到病床上的女人,眼泪刷的下来了。
霍星好不容易把所有的伤痛忍进了骨子里,卓炜他们都认为,他挺住了,接受了,坦然了。可这有什么用,不过是伤不外露,统统成了内伤。
宋明谦哭得像个孩子,委屈里还带着点儿说不出的恐惧。
从上海到云南,从童年初见到少年倾心,从幼学十岁到三十而立,从第一次跟她求婚,到亲眼目睹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学抽烟。
宋明谦终于红着眼说出了那句话。
“你把小晚还给我。”
你把陈晚还给我。
霍星的脸跟刀削似的,透支了全部感情和血肉,只剩下瘆人的皮囊。他的喉咙上下滚动,是把眼泪用另一种方式分支出去。
半晌,他说:“对不起。”
宋明谦应声而起,拽住他的衣领往电梯门推,两个人撞在门上,“哐当”巨响。
“我要你对她好一点,再让她哭我就捅死你!他妈的想死就早点说!”
宋明谦这句话,就像以摧枯拉朽之势,把霍星灭得一干二净。
伤痕再次破肉而出之前,霍星的手机响。
护士打来的,陈晚醒了。
应该说,是恢复了意识,半睡半醒的时候只叫了一个名字。
霍星。
霍星穿着隔离服,终于在医生的允许下进入病房。医生说,她的情况很不好,有时候生和死之间,就差一口气。
意志上的东西,全赖她自己。
这口气,她撑不撑得住,只有她知道。
霍星进去的时候,陈晚眼睛是闭着的。
他一走近,她就睁开了。
失血过多的原因,她的皮肤变得很薄,眼廓下方都能看清淡蓝色的小血管。
陈晚很虚弱,但仍然费尽气力对他弯了弯嘴。
是笑,却那么苦。
她的手上打了吊瓶,没地儿让他握。
霍星就半跪在地上,低着头,轻轻贴着她的脸。
千言万语此刻都成了无言。
这种身体的真切接触,越容易触动灵魂。
陈晚一张嘴,唇就贴上了他的耳垂,嘴唇比脸的温度还要冷。
她现在只能发出虚音,很弱,却很清晰。
“我可能,不能跟你回昭通吃菌子火锅了。”
霍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四平八稳,他说:“没关系,这个雨季回不去,就下个雨季去。”
陈晚的胸口,隔着厚厚的棉被,都能看出剧烈起伏的弧度。
霍星的脸贴得更紧了,他不敢直视那些仪器的显示屏,还算平稳的电子音,是当下最有效的定心丸。
陈晚嘴角的弯度收敛,这一次,她是酝酿足了力气才开口。
“下个月的婚礼,我可能也没有办法……”
霍星哑着声音打断她,“我不答应。”
陈晚笑了笑,极淡,她没有力气再说话,似乎是在说,对不起。
整间病房只有仪器声在嚣张,它能决定陈晚的生命。
霍星越听越烦,整个人绷得像根铁丝。
他的呼吸加重了,悉数扫在陈晚脸上。身体一旦脆弱,五感就变得分外敏感,她太熟悉霍星的节奏,呼吸深了,浅了,什么分寸代表什么情绪,她一清二楚。
她卯足了劲,终于能够抬起手,盖住他的手背,霍星僵了,心底万丈高楼平地起。
陈晚说:“你别哭。”
霍星抬高头,避开自己通红的眼眶,“我没哭。”
陈晚的手用了力,几乎感受不到,但霍星知道。
“陈晚,我们下个月就结婚了,你加把劲,咬咬牙。”
霍星终于恢复几分平日的冷静。他用这份冷静传递给她决心。
陈晚的睫毛动了动,终于还是闭上。
恐惧从天灵盖开始,像把凿路劈山的精钢钻,一点一点挑开血肉和骨头,越往深处越叫嚣。她闭了眼睛,霍星的脑袋刹那空白,好在,仪器的规律声响将他救了回来。
生命体征用冰冷的机械表现出来,显得无情又精准。
她只是睡着了,她没死。
护士也过来催人离开。霍星没犹豫太久,怎么说就怎么做。走之前,他飞快地在陈晚额头上落了一个吻。
icu没有陪护床,霍星只能在走廊的三根连起来的凳子上和衣而睡。
宋明谦则在对面,跟他一样的动作。
两个男人各睡各的,隔着一条走道背对背。
医院的灯从不熄灭,整晚整晚地亮,宋明谦睡不着,翻身起来的时候,发现霍星也坐在那,嘴里咬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
一夜而已,他眼皮下聚拢一片颓废的青色。
宋明谦后脑抵着墙,望着天花板一语不发。
这长长的走廊不知从哪吹出一阵阵的穿堂风,呼啸着从头跑到尾,阴气逼人。
突然,值班医生从办公室跑出来,往陈晚病房冲。霍星和宋明谦拔腿跟上,病房里的仪器声紧促有力,缺乏规律。
宋明谦抓住医生的手,“她怎么了?!”
医生甩开他的手,直接进去隔离间。
护士解开她的衣服,按压她的胸口,医生急得满头汗,另一个护士甚至拿着电击器在一旁随时待命,陈晚像一只破败的木偶,任人拿捏。
霍星面如死灰,双手撑着玻璃,血色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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