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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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灵簪狠狠地抹了把湿红的眼角,倚着八尺长刀,一字一句咬牙对朝臣说:“楼将军贪生怕死,我不怕!贪生怕死者,躲在我身后即可!愿为国死者,请随我一战——!”

霍成功和几名武将俱是撩袍下跪,雄浑的声音响彻金銮殿:“属下愿战!”

……

涂灵簪戴孝出征,迫于朝堂议和的声音,李平秋拼尽全力也只能调动霍成功部下的三万人马跟随。

三万人马对抗慕容恪十余万大军,所有人都知道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涂灵簪一身银铠红袍,执着八尺长刀,与北燕大军隔着黄河遥遥相对。十月二十三,骤雨初歇,黄河水势较缓,慕容恪的大军纷纷伐木造船,准备渡过黄河直逼长安。

涂灵簪站在黄土坡上,身边的霍成功道:“怕是今晚准备渡河了,可要准备投石机?”

“不必。”涂灵簪沉思,顺着黄河的水势朝上看去,问道:“上游是何处?”

“上游地势崎岖,水势极大。下游的百姓为了不冲垮良田,便在上游峡谷处建了堤坝……”说到此处,霍成功一顿,恍然的看向涂灵簪:“你是打算炸堤?”

涂灵簪颔首:“硬拼我们是拼不过的,得想办法让慕容恪元气大伤,北燕人不会水性,这是最好的法子。”

“那下游的百姓……”霍成功欲言又止,显然是有所顾忌。

涂灵簪看出了他的想法,沉静道:“不用担心,我已让乌鸦去打探过,下游几个村落的百姓都往南逃难去了。”

夜幕很快降临,涂灵簪让大军退到山坡背面安营扎寨。为了不引起慕容恪的怀疑,晚上大军都没有生火做饭,只是啃了些冷硬的干粮。

十月底的天气已是十分寒冷,夜里更是起了浓雾,打了霜。军营中有没有生火,涂灵簪蜷缩在营帐里和衣而眠,虽是盖了棉被,却依旧冷得厉害。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进了梦乡,却隐约听到帐篷外有人走过,接着,一个稍显稚嫩的身影悄悄摸了进来。

那人的脚步虽刻意放得极轻,但涂灵簪睡得极轻,几乎立刻就惊醒了。那道黑影蹑手蹑脚的摸到她榻前,涂灵簪瞬间睁开眼,顺势抓住黑影的手腕往榻上一掀,然后扑过去扼住他的脖子,沉声喝道:“你是谁?!”

“师姐……”一个熟悉的嗓音艰难的响起。

涂灵簪瞪大眸子,忙松了手,就着稀薄的月光看了看摔在榻上的少年,不可置信道:“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来的?”

做小兵打扮的李扶摇翻身起来,摸着脖颈轻咳几声,这才将一张柔软的狐狸毛毯子盖在她单薄的身躯上,清亮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偷溜出来的,跟了你一路了。”

“你!”涂灵簪简直气结:“你起来,我这就找人送你回去!”

“我不走!”见涂灵簪隐隐发怒,李扶摇又放缓了语调,轻声道:“这里离长安那么远,又那么乱,将我交给其他人,你放心么?”

涂灵簪抱臂,冷冷的看着他。

李扶摇抽了抽鼻子,可怜兮兮道:“师姐别赶我走,我冷……”

涂灵簪正要反驳,却见营帐外霍成功的声音响起:“涂将军,慕容恪开始渡河了!”

涂灵簪只好将柔软温暖的狐狸毯子盖在李扶摇身上,立刻翻身下床,还不忘叮嘱他:“呆在里面,不准出来!”

毛毯下,李扶摇眨了眨晶亮的狐狸眼,表示让她安心。

涂灵簪和霍成功的人隐在岩石后,看着浑浊的黄河水上飘来了十来只木筏,载着百来名北燕士兵缓缓靠近。

“他们上岸了。”霍成功压低声音道:“要不要杀?”

“且慢。”涂灵簪沉着的望着那百来名北燕士兵,思忖片刻道:“来的人太少了,大约是慕容恪派来试探的,我们若在此时冲上去,无异于打草惊蛇……再等等。”

果然,那百来名北燕士兵四处查看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埋伏在山地背面的大殷军马。见没有可疑踪迹,北燕探子们在岸这边晃了晃火把,打出了安全的信号。

不到两刻钟,岸那边的大军纷纷下水,乌压压的木筏子几乎飘满了整个水面。

时机已到,涂灵簪打了个手势,示意道:“放信号,通知乌鸦炸堤!”

火红的烟火在夜色中炸裂,恍如利刃划破黑暗。渡河渡到一半的北燕士兵懵了,慕容恪意识到不对,忙抽刀下令撤兵。

但是已经晚了。

一声巨响过后,地动山摇,滔天巨浪卷集着泥沙石块冲击而下,几乎瞬间便将成百上千的木筏冲得七零八落。慕容恪虽及时下令撤退,但仍有半数士兵落水,一瞬间轰鸣的流水声,北燕人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涂灵簪一扬手,带着霍成功率先冲了出去,先将上岸的那百余名敌军尽数斩杀。此时黄河水势上涨,三四万名落水敌军不是被淹死,就是被巨浪拍在暗礁上撞死,霍成功命人等在岸边,将少数侥幸爬上岸的敌军刺死。

短短一夜,慕容恪损失兵马四万余人,只好放弃渡河,匆匆北退。

首战告捷,待黄河水势稳定,涂灵簪率军渡河北上,到达沧州。在这里她遇到了涂侯爷曾经的部将,涂家十三骑中的陈闵生、张武等人,收拢残兵两万余人。

回忆那段日子,几乎是整日整夜的杀、杀、杀。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满身血气,和衣而眠,打盹的时候不敢卸甲,以至于被血浸透的内衫和皮肉紧紧的黏在一起,脱衣服时几乎要撕掉一整层皮。

一路收复三州十县,军中士气大涨。谁知刚过了幽州,慕容恪搬来了五万援军,以压倒性的人数紧逼幽州,涂灵簪吃了人生中的第一场败仗,匆匆退回幽州境内。

颓圮的城墙下,她与李扶摇背靠背坐着,浑身浴血,满身伤痕。周围狼烟滚滚,李扶摇抹了把脸上的鲜血,哑声道:“师姐,怎么办?”

涂灵簪愣愣的望着灰暗的天空,碎雪飘零,雁声凄厉,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冷,也觉察不了痛,眼神空洞而迷茫。

良久,她哑声道:“扶摇,我会让乌鸦送你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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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扶摇怔怔的望着她,脸上浮现出害怕的神色:“我不走,我得陪着你!师姐,你别放弃,想想莲姨,想想阿缨,想想我……”

说罢,他猛地抱住涂灵簪,双臂微微颤抖:“师姐,算我求你,别放弃!”

☆、第31章 封侯(三)

提到家人,涂灵簪空洞的眸子中终于浮现出一丝光彩。她抹了把脸,李扶摇说的没错,自己已经立下了军令状,若是此时战败而归,等待她的恐怕只有母亲和阿缨的尸首了。

往后是悬崖,往前是地狱,但自己没有停下的理由。她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害了母亲和幼妹……

她猛地起身,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哑声喝道:“幽州刺史何在?!”

泰元三年十一月初九,幽州大雪。

霍成功带着一万人马与慕容恪一战,佯装大败,退回幽州城内,慕容恪乘胜追击,紧咬着霍成功进入幽州矿山腹地。

幽州产煤铁,自从战乱后,矿山荒废了许久,只留下了地底阡陌交错的矿洞。涂灵簪见慕容恪的大军已经追至矿山,便举起令旗下令:“杀——!”

埋伏在矿洞里的乌鸦和李扶摇接到命令,即刻带着一千骑兵手持大刀阔斧,将矿洞中的支柱一根一根全砍断,然后率着骑兵从最后一个洞口撤出。慕容恪的军马追到一半,只觉地面一阵颤动,脚下的地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坍塌。

慕容恪在部将的护送下慌忙回撤,侥幸逃出一命。可惜五万步兵却是奔跑不及,随着坍塌的地皮尽数坠落深渊。当最后一根支柱倒塌,矿山下凹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坟冢,将慕容恪的五万人马尽数坑杀。

当初浩浩荡荡直逼长安的十余万敌军,仅剩不到三万人。慕容恪惶如丧家之犬,退至塞外。

殷红的热血喷洒在雪地里,转瞬就被铁蹄踏碎。涂灵簪手握八尺长刀,一路斩杀,李扶摇握着剑紧随其后,为她清理背后的敌人。

两人背靠着背,战了一天一夜,终于在雁寒山下围住了慕容恪。

见到杀父仇人的那一瞬,仇恨赋予了涂灵簪无与伦比的勇气。她不知疲倦的斩杀掉挡在面前的任何一个敌人,然后飞身下马,将仓皇逃跑的慕容恪压倒在雪地里。

“我投降,我投降!”见大势已去,慕容恪举起双手,咽了口唾沫,贼眉鼠眼道:“汉人不斩俘虏,小王投降便是!”

阴风猎猎,碎雪迷离她清冷的眸子。

她压在慕容恪身上,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这张丑恶的嘴脸,手中的长刀抵在他的咽喉处。涂灵簪满眼的血丝,恶狠狠的质问:“说!我父亲的行军路线是谁泄露给你的!”

“小王不知……”

锋利的刀刃割破了皮肉,慕容恪吓得两股战战,忙讨饶:“女侠饶命,饶命!小王真不知道他是谁!他没有告诉我姓名!”

涂灵簪沉默,似是在思考他这话的可信度。

慕容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你们汉人真是奇怪,自己窝里斗得欢,却不肯让外人来分一杯羹。”

“那么,”涂灵簪露出一泓讥诮的冷笑,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黄泉之下,你可要好好向我父亲谢罪!”

说罢,她长刀一挥,鲜血四溅。慕容恪的首级瞪大眼,在空中划过一道血弧,又咕噜噜的滚落在雪地里。

……

不知多少天过去了,涂灵簪终于在雁寒山的厚雪之下,挖掘出了涂侯爷的尸首。

因为一直淹没在厚雪之中的缘故,尸体并没有腐烂,保存得很完整,面目清晰得近乎残忍。涂侯爷的双手成爪状微微蜷曲着,双眼紧闭,嘴巴微张,似乎到死前都想从雪中爬出,可惜,他没有成功……

涂灵簪怔怔的坐在极寒的雪地里,望着父亲的尸首发呆。因为几天几夜不曾合眼安眠,她的眼中满是血丝,十指被冻得发紫,破皮的伤口被冻成鲜红的冰渣,她却毫无知觉,只是那么失了魂般的坐着。

连夜的大战、搜寻尸体,她的力气早就耗尽,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李扶摇乞求的看着她,鼻头通红,哽咽道:“师姐,求求你吃点东西去休息罢!你都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涂灵簪恍若不闻。

过了许久,她空洞的声音才幽幽响起:“从十四岁至今,我打败过那么多人,却唯独赢不了我爹。爹说,只要有他在,我便永远只能是长安第二……可是如今,他死了。”

涂灵簪缓缓转过脸来,对着李扶摇凄惶一笑,笑得满脸是泪。她呜咽道:“如今我终于是第一了,为何我却这么……这么的伤心!”

话音刚落,她像是不堪重负般猛地朝前栽去。几十天不知疲倦的厮杀,浑身是伤,极度悲痛……她的身体终于成了强弩之末,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鼻腔也缓缓溢出血来,将胸口处染成一片刺目的腥红。

“师姐!!”李扶摇不知所措的抱起涂灵簪,声音因极度害怕而剧烈颤抖着:“来人!军医!军医何在!?”

涂灵簪不断的咳血,瞬间将他的胸膛染成透红。

泰元三年十二月初一,涂灵簪扶棺入京。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不被世人看好的少女带着三万军马从长安出发,一路收编残兵败将,竟能击退慕容恪十多万精兵。幽州一战,她更是一仗成名,名噪天下。

料理好父亲的丧事,涂夫人的身体便是每况愈下。或许是她与夫君鹣鲽情深,不愿独留于世,因此无论吃多少药都不见起色。

转眼快到年底,长安街一片欢天喜地的闹腾。人们似乎早已忘了几个月前兵临城下的绝望,忘了长安还有一个因战争而破碎的家庭。

侯府一片令人心寒的冷清。涂灵簪哄了妹妹睡觉,便端了药膳到母亲房里去。

涂夫人歪身躺在绣榻上,衣裳空荡荡的披着,那双曾经温软的素手此刻瘦得嶙峋。她手中拿着一支铜雀簪,目光温和而凄怆。

涂灵簪给她掖了掖被子,强撑起笑来:“这簪子真好看,谁送的?”

涂夫人动了动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笑来。她哑声道:“傻瓜,自然是你爹送的啊!这是我俩当年的定情之物呢。”

提到战殁的父亲,涂灵簪胸中一阵闷疼。她转过头深呼吸一口,强压住眼眶中的湿热,这才吹了吹碗中的药膳,柔声道:“阿娘,吃点东西罢。”

涂夫人就着她的手吃了几口药膳,纤瘦的手指珍视万分的抚着铜雀簪,忽然问道:“阿簪,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从何而来么?”

涂灵簪动作一顿,垂下眼摇头。

“那是因为我与你爹相识于灵山寺,定情信物是这支铜雀簪。”似乎回忆起了极其美好的事,她勾了勾苍白的唇,叹息般说:“所以啊,你的名字就是灵簪。”

其实,自从父亲下葬后,她每日来给母亲喂药,都看见母亲拿着手中的簪子,将她名字的来历说了一遍又一遍……母亲的记忆紊乱,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大夫说她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一直知道,母亲是心病。自从她爹死后,母亲便再没了活下去的力气。

好不容易等到涂夫人入睡,涂灵簪揉了揉鼻梁,这才拖着沉重不堪的步伐回房休息。

这天夜,长安城格外的静谧,四周只听见大雪飘落的簌簌声响。

涂灵簪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死去的爹和娘坐在她的榻前,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脑袋。涂夫人看着女儿,笑得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她说:“阿簪,娘跟爹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妹妹呀!”

“不,娘!”涂灵簪哭着从梦中惊醒,她伸手一抓,却是满手虚空。

涂灵簪摸了摸脸上的泪渍,怔怔的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一股莫名的恐慌占据了她的心房。她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猛地推开涂夫人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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