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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扶摇背着她,盘腿坐在梨花树下,双肩微微颤抖,似乎在强忍着痛苦。而更令涂灵簪吃惊的是,李扶摇一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一边将左掌放在粗粝的地面上不断来回摩擦,直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染红了身下飘零的梨雪。

他似乎在用这般自虐的方式,来排遣心中极度的恨与痛苦。

即使在梦中,涂灵簪也清楚的尝到了心疼的味道。她忍不住朝李扶摇奔过去,李扶摇惊讶地转过头,用湿红的眼睛瞪着她……然后,梦就醒了。

涂灵簪猛地睁开眼,四周烛火通明,她眯着眼呆呆望了房梁片刻,这才隐约听到内间似乎有什么响声。

她坐起身,仔细侧耳听了听,这才分辨出是李扶摇的声音。

……是他极其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

“扶摇!”顾不得其他,涂灵簪几乎是下意识冲进了内间,然后,她怔住了。

只见李扶摇背对着她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一手死死捂住嘴,牙关紧咬,而另一只手则紧握成拳,不断地将自己的拳头朝冰冷坚硬的地面砸去,不消片刻便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蜿蜒淌下,在大理石地砖上溅开朵朵血梅,触目惊心。

梦境与现实重叠,涂灵簪只觉得心痛万分。

少年时他便这样,在极度压抑时,总是会选择用身体的疼来减轻心中的痛苦,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使自己保持清醒。

感觉到身后有人,李扶摇猛地转过头,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涂灵簪,目光狠厉,明明睫毛上还挂着泪水,但他眼中的杀气却前所未有的强烈。

涂灵簪下意识后退半步。那一瞬,她真的以为李扶摇会杀了自己。

而几乎是眨眼的一瞬,李扶摇的瞳仁渐渐涣散,满脸脆弱和茫然,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不断颤抖,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陛下,做噩梦了?”涂灵簪赶紧倒了杯水过去,蹲在他面前,又心疼又难过,手堪堪停在半空中,似乎想要触碰却又有所顾忌。

李扶摇哆哆嗦嗦的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水,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似乎在试探什么。

良久,他松开紧握成拳的左手,望着满掌的鲜血,幽幽道:“你知道吗,这宫里有鬼。一个没有脑袋的无头鬼……”

他神经质地轻笑一声,说:“……她害了我父皇,又要来向朕索命……朕害怕。”

“……”

涂灵簪撕下干净的里衣袖子,帮李扶摇包扎好伤口,沉默半响,这才低而坚定地说:“不会的,陛下,别害怕,她不会来害你的。”

李扶摇茫然地看着她,似乎在揣测她的话是否可信。

片刻,涂灵簪抿了抿唇,忍不住问道:“你恨她吗,陛下?”

话一出口,涂灵簪就后悔了。

她低头,不敢对上李扶摇的视线。就当她祈求李扶摇没有听到,或是没有听懂她的话时,却听到李扶摇低哑的嗓音冷冷传来:

“恨啊!朕最恨她了!朕最恨她了……”

一遍又一遍,恍若催眠,仿佛梦魇。

尽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再一次听到这话,涂灵簪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心痛,仿佛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嘴唇几番张合,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8章 楚王

涂灵簪一宿未眠,等李扶摇睡下后,便在外间打坐到天明。

天刚蒙蒙亮,天际微白,秦宽便派了个小太监来催李扶摇早朝,涂灵簪命下边的小宫女们准备好洗漱衣物,自己亲自唤李扶摇起了床。

大概是昨晚做了噩梦的缘故,李扶摇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差,眼下有一圈不太明显的淡青色。在伺候他更衣时,涂灵簪可以感觉到李扶摇偶尔投来的试探目光。

她知道,由于昨晚自己没头没脑的那句‘你恨她吗’,李扶摇多少有些怀疑她了。

李扶摇从小就聪慧机警,哪怕这三年他心性大变、游手好闲,他也依然是个聪明的昏君。

这么说可能有些不伦不类,但不知为何,曾经面对十万敌军也不曾胆怯过的女候涂灵簪,此刻竟有些不敢直视李扶摇的眼睛……她怕一对上他的视线,就会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悲伤。

没想到自己换了具身子,性格也跟着变得伤春悲秋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李扶摇便上朝去了,涂灵簪这才松了口气,从这种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中解脱出来。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放了晴,春光融融,殿门前的十来株粉桃开得正艳,涂灵簪将李扶摇的内室清扫干净,便决定到前殿去晒晒太阳。

她已经有好几日都没练过功了,这来仪殿到处都是重兵把守,把守的人还是自己曾经的部将,因而她不敢贸然练功,怕露出马脚,心下已憋得十分难受。

前殿的海棠花成簇成簇的开着,好似团团粉白的霞云飘落人间,涂灵簪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沁人心脾,神清气爽,好似一身的霉气都随之消失殆尽。

涂灵簪一路赏玩过去,忽见花丛中有几只金色的蜜蜂起伏飞舞。

涂灵簪凑近一瞧,只见这几只蜜蜂浑身呈金色透明的状态,浑身好似琥珀雕琢而成,它们穿梭在花丛中,却并不采蜜,只在距离涂灵簪一尺远的地方上下画圈舞动。

涂灵簪摸出怀里一直携带的‘千里追踪’,那几只蜂儿果然闻香而来,停在瓷瓶上不动了。她忍不住伸手点了点那几只奇异的蜂儿,忍不住抿唇一笑,心想:

金灵蜂果然名不虚传!想必,乌鸦也在这附近了罢。

正想着,忽见墙头飞来一个圆滚滚的球,正巧落在涂灵簪面前。

涂灵簪看了看,原来是一只装饰着红穗子的鞠,穗子上还镶着一只铃铛。这般花里胡哨的装饰,倒让她想起曾经认识的一个少年。

随即,鞠的主人在墙那头喊道:“里头有人吗?”

那是一个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嗓音,想必是某个贵族世子。

涂灵簪拾起那只鞠,应了声。

那少年道:“劳烦姑娘,帮我把鞠扔过来。”

涂灵簪把鞠轻轻一抛,随即旋身一踢,将那只像绣球一般花里胡哨的鞠踢了过去,还不忘给出自己的意见:

“这位公子,你的这鞠用猪膀胱填充毛发做成,分量太轻且不禁踢。不如用柔软坚韧的小鹿皮为元囊,内里填充米糠,踢起来才更尽兴。”

闻言,墙那头叮铃铃的铃铛声骤停,半响没了动静。

涂灵簪以为那蹴鞠少年已经走远,便转身门口走去。估摸着李扶摇快要下朝了,她得回去布置早膳。

谁知到了门口,差点与一少年迎面撞上。

只见那少年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锦衣华冠,面如羊脂暖玉,怀中紧紧抱着一只缀着红穗子和铃铛的鞠,与李扶摇颇为相似的眉眼间水光灵灵,流露出几分青葱和可爱。

涂灵簪一愣,没完没料到这只鞠的主人竟会是他。

李扶摇的同胞弟弟,楚王李扶疏。

不同于李扶摇的清冷孤傲,他弟弟李扶疏从小便活泼开朗,眉眼含笑,小的时候常常缠着她玩蹴鞠,弄得李扶摇还吃过醋。

记忆中的小少年已经长得跟自己差不多高了,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没有半点杂质。涂灵簪只觉得心中一股暖流淌过,她屈膝行了行礼,柔声道:“楚王殿下。”

“你认得我?”李扶疏眼中闪过一丝狐疑,问道:“刚才帮我捡球,同我说话的人是你么?”

涂灵簪点头:“是我。”

“你怎么知道要用米糠填充的?”还未等涂灵簪回答,他又迫不及待道:“曾经有一个人给我做过一只鞠,也跟你一样是用小鹿皮做的,十分好看。但是后来,我不小心将它弄丢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言语间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难过:“我也尝试过用鹿皮做元囊,想要做出和那个人一样完美的鞠来,可无论我怎么做都不对。无论朝里面填毛发,破布,还是棉花,都不对……却原来,要用米糠吗?”

涂灵簪一怔,喃喃道:“……那个人?”

“是啊,除了皇兄外,她是这个世上我最崇敬……”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李扶疏猛地止住了话题。他警觉地瞥了涂灵簪一眼,闷闷道:“你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呢!谁告诉你这蹴鞠的法子的?”

涂灵簪强忍住想要揉他脑袋的*,灿然一笑:“别人告诉我的。”

今生今世,只要还有一个李家人记着自己,崇敬自己……这便够了。

“是谁?那个人是谁?”身后,李扶疏瞪大眼睛,还在喋喋不休的追问:“你住在来仪殿,是皇兄身边的人么?为什么以前未曾见过你?可是新来的?”

“殿下你猜。”

“……”

正巧李扶摇下朝回来了,李扶疏刚转身打算溜走,便被自家哥哥抓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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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扶摇在席间盘腿而坐,懒洋洋朝弟弟伸出一只指节分明的手,半闭着眼假寐道:“拿来!”

李扶疏宝贝似的抱着怀中的鞠,猫儿似的圆眼睛乞求地望着自家哥哥。

见他没动静,李扶摇悠悠然睁开眼,缓缓看向弟弟。

李扶疏一抖,忍痛将怀中的鞠递给哥哥,然后又爬回自己的位置,规规矩矩的跪坐好。

涂灵簪一边忙着给二人布菜,一边在心中暗自好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李扶疏还是这么怕他哥哥。

李扶摇自己没有个皇帝样,整天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对他弟弟倒是一如既往的严格。在秦宽严密的监控之下,朝堂人人自危,或力求自保,或同流合污,一片黑暗中,他却能护着弟弟纯洁如初。

或许,李扶摇不是个好皇帝,却绝对是个好哥哥。

李扶摇抬手,示意宫娥退下。涂灵簪挥退一干宫娥,自己退到门外守着,因为听力一向敏锐,故而能隐约听清楚里头二人的对话。

没多久,李扶摇依旧是那般有气无力的嗓音,清清冷冷道:“都快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别整日想着玩。功课都做完了?”

李扶疏老老实实道:“做完了。”

李扶摇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又道:“策论都背了吗?”

“时辰还早。”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

两人沉默半响,李扶疏忍不住低声道:“皇兄,我不想背那些劳什子策论,不想读什么《臣轨》《王道》。”

“那你想干什么?”李扶摇嘲讽道:“将来就用蹴鞠来治国平天下?”

“治国平天下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李扶疏的声音有些激动。

闻言,李扶摇冷笑一声:“难道为兄还能护你一辈子不成?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找谁哭去?”

李扶疏不可置信道:“那你就别死啊!你怎么可能不在?”

“……”李扶摇想了想,漠然道:“我总有一天会死的。或许今天,或许明天……”

涂灵簪一怔:刚过及冠之年的李扶摇,为何会说出这般决然的话语?仿佛在生与死之间,早就有了抉择。

屋内,李扶疏喘了半响,才压低嗓音道:“明明皇兄您才是帝王,整日荒于朝政,任由奸臣摆布,却把我整日闷在房中读什么天子策论……皇兄,您让我上战场罢,我想替你守好这李氏江山,像当年涂……”

“闭嘴!”李扶摇低喝,冷冷道:“别提她的名字。”

“……”

房内死一样的沉寂,连涂灵簪都仿佛感觉心脏被揪紧,压抑得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李扶疏略带哽咽的声音响起:“皇兄,你把姐姐的那只鞠还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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