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1 / 1)
王院长说着,示意站在他旁边的女人向前。
穿着一身杏色旗袍的女子恬静而优雅,走上前来的时候鞋跟在地上敲打出好听的音韵来。她友善地伸出一只手,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柔的笑意,开口时如同黄莺低婉:“你好,我是新来的实习医生,陆昔华。不知道陆大夫怎么称呼?”
站在她对面的女人穿着白大褂,两只手都随意地cha在衣袋里,个子比陆昔华高出将近一头,让穿着细跟鞋子的陆昔华不得不微微仰起脸。她五官带着女子难得的棱角,透出股英气来,眉宇之间却有隐隐的熟悉。
对面的人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但陆昔华直觉上觉得,自己不喜欢她。
“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陆霜年。”
陆昔华愣在原地,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陆……霜……年……
她的妹妹?那个在火烧大屯村的夜里被留在山上的小丫头?那个说是和军队一起离开在没有音讯的孩子?
她还活着?!
陆昔华垂在身侧的手握起来又松开,她很快恢复了常态,向着对面的女子微微一笑:“阿年。”
陆霜年挑了一下眉梢,不置可否。
王院长看上去对于陆昔华的熟稔有点惊讶,但也没有多问。他“哈哈”一笑,道:“陆大夫,陆昔华是今年从汶鼎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呢,特地来支前的。”他又看了陆霜年一眼,说道:“你是我们这里技术最好的了,人也年轻,精力强,小陆大夫就先交给你带了。”
陆霜年眨了下眼睛,——为了区别开两个人,这称呼倒挺有意思。有谁知道“小陆大夫”其实是大她两岁的姐姐呢。
陆霜年回答得倒也干脆:“好。”她脸上挂着点儿平淡的笑意,说道:“哪怕王院长您不这么说,我也得好好待昔华呢。”
站在一旁的陆昔华被陆霜年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一扫,竟有一瞬间后脊背生凉。
她忙笑道:“王院长不用操心了,我一定和阿年好好练技术。既然来了这里,就不怕吃苦的。”
陆霜年保持着唇角的弧度,那笑容堪称优雅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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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院长,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待会还有一台手术。”她瞧着王院长点头,便转向陆昔华:“一起走么,小陆大夫?”
陆昔华在对面人的目光下竟被瞧得一僵,她笑了笑,柔声道:“好啊。”
和看上去对她们之间的气氛感到惊异的王院长打过了招呼,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
走廊上阳光正好,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细微的血腥。
现在,该好好地叙叙旧了。
陆霜年毫不在意地往墙边一倚,白大褂下头是军绿色的衬衫和长裤,显得整个人格外精神。
“姐姐。”
这两个字从陆霜年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点沙哑的音调,让陆昔华从跟着她停下脚步就开始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猛地停顿了一下。
一身素雅旗袍的女子似乎颤抖了一下,她慢慢地朝陆霜年走上来,鞋跟轻轻敲在地上,好像有多么小心翼翼。
“阿年……”
陆霜年又笑起来。笑容太多总是让她觉得面部肌肉僵硬,但她已经习惯了。
一个间谍,一个优秀的伪装者,总是擅长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比如她年幼时那个木讷沉默的小女孩,比如在军医学院那个孤僻冷漠的怪人,比如现在,这个笑容总是意味深长干练又平静的部队医生。
“好久没见了,姐姐。”
陆昔华咬了咬嘴唇,那小心而又激动的模样几乎让人心疼。她走近了陆霜年,然后慢慢地,犹豫地将手抚上陆霜年的肩头。
“阿年……你还活着……”
泪光已经开始在她的眼睛里聚集。
陆霜年一副也是深有感触的模样,似乎在强制抑制着自己澎湃的感情。
“我还活着,姐姐。我很好。”
陆昔华嘴唇都咬得有些发白了,陆霜年瞧着她的样子,心中暗自好笑。
——她亲爱的姐姐最不想知道的,大概就是她还活着,而且活得不错的消息了吧。
“我不知道阿年你还活着……我和娘都不知道……”陆昔华一脸泫然,她低声道:“这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她心中一阵恐慌。——阿年这丫头不仅仅活着,还成了军医!更别提现在她还是这战地医院里自己的直属上级!如果这丫头计较当年她和娘都没有去找她的事情……
陆昔华从来都不喜欢她这个妹妹。陆霜年的存在就好像她高贵身份上一个恶心的污点,母亲为了生存和一个低贱的木匠的产物,一个木讷平凡的农村女孩,根本不配成为她的姊妹。
可母亲又是个极善良的人,哪怕陆霜年并不是她真正爱情的结晶,却依旧让这个孩子得到相应的照顾和关怀。陆昔华痛恨她分走母亲的注意!可为了做母亲眼中善良美好的孩子,她不得不一直忍受着厌恶对那个黑瘦的小女孩和颜悦色地扮演姐姐的角色。不得不承认,当得知陆霜年随着军队离开小镇的时候,陆昔华着实松了一口气。
——可现在,这世界上她最希望永远消失的人,正活生生地站在她的眼前。
陆霜年的声音依旧冷静,她只是温和地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女子,道:“还好,离开镇子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陆霜年简单地总结了一句:“遇到了一些人,进了军医学校,然后就到了这里。”
她轻轻握住陆昔华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好似怜惜一样地道:“倒是姐姐,在那样的镇子上,能进入辽绎医大,一定很不容易吧。”
陆昔华吸吸鼻子,一双眼睛水涟涟的,她笑了笑,低声道:“没什么,别提我啦。”陆霜年的掌心粗糙,没有一个正常女子的细腻和柔软,陆昔华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手掌上坚硬的茧子。但她的手很暖,那热度几乎让陆昔华惊了一下,想要将手抽出来。
陆昔华不安地动了动,任由陆霜年握着她的手,她心念飞转,然后哽咽道:“如果能重回过去……”
陆霜年却忽然打断了陆昔华的表演。她脸上有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人是不能回到过去的。”
陆昔华的泪水落下来。
陆霜年安慰似的对她道:“不过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姐姐,这不比什么都要好吗?”
陆昔华哽咽着点点头,心中一块大石终于稍稍落下。——至少她这个愚蠢的妹妹并没有将当年的事情怪罪到她头上来。
陆霜年淡淡地笑了。
陆昔华微微抬起头来,她道:“这些年,阿年你变了很到呢。”
陆霜年弯了一下唇角,她淡淡道:“嗯。姐姐倒是还与我记忆中的一样呢。”
她说罢,示意两个人到办公室去——否则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好奇的目光就要在陆霜年身上戳出洞来了。
穿白大褂的女子率先迈步,她刻意照顾着陆昔华的速度,习惯了军人步伐的长腿不得不委屈似的放慢。
陆昔华慢慢地跟在后面,脸上泪痕未消。
她这个妹妹,已经与自己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了。陆昔华看着前面人的背影。
——那么笔挺的,年轻而优美的身体。
陆霜年已经不是那个黑瘦寡言的小丫头了。她的皮肤依旧算不上白皙,但健康的麦色让她格外具有干练的活力。舒展开的五官多了幼年时没有的韵味,长眉斜飞,小时候那两道粗黑的眉毛此刻竟透出勃勃的英气来。颀长的身姿让她行如青竹。
也许她依旧不算美丽,可已经足以令人喜欢。
陆昔华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手指攥住旗袍的一角,格外用力。
她就是厌恶这个人,这个叫陆霜年的女人。即使她根本没有她美,没有她高贵。上苍错误地让她们成为姐妹,就注定这样的恨无法消弭。
扭曲让陆昔华姣好的面庞有一瞬间的狰狞。
陆霜年懒洋洋地听着身后那呼吸频率细微的变化,脸上笑意冷冷。
——哦,亲爱的姐姐,我的变化这样让你不喜欢么?
而你不知道的,我能做的,还有很多。
冰冷优雅的笑容从情报之王的脸上慢慢消失。
☆、第19章 流言
第十九章
陆霜年有间独立的办公室,——这对于一个刚刚分配到医院的年轻大夫来说可不是什么常有的事。哦,当然,如果这是个随时都有可能被敌方炸弹轰上天的战地医院,而你是个能在一天里完成四五台干净利落的外伤手术的外科大夫的话,这点待遇也算不了什么。
此时陆霜年就坐在她的小办公室里,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翻着桌子上一叠病历。
陆昔华坐在办公室靠墙的一张旧沙发上,一身旗袍的女子陷在那古旧发灰的沙发里头低声地抽泣着,显得更加惹人怜惜了。
可惜陆霜年并不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她此刻看上去已经很平静了,不想刚刚“姐妹相认”时那样带着隐含的激动。
毕竟,也是时候让陆昔华知道她这个“妹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因为姐姐的两滴眼泪和看上去不错的演技就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那个小丫头了。
她比她强大,也比她冷酷。
陆昔华没有得到臆想中的关怀和安慰,她透过泪眼朦胧小心地看了一眼坐在桌子边的女人,然后比较明智地选择了停止抽泣。
“阿年?”
陆霜年有点想笑。她瞧着陆昔华红着眼眶,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只要陆霜年嘴里说一个带着冷淡意味的词汇都会“深深地刺伤”她。
“姐姐,母亲这些年还好么?”陆霜年向陆昔华露出一个颇具安抚意味的笑容,然后问道。
“在舅舅家的日子……”陆昔华哽咽了一下,但没有往后说,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低声道:“娘这些年,过得真的很不容易。”
陆霜年不置可否,只是听着。
——陆柔那样的性格,在她那个窝囊舅舅和剽悍舅母的家里会过得舒心才有鬼。
陆昔华抹掉腮边的泪水,道:“……娘最近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阿年……”她欲言又止。
陆霜年弯了一下唇角,她看上去格外温和,道:“有时间的话,我会回去看望母亲的。”
陆昔华还想说些什么,陆霜年已经站起身来,“姐姐,我还有台手术,就要开始了。我们可以之后再好好聊聊。”
陆昔华跟着站起来,她点点头,梨花带雨地示意陆霜年不必在意自己,先去工作要紧。
走到门口的女人忽然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对了,姐姐。”陆霜年声音平淡,脸上带着一点儿笑意,她道:“在医院总有些不方便,姐姐不如就还是叫我陆大夫吧。”
陆昔华愣住,僵硬地点头。
陆霜年转身走开,听得见走廊上她干脆而有节奏的步伐。
陆昔华在原地怔楞地站了两秒,然后慢慢坐下。
她这个妹妹,变得可不止一星半点啊。她那么平静,淡定得完全不符合陆昔华预想中姐妹阔别七八年又重逢的激动和感怀。她看上去只是有些惊讶。
陆昔华不由得担心起来。陆霜年这些年在外头闯荡,谁知到背后又多了什么样的背景,长了怎样的见识?——如果、如果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依赖她这个姐姐,不再像从前那么容易被“姐妹亲情”所感动,该怎么办?!
不过看上去,陆霜年虽然有点抗拒她这个姐姐的出现,不过总归还是承认了她的。陆昔华回想着那个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妹妹在她出现之后的言行,觉得陆霜年那温和的语气和眼里那一点触动,总不像装出来的。
只要用多一点时间让她这个傻妹妹习惯了她的存在,一切总归会好起来的。陆昔华这样告诉自己。
外科手术的场景总是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尤其是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个被炮弹炸伤了半条腿还在不停大声惨叫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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