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1 / 1)
自紫宸殿至此,有段不短的路程,如今已是日落时分。内典监黄福泉下了肩舆,刚要往里走,侧门里便出来一个小宦官将他拦住了:“什么事烦劳黄公公亲自大驾?有什么你与奴说便是了,殿下这会儿正憩着呢。”
黄福泉执持拂子笑了笑:“大家还朝,特来告知贵妃殿下。”
小宦官忙低头哈腰给他让道:“公公快请。”
虽是深秋,殿内却暖香融融。穿过外院,踏上内殿,更是阒无人声,重重碧纱在蒸腾的暖气中仿佛擎在缥缈的仙境里。金玉为地,银楹绕粱,珠帘玉璧,环佩作响,隐约可见纱幔后的胡榻内侧躺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宫装女子。
“老奴参见殿下,殿下万福,凤体安泰。”黄福泉上前两步,隔着一层珠玉垂帘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身边随侍的小太监也跟着跪地请安。
潘贵妃罗裙曳地,玉肩微踝,这样的气候也只在裹胸襦裙外着一袭淡绯色缠绣交领单衣,外披一件若竹色大袖纱罗衫。九鬟仙髻斜鬓头,眉心点翠贴花钿,她拄着下巴半眯半阖着一双丹凤眼,媚意天成。
当真是步摇金翠玉搔头,倾国倾城胜莫愁。
黄福泉在心里暗叹,忙收回眼角的余光,恭敬垂首。良久方听得潘贵妃懒洋洋的声音:“公公是内宫重臣,不必多礼。”
“谢贵妃殿下。”黄福泉起身轻退到一边,不待潘贵妃发问,忙禀道,“卫尉传来的消息,大家已经回朝,但是路上似乎遇到了些麻烦,如今还在紫宸殿。”
潘贵妃双目睁开,倏然望到他脸上:“什么事这么重要?都这个点了,陛下也不归殿就寝?”
黄福泉道:“老奴不知。”
自皇后高氏去世后,皇帝无心纳妃,左右昭仪之位也都空悬着,潘贵妃便为三夫人之首,是这后宫当仁不让的第一人。她出身不高,却深得皇帝宠爱,往常皇帝回宫,必定会先来看她,这次不知是什么缘故。潘贵妃心中略有不满,即刻便让使女宫娥伺候她梳洗宽衣,也不招呼黄福泉,坐了肩舆就直奔紫宸殿。
黄福泉和随侍小太监恭送她出了殿门,小太监方道:“师傅,贵妃殿下这深更半夜的还去惊扰圣驾,恐有不妥吧?”
黄福泉甩了甩手中拂子,瞥了他一眼,叹道:“妥不妥,不是你我说了算。陛下要是觉得不妥,那她就是不妥,陛下要是欢喜这个人,哪怕是她五更天去寝宫里闹事,那也是妥的。”
小太监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
紫宸殿内的烛火灭了又添,仆从疾走,奏折一封封呈上来。皇帝置换了常服,一系玄紫赭黄杂色纁裳,衮冕加身,绣以十二章纹,却并不戴冠。侍中郑钧和太常卿崔文继垂首候于玉阶之下,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秋姜和林瑜之则在外殿等候。
皇帝翻看了半晌,忽然将那一沓折子猛地掷到阶下,冷冷道:“郑侍中,朕不在的日子,你就是这样处理政事的?”
郑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陛下恕罪。微臣……微臣驽钝,不知所犯何事,还请陛下明示。”崔文继也跟着跪倒。
皇帝右手微抬:“崔爱卿请起,你随驾出京,掌的也是天地神祇、吉凶祭祀等事,与你何干?”
崔文继惶恐道:“微臣忝居九卿之位,却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实在微臣之罪。”
皇帝的脸色略有缓和,声音仍是冰冷:“郑卿,你应多向崔卿学习,哪怕不能为朕分忧,也不要让朕事事躬亲。关中袁虎叛乱,塞北六镇之地又有流民匪寇肆虐,淮河决堤,百姓流离,这么些大事压着,你都干了些什么?”
侍中虽在三公之下,却侍从皇帝,出入宫廷内苑,第一时间得知诏令,协助皇帝处理政事,相当于宰相之职,从来由皇帝的亲信近侍担任。郑钧是荥阳郑氏的嫡系子弟,又是中书监郑东阁之堂弟,深得皇帝宠幸,此刻却大气也不敢喘,伏在地上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微臣……微臣与众公卿商议后,决定任广陵王为征北将军,前往剿匪、平定叛乱,诏书已拟,只等陛下批阅。”
“那塞北六镇的叛乱呢?”
“这……微臣……微臣……”
“真是废物!朕的俸禄供养的都是一帮什么东西?区区匪寇流民,也这样为难吗?”皇帝踱下玉阶,广袖一甩,额头的青筋都跳了跳,显然愤怒到极致。
郑钧更加不敢应声,只顾磕头谢罪。
“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惹了陛下生气?”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从外殿传进,人未至,笑已到。不过须臾,潘贵妃带着左右侍从宫娥款款步入,绯色的牡丹绣花罗裙拖曳而过,为这清冷的殿堂添了一份暧昧的暖色。
皇帝见到她,怒色微敛,眉峰仍是轻轻一皱,呵斥道:“胡闹,紫宸殿也是你来的?”
潘贵妃努努嘴,脸上并无惧色,轻轻一哼道:“妾身也是担忧陛下,这才眼巴巴赶过来。谁知道陛下一点都不领情。既如此,妾这就滚开,省得陛下见了心烦。”说着似模似样地欠了欠身,却并转身。
皇帝原本一身怒气,也不由得轻哂失笑:“就你这样胆大包天。既然来了,也不必急着走了,一会儿陪朕去内殿。”
潘贵妃展颜而笑,倚身上来,依偎着皇帝娇嗔道:“陛下也不要总是皱着眉头了,这朝政上的事情,妾身是不懂,但也知晓御下管制的道理。这帮糊涂的愚蠢不堪,陛下多教教就是了。”说着瞪了郑钧一眼,“还不向陛下请罪。惹了陛下生气,损害到龙体,岂是你可以担当的?”
郑钧忙顺着台阶磕头如捣蒜,请罪不已。
被她这样一搅合,皇帝也不好再治他的罪了,挥挥手命二人退避。崔文继和郑钧如蒙大赦,忙躬身退了出去。
潘贵妃娇笑道:“陛下还未用膳吧,起身让婢子炖了汤,陛下一同去用些?”
皇帝却道:“不了,朕还有政事要处理,你自己回去用吧。”
潘贵妃自然不依,皇帝这次却没松口,神色也有些发冷。她见势不对,虽心有疑惑,也只得躬身告退,走出殿门时,不由侧身望了望梁柱下侍立的三人。左边的太仆周谒她自然识得,右边的一郎一女却极为陌生,且衣饰皆为宫外常服,不由多看了一眼。
过了会儿,一个小宦官自内殿出来,对三人道:“至尊请三位进殿。”
吹了这许久的风,秋姜的手脚也是冰冰凉凉的,一进内殿,方觉得暖和了些。四周岑寂异常,几个内侍在玉阶下恭顺待命,唯有皇帝一人立于玉璧长阶上。紫金雕龙镂空壁炉内缓缓送出暖香,烟雾缭绕,将他修长的身形笼在一片迷蒙中,叫人不辨神色,心中不由惴惴。
三人一同叩首行礼,太仆退到了一边。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殿上安静,落针可闻。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方听得上面他徐徐说道:“两位爱卿此次护驾有功,朕赏罚分明,自当褒奖。周卿,上前拟诏。”
周谒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草拟诏书的重要职责,向来是中书省重要官吏的差事,他一个闲散太仆,说得好听点是位列九卿,其实也就是个为皇帝出驾执辔的马夫。
皇帝有些不耐:“周卿,你睡着了?”
周谒忙应了声,低首上前,听着皇帝念来,依样画葫芦在书帛上写下。末了,皇帝道:“林卿,此后你便任光禄卿之位,为朕掌宫殿门户与园苑治安。此外,朕封你为正三品武安伯,加光禄大夫,佩金印紫绶。你可有异议?”
林瑜之双膝及地,高声道:“谢主隆恩,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又道:“谢三娘。”
秋姜忙上前听命。
“朕方才收到侯官奏报,你谢氏一门已安全撤出都灵,如今已至京都近畿,但尚有几日路程。你在洛阳无亲,此时外出也是不便,便暂且在宫中暂歇吧。朕就封你为正三品女史,为朕掌管后宫礼仪文书等事。”
这就成三品女官了?
女史在北魏□□仅次于内司、大监、作司等高级女官,大多是由知书妇女充任。她如此年幼,此前又无品阶在身,如此擢升,恐怕会遭人嫉恨。
秋姜有些为难:“陛下,臣女无才无德,恐辜负陛下厚爱。”
皇帝在玉阶上负手而立,并未看她,只是淡淡道:“三娘才学出众,聪慧敏达,女史一职令阙多时,还望不要推辞。”
秋姜心中微微一凛,忙叩头谢恩。
出了这殿,內典监大太监黄福泉送恭送二人,在廊下道:“陛下说了,今日也晚了,上任太过匆忙,不如改日再去,诸事也好料理些。谢女史今日可去东苑西北角的枕香殿下榻,女史的三位侍婢已经在那等候了,陛下特许她们随侍,另外的侍女宫娥也可先行挑选。”
“引路这样的小事,怎可烦劳公公?公公告知路途便是了。”
黄福泉见她年纪轻轻便这样得皇帝青睐,又是朝廷重臣之女、身份显赫,自然另眼相待。左右枕香殿离这儿不远,又想她可能要与身边这位话别,也不好太碍着,笑了笑为她指明了方向,临走前,将宫灯递给她。
待他走远了,秋姜回头对林瑜之道:“我不知道这算是好运还是不幸,这样的差事撩身上,日后可没个清闲了。”
林瑜之接过她手里的宫灯,陪着她沿着廊巷朝宫苑深处走去。
“三娘这么聪慧,到哪儿都能适应。”
“别挖苦我了。”秋姜道,“一下升三品,虽是个女官,少不得日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呢。要是得罪了人,我虽然不惧,也是麻烦。”
林瑜之笑了笑,没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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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姜叹息,苦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道,“倒是你,日后在这宫苑殿门内宿卫,是非颇多,少不得要谨言慎行,别惹了祸才好。总之,切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林瑜之低头望了她一眼,眼神温柔:“瑜之自当谨慎行事,好好当差。”
秋姜又叮嘱了一番,觉得交代完了,方重重一叹,在一处冲檐庑顶下止步。她仰头望向漆黑广袤的苍穹,颓然自言:“也不知阿兄如今怎么样了?”
林瑜之脸上的笑容一僵,忙低下头,勉力才能压制眼底深处的恨意。良久,方抬头对她温和一笑:“李君侯文武双全,能征善战,必能逢凶化吉,扫平叛党,三娘不必担忧。”徒留袖中不断攒紧的双拳。
秋姜没注意,听他这番话,也是笑了一笑:“谢谢你。”
青鸾三人从侧门内出来接她,秋姜对他道:“你回去吧。”
林瑜之微微颔首,却没有离开,一直望着她进了殿门,殿门又在他面前徐徐关上。黑夜里,他的脸上再无丝毫表情,冷峻漠然,一如这夜间覆在宫墙青瓦上的霜雪。
第062章 皇帝青睐
062皇帝青睐
自迁都以来,北魏便秉承盛乐宫的旧制,将众女官的住舍安置在西北角的宫掖,按品级高低由内至外依次安排房舍。文帝汉化后,后宫亦崇尚节俭,原本多达数百的女官大举削减,到了当今皇帝执政,只剩二百有余,而三品以上的女官更是寥寥无几,大多是由入宫多载、出身贵重或朝中重臣的贵女命妇担任。
一个初入宫掖、名不见经传的外宫之女,一跃擢升为正三品女史,自然引起轩然大波。好奇有之,嫉恨有之,不屑者更是不可胜数。
褚青衣和何女酒同为正五品女官,掌管宫中酒食,明争暗斗多年,倒也有几分不打不相识的交情。这日处理完各宫膳食,二人一同归来,褚青衣便说起了这事:“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走的什么后门。这一进宫就把你我踩在脚底下,旨意颁下三天了,连个面也没露过,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何女酒道:“谁知晓呢,左右不是和你我一路的。”
褚青衣事不关己地笑了笑:“若是她做四品官,那真是和你我过不去,如今直接跃三品,那就轮着别人着急了。”
“这话怎么讲?”
褚青衣轻嗤一声,驻足抬头,望了望这被细雨沾湿的宫墙,心中仿佛也滋生了阴暗的苔藓,连带着语气也晦暗暧昧起来:“宇文尚书的妹妹宇文如谨,不久前便听闻要升至三品。”
“宇文中使?”何女酒听了也笑起来,“这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褚青衣闲闲道:“你我就不用瞎操心了。”
“正是这个理儿。”
“什么理儿,也说来与我听听。”二人咬着耳朵谈笑之际,朱色的宫门内缓缓走出一个浅紫色制裳加身的女官,容色秀丽,和煦地站在殿门旁望着二人。
褚青衣和何女酒提吓了一跳,忙躬身告罪:“见过余书史。”
余绍清含了一丝笑,缓缓道:“上头的旨意,只有对,没有错。我们侍奉主子的,只管听命便是。谢女史已经到了,你们便和我一同去见见她吧。”
二人连忙称是。
进了内苑,远远便看到槐树下站立着的女郎,身姿曼妙,修长高挑,一袭浅紫色广袖对襟制裳,内着丹色曳地裙,玉带束腰,漆纱高冠,手中执着一柄吉祥纹坠红苏玉如意。同样的三品女官官服,以往却无一人能穿出这样的风姿。虽只见了个背影,已让人心中痴醉。余绍清微微一笑,上前道:“尊驾可是谢女史?”
秋姜闻声回头,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掠过,合并如意拱手道:“正是在下。”
余绍清笑道:“本座余氏,忝居女书史之位,身旁这两位,是掌管宫中御酒食膳的青衣禇氏和女酒何氏。”
褚青衣和何女酒尽管心中不愿,仍上前恭恭敬敬行了礼:“见过谢女史。”
秋姜容色淡静,毫不动摇,只略一抬手,清声道:“二位同僚不必多礼,日后同在宫苑任职,当互勉互励,竭诚侍奉主君与殿下。”
余绍清将之收入眼中,不由笑意莞尔。过后三人散去,贴身使女不由道:“余书史为何对一个初入宫苑的幼女如此宽待?难道,这谢女史真有了不得的后台?”
余绍清并不作答,只是笑道:“她非池中之物。”
女史的职责是掌管仪礼规制、整理文书经论,工作倒也清闲。秋姜做了半月,虽有几个女酒女食在背后议论她,倒也不敢明面上和她过不去。这内苑的女官虽多,但掌事的只有三位:内司洪姿客乃女官之长,总领数百女官,但她为人低调公正,平时并不过问诸事;而作司梁文姝和大监裴子服分属太后党和贵妃党,大权在握,多有龃龉。
但这些皆与她无关。
工作之余,她闲暇了便和青鸾三人在舍内歇息,读些诗书,看她们做些女工活,也甚是得趣。这日,青鸾用完饭食后在屏风后对她道:“娘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陛下说是让娘子在宫内暂歇,但娘子这任职已经半月了,也不见陛下提起放娘子出宫啊。”
秋姜说起这个便心中郁结:“宫内有宫内的规矩,以我的身份,未得传召是不能觐见陛下的。”但是想了想,又自我宽慰道,“其实宫内宫外也无甚大区别。除了祖母,府内其余人也不见得盼我回去呢。”
孙桃接道:“娘子说的是啊。这宫里吃好喝好,出去干嘛?”说着挑起一个桃子,放嘴里狠狠咬一口,直咬得汁水直流。
秋姜蹙眉:“你顾着点吃相。”
孙桃道:“又没有旁人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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