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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含章有动容之色,杨寄接着道:“我用永康公主封邑里的钱赈济了义阳等地的灾民,发了粮种,秋收虽不丰厚,也不至于绝粒。凉州军屯做得也还可以。总之,有我杨寄的粮草,就保证太傅雍州的粮草。咱们同生共死就是!”

庾含章默然良久,突然露出笑容,伸手在杨寄肩头一拍:“大将军算无遗策,好!”

杨寄摇摇头,笑道:“不是算无遗策,只是我坐过牢、当过兵、吃过苦,做百姓时也饿过肚子,所以深知当兵的和老百姓的不容易。心里存着这些悲悯,不需要算计,自然会这样做——而这样做,事实证明,是对的。”

庾含章眯着眼睛似在思忖,最后回眸笑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古人诚不欺我!将军经世之才,出自本心,而非谋算,庾某更是佩服了!”竟然一揖到底。杨寄慌忙去扶。庾含章道:“咱们彼此不用说客气话了。我为大楚百姓不落入异族之手,不遭受人伦惨剧,定当死守雍州!”

☆、第184章 妙策

他们合作的工具,仍是庾含章豢养的鸽子。庾含章特地用最平稳的大车,看着手下人把一笼一笼的信鸽装上车,又再三吩咐着:“路上当心颠簸,遇到情急时,就撒开笼子,鸽子有灵性,自然会回来。”

但是又对杨寄道:“只是禽鸟而已,需要的时候,该杀了吃肉也不要紧。”

时间不等人,杨寄稍做整顿,便带人驰往凉州。城外的粮食已经早早地收了,城外的居民也一并进入各座城池避守,城市里满满当当,挤得怨声载道。但是看见粮仓充实,城墙全部加固,杨寄还是放下心来。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杨寄见到自己久违的手下,一个个还信任地看着他,心里也有些热腾腾的,但没有时间再叙旧,立马就要布置任务,“叱罗杜文对我们这里相当了解,知道所有的薄弱处,所以,寻常的防守只能守一时。我们还是要趁天没有彻底冷下来,赶紧主动出击,把他们打回老家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凉州的军官,悄悄说:“大将军,集结在凉州的人远比在雍州的多。要全部赶跑,那得往死里打。还不如赶到雍州就算,那里反正是庾含章的地界,随他怎么折腾好了。”

杨寄瞥了他一眼,笑道:“我们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随他外头是洪水还是蝗虫,是么?那你觉得,若是叱罗杜文拿下了雍州,下一步该不该是切断我们的供给和驿路,专心来打我们呢?”

那人语塞,杨寄望向众人,凛然道:“不是我杨寄要学那些酸文人说啥大话,但是,一片国土,要是是整的,大家团结一致对抗外头,东边不亮西边亮,总归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要是被分割得东一片西一片的,大家只顾着自家屋里的收成,最后就被人家东一片西一片蚕食了,原来还觉得远远地不关自家的事,但是打到自家眼前了,就傻了——那会儿,连个帮忙的人都没了!”

他最后说:“我知道,大家都不爱打仗。我也不爱,在热炕头上抱老婆孩子,多惬意的日子啊!但是叱罗杜文他们的人也想吃饱肚子抱老婆孩子啊!可是他们那地方靠天吃饭,要想年年都吃饱,得种地啊!要种地,得抢我们的地方啊!”他手一摊:“没解!兄弟们,老老实实打吧。把他们打老实了,滚回草原上放牛羊了,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谁不想长治久安地过日子啊!这段日子,天天看着北燕的骑兵在外头到处晃,动不动抢一笔就走,日子也过得够糟心的。特别是在城外屯田的军士,秋收的粮虽然打下来了,冬小麦还没有种,如果北燕赖着不走,今年就要少收一季的粮食,明年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宽裕了。所以,大部分人随着杨寄喊:“打!让狗_日的滚回他们草原上去!”

动员完毕,杨寄回自己营帐里开始想辙,可是脑子总是乱糟糟的,北燕军力不弱,持久战他也耗不起,其实最好的法子还是两国打两仗意思一下,然后坐下来谈判。他想起那时为了救沈沅,和叱罗杜文赌的那两场——那时他把叱罗杜文骗惨了,如今大概也不相信他了。

叱罗杜文大约也存着一举拿下凉州的计划,听说杨寄到了凉州,便点数出浩浩荡荡八十万军队,开往凉州中最要害的姑臧城。虎狼似的北燕将士一路上佛挡杀佛,楚国的兵士均不能敌,全部退避三舍,任凭八十万的大军压境凉州,席卷肆虐。

这是势在必得的势头了。杨寄从鸽子腿上解下金属管,拽出里头的字条,默默望空了半天,转身取过纸笔,把冻住的笔头在嘴里咬了咬,蘸着热水调化的墨汁写道:“凉州军备有限,此一役能成,或能使北燕疲累而归,若不能成,则凉州陷落不免。”

鸽子腾空而去,三日后又带来新的信息,庾含章在字条中写到:“凉州陷落,北境堪忧。请以雍州相换。”

杨寄默默然把纸条揉成一团,丢到了火盆里,嘟囔了一声“书生意气!”然后对外头道:“准备开打!”

他丢出一万人,与同派出一万人先遣队的北燕进行了一场惨战,双方在开阔地,先行阵,再骑射,后弓刀,终之于肉搏。北府军强悍不逊于北燕军,双方死伤数略同,只见戈壁上那一片作为沙场的地方,首级残肢抛撒了一地,鲜血纵横流淌,渗入石子、渗入砂砾、渗入沙棘的根系,使之叶脉似乎都变作了红褐色。

北燕主帅谨慎,见力战难胜,便退了几十里地,筹谋再战。而“杨寄是天上战神下凡”的传说,不仅在楚国地界,也渐渐在北燕士兵中偷传开来。

杨寄命手下士兵加固城防,深挖壕沟,然后派出斥候,打探北燕军队的行踪,打算好好予以迎面痛击。

但是,北燕浩浩荡荡的大军,突然分散成若干块,然后又像消失似的,不知钻到茫茫戈壁的哪一个角落去了。

杨寄对着沙盘,绞尽脑汁地和有经验的幕僚们商讨:“不能啊!戈壁里没啥水,这么多人,可以熬三天不吃,但不能熬三天不喝吧?若是有带运送粮草和水的骆驼,那是肯定走不快的。”

大家还没想出个头绪,急报传到:北燕闪电似的攻击了凉州北部的张掖和酒泉,两处不敌投降。

杨寄咬咬牙:“相比姑臧,这两处鸡肋,丢了就丢了。看这势头,他下一步又要来抢姑臧了。”

可是他们的斥候还没回报消息,姑臧南边的金城又被攻打了,顽抗了三天,杨寄派兵过去增援时,金城的城墙已经破了一个大缺口,尸身被堆在缺口前,几乎高达城墙,好在是初冬,还没有臭,但那血腥味儿,远远三四里就能闻到。增援的兵一到,北燕的兵又风影一般飘走了,只抢了点粮食、草料和肉。

接着,环绕姑臧一圈,尽数被骚扰。叱罗杜文的将帅,把骑兵迅捷灵活的优势和大漠里容易掩身的优势运用到极处,楚兵救火一样到处跑,疲于奔命。杨寄听着各处传来的军报,又气又不甘,却也只能说:“这是要拖死我!一直被动地追,迟早要没力气。”他看着沙盘:“可是,这群家伙在戈壁里如鱼得水,我们却没有这个人力和能耐满沙漠去找他的队伍,想打都打不着。”

这样的日子过到“无花只有寒”的冬天,塞外的雪大得不可思议,往往睡前还是胡月照天山的晴空,起床后突然发现遍地银白,天空中梨花似的雪片打着旋儿落下来,把万物覆盖。杨寄大叫道:“快!去看看城外有没有马蹄印!”

但是,就连马蹄印都被大雪遮住了。茫茫远空和茫茫荒野一样,笼罩在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雪白中,刺得人眼睛前头耀着紫光,睁都睁不开。又当他们以为雪大成这样,敌人应该也是龟缩在营地中的时候,一支黑色的铁骑又会突然奔袭过来,如一柄利刃割开天地间的白色,打得猝不及防,杨寄他们损兵折将在所不免。

“这样不行!”杨寄咬着牙,“必须弄到他们的行踪,我这里苦守事小,当他打得我们不敢出城回击的时候,就是他再派兵渡过黄河攻打雍州和洛阳的时候。这真是一头狼啊!懂得戏弄猎物到疲累,再一举出击的法门。”

杨寄放出信鸽,给庾含章报信,叮嘱他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务必小心北燕的突袭,黄河边的战船尽被冻结在冰层里,也要时不时查看整修。

那只长着紫金色羽毛的鸽子,明亮的圆眼睛望着杨寄,“咕咕咕”叫了几声,振翅飞翔在天寒地冻的天宇中,划出紫金色的弧线,慢慢远去了。

杨寄看着鸽子远去,眼睛突然一亮。

“运一千只鸽子,装上鸽哨,放在大柳条箱中,多放稻草保温,另加水食盆。放置到戈壁里那七八条能走马的道路上去。”杨寄如是吩咐,然后命令眼神最好的士兵,在最高的哨楼上观察,哪里见到鸽子或听到鸽哨,立刻用烽火传报。

大家不知杨寄葫芦里卖什么药,很快把鸽子布置好了。

过了两天,杨寄心事重重在校场操练士兵时,突然看见城墙西边的角楼上烽烟滚滚,他丢下一句:“备战!”跨上马,直接顺着沿城墙的马道,到了西头角楼上。

“将军你看!”眼尖的士兵指着西南边的天空。只见灰蒙蒙的天宇间,突然飞起了一群紫灰色的鸽子,鸽子上天空,自然地形成一盘一盘的模样,引人注目,鸽哨声“呜呜”嘹亮,连隔着五六里的他们都能隐隐听见。似乎下头在放箭,那密密的紫灰色小点们乱了乱,旋即又变作一盘一盘的模样,朝着西北的方向逃去。

杨寄咬着后槽牙笑:“奶奶的,总算露了马脚!点着兵,往西南边的西平郡去,分三路,两路从戈壁两翼包抄,再一路在后头揍他们屁股。再放几只送信的鸽子,叫西平的守将做好准备,沸水沸油都备着,给远来的客人喝点热乎的!”

北燕偷袭的军队,无论走哪条路,总要碰到路上撒放的装鸽子的小箱子;看到小箱子还会蹦跶,自然好奇地打开看;鸽子上天,自然会形成一盘一盘的模样,等于给杨寄报了敌情。骑兵虽然奔袭快捷灵敏,但是最经不得埋伏,随便是绊马索还是铁蒺藜,又或者侧翼的冲撞和箭雨,都够致命。

这支前往西平郡的北燕军队,立时被杨寄消灭掉了,足足十万人!十万人路上死伤三成,西平城下死伤三成,最后被追兵团围,困饿而死的又有三成,不到一万的降兵乖乖被捉拿,包括一名军官,他供出了另一支队伍前往雍州偷袭的重要军情。

☆、第185章 投降

刻不容缓!杨寄立刻点燃烽火向雍州及更东边的几处郡县传递情报,犹不放心,又发信鸽,派斥候,三管齐下,向雍州的庾含章报信,更向其他各郡请求支援。

然而,能够与庾含章团结作战的,除了他杨寄,别无一人。

洛阳刺史龟缩着,并州刺史龟缩着,在青州和兖州两处庾含章的援兵过境,都得不到粮草增援,亦只有干着急的份儿。更可恶的事,本来就遭了灾的青州兖州,在向南边的徐州扬州刺史徐念海请求粮草的时候,徐念海慢悠悠发话:“扬州虽然没有遭灾,但是京里陛下和皇族、世家、大臣们还要过年,他们怎么办?我把秋粮给了你们,十斤粮有八斤是给民伕吃掉的,多么浪费啊!你看看,我有多么难做!”

凉州的援兵,连年都顾不得过,急行军到雍州准备解围,但是一路雪泥遍地,道路极其难行,迁延到雍州外时,雍州已经被困多日,更惨的是,雍州城里早就供给不足,断粮数日了。

杨寄明白了前因后果,气得顿足大骂徐念海以及那一帮子作壁上观的“王八羔子”:“奶奶的!这大楚国是我杨寄的么?是他庾太傅的么?咱们兄弟拼死拼活为的是谁?京里那帮狗_日的少过一次年,就全死光了么?恁的我们老百姓和当兵的就活该饿毙?!”

他的手下跟着一起骂,可惜骂也无用。庾含章得到鸽子的信息之后,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四处求援,但凡洛阳、并州、徐州、扬州……有一处肯帮一帮,运点粮草过来周转一下,满城的兵卒和百姓或许靠点稀粥野菜,也还能再多熬两日。

杨寄带着他的兵,只能远远地看着雍州城,被密密麻麻的北燕军队围着——他们大概准备长久地围困这座城池,悠悠然安营扎寨,把城池四周,乃至周围的青山黄河,都密密地布防。杨寄几回想突破一个口子,给城里送点粮草,但结果都失败了。

他唯剩鸽子来递信了,通过这禽鸟,悄悄问询城中的情况。但是北燕士兵的箭法好,他放出十只鸽子,倒有九只会成为盘中餐,杨寄等得心焦,好容易盼来一只传来回信的鸽子,鸽子紫金色的背脊,奶油色的肚腹,停在杨寄的帷帐竹骨架上,“咕咕”地叫。杨寄从鸽子脚环的隐蔽处取出纸条,纸条破破烂烂的,上面用的也不是墨汁,而是木炭写就的,语言自然是他们彼此才明白的隐语。

杨寄看完,望着天空,泪光盈盈。他手下的人小心问道:“将军,太傅的信里怎么说?”

杨寄收回望空的目光,泪水“刷”地流出来,也顾不得擦:“他说支持不住了,只能投降——换得城中两万士兵和十万百姓的生存。”

众人沉默。杨寄泪水纵横而并不让人觉得可耻可笑,他边擦眼睛边说:“奶奶的!老子是饿过肚子的穷人,饿肚子有多难受我最晓得!饿到那个份儿上,叫我吃草根树皮观音土我也吃,叫我吃人肉我也吃!……”

他们在雍州城外的山上远远地望着,可以看见潮水般的北燕士兵涌进洞开的城门,城墙上立时全数挂上了洁白的降幡,而密密麻麻的北燕士兵,有了这么大一座城池作为后卫补给的地方,很快能再向南推进,洛阳危乎殆哉!

杨寄很想也撒手不管,任凭北燕的狼骑向南推进,叫那帮作壁上观的家伙,也尝一尝兵临城下、大敌当前的滋味。但是,他终究没有忍心——胜也好,败也好,当官的纵使身死,垫背的士兵和百姓更不知还有多少。一将功成万骨枯,而功不能成,难道就能换得百姓幸免?不过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罢了!

杨寄咬咬牙,指挥手下从两翼环围过去,抢下黄河岸边的战船,又抢住几大矶口,几座山间要塞,虽然暂时还无法夺得雍州,但北燕顾忌身后,侵略的步伐不得不慢了下来。

北燕习于骑兵战术,并不长于守城,叱罗杜文虽然是夷狄之人,却又好汉儒之学,觉得杀降屠城毕竟不祥,皇帝的圣旨传到雍州,叫将雍州的士兵剥夺兵甲,百姓连庖厨用的刀具都不许带,尽数赶到外头山坳里,分散开来着人看管,将雍州变作一座孤城,除却被俘的庾含章等楚国官员和北燕将士之外,再无他人,而大量军备粮秣,全数藏在城中。

在这样的胶着之时,杨寄突然看见雍州城里逶迤出来一队人马,打着白幡,步履迟缓,直往自己的主营地而来。

全营戒备,只等人走近了,杨寄的亲信才匆匆到中军帐回报:“报将军!来的是庾太傅!”

庾含章?杨寄不由吃了一惊。庾含章投敌,他其实也能够理解,但是投敌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庾含章总不至于投敌之后还来劝降自己吧?“人来了,总要见一见。”他斟酌着说,“架刀剑阵,我来会会庾含章,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这日是个晴好天气,地上尚有残雪,反射着日头稀薄的光。杨寄所带来的北府军,个个目光炯炯,若有杀气,把明晃晃的刀、剑、矛、戟……从辕门口到中军帐,架成一道长廊,刃口向下,见者无不心惊。

庾含章坐的是马车。杨寄从帐中看他,只觉得人瘦了不少,下车时身子还晃了晃,随即便站稳了。他的白袍显得格外宽大,空荡荡地在身上飘拂,步履略显蹒跚,却走得很是坚毅。当他看见刀剑阵的时候,略停了停,而后向身后说了句什么,便昂然地从明晃晃的刀刃下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杨寄半眯着眼睛看他:这只老狐狸,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端着架子——但是又不得不说,这架子也真是端得十分漂亮,镇定自若,仿佛他并不是什么投降的败军之将,也不是什么遭受了饥馑煎心的苦人儿,而是山中吸露餐风,因此飘然若仙的得道之人。

直到庾含章到了帐前,杨寄才装作发现了一般,换了笑脸迎接了出去。他的笑脸本来就极漂亮,一点风尘的沧桑也使他显得比以前稳重磊落,一点都不像装的。

庾含章微微含笑,看着杨寄步步迎出来,就只点了点头:“将军一切安好?”

他身后过来几个人,一身北燕军服打扮,先时眼睛不住地瞟上头的刀剑阵,此刻又牢牢地盯着杨寄和庾含章。杨寄自然明白,这是北燕派来监视的人,不由先皱着眉问道:“这几个是什么路数?”

那几个人的头儿奓着胆子说:“贵国太傅已经从善如流,降了我们将军。也希望杨大将军能从善如流,不要让自己的士兵再吃更多苦头。”

杨寄征询地望向庾含章,庾含章满不在乎一般颔首道:“是这样的。他们想听听我劝降将军的话,不必避讳呢。”

老狐狸自然是善演的。杨寄心知肚明,此刻要把这群跟屁虫赶开,没什么难度,但是一旦赶开,他与庾含章的任何谈话都会被猜疑。既如此,不如安心听听庾含章想说些什么。杨寄点头,做出一副持重而霸道的样子说:“进来也不是不可以,但这里是我的地盘,若是谁要撒野,我可是不依的!”他一抬下巴,对自己的几个亲卫说:“把他们的兵甲都解了,浑身好好摸一摸,不要混了武器进来。”

北燕的人要进来,他的人自然也不甘示弱,齐刷刷进了帅帐,而且到底是主场,个个腰间佩刀剑,手握着柄,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寒刃出鞘。

庾含章毫不客气地脱掉泥泞潮湿的鞋子,自己在首座上坐下,掸掸洁白的衣袖,弛然道:“好久没有喝南边的茶了。将军这里可有好茶叶?岕茶最好,没有的话团龙也行。”

“有。”杨寄点点头,“不过我是个粗人,不会点茶。”

庾含章笑道:“我会就行了呀。此时军中简陋,也不用多麻烦,叫人弄点松针上的干净雪,用银螺炭煮上一壶水给我罢。”

他乐悠悠在中军营帐里点茶,茶香很快袅袅升腾,在弥漫一室的白色雾气里,庾含章瘦黄的脸仿佛又有了原先的童颜红光,眉梢眼角,俱是通透的淡笑,似乎丝毫不以自己投降敌国为意。他烹好了茶,喜滋滋对杨寄道:“来,你来取一盏尝一尝。”

北燕的人终于不耐烦了:“庾太傅,你今日来,是有好重要的话,请赶紧与杨将军说吧。”

庾含章不予理睬,在杨寄起身过来接茶盏的瞬间,手里的茶盏一斜,滴了两滴滚沸的水在杨寄的手背上。杨寄本能地手一抖,抬眼却望见庾含章满目的机心,那神色转瞬即逝。

庾含章只等杨寄慢慢开始佯做品茶了,才开口说话:“杨将军,如今楚国形势不妙啊!”

他自己也低头呷了一口茶,慢悠悠讲故事一般说着:“你看,一个国家,说起来都是同僚同侪,可是有难的时候,却会党同伐异——党同伐异这样的事吧,我也做过,不在于手段,而在于目标。我也不说我庾某有什么大义存焉,但总是心心念念为了这片国土上少些纷争战乱吧!

“徐念海擅长暗室之谋,然而,一旦置于明处,不仅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做事私心甚重,曝于众人眼前,自然不得民心;陛下这个人吧,年轻有野心,但毕竟见识少而心急毛躁,破绽极多,一个庶孽之子,大约也得不到多少同情;朝中其他人,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些,算得上是我的私人,知晓一些忠义,还有的无外乎是墙头草,哪里风大便往哪里倒,也不足为虑;此外我那大女婿——当不得出身好,需得盘剥干净了,才能降服啊……”

庾含章再次抬头,说得依然是不着边际:“唉!我虽生了四个儿子,却都没啥出息。我投降了,他们在建邺估计要受牵连,就活不了了。我的两个女儿,自小儿当掌上明珠一样养大,倒比儿子聪明伶俐,可惜又是女孩子。婚姻虽然不幸,唯剩夫家的地位尚可。她们自己也都心窝里明白,尤其是献嘉,当了皇后也救不了父亲,但她是个有骨性的孩子……可惜了可惜了……”

北燕伴着来的人终于忍耐不住了:“太傅夹七缠八地讲这些没用的作甚?杨将军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今楚国已经是一团腐朽,而我北燕正是欣欣向荣之态,不如早作别样的打算。”

庾含章点了点头:“是呵!北燕改元义兴之后,确实日新月异,一个聪敏勤政,而又知晓大局的皇帝,远远强过那闇浅自私,而又不恤民艰的皇帝。”他握了握杨寄的手,眸子中一瞬间如星光熠耀:“我确实佩服北燕的陛下,当年若无推翻自己亲兄的勇气,北燕岂有今天!将军,学着啊!”

杨寄心中波澜大动,连起来想一想,突然明白了庾含章所有的意思:这老人眼中的期冀,如同他一直以来的冷静酷烈一样,目标明确而计算精准。那么,他说徐念海,说皇甫衮,说皇甫道知,乃至那些朝中的大臣们……

杨寄的慌乱被握着他手的庾含章感知到了,他瞟了瞟杨寄的手腕,脉搏跳动得异常——虽则杨寄那张俊美的脸庞上一丝不错。庾含章笑道:“我风烛残年,不曾想竟留下一个投敌叛国的恶名,将来或许还会贻害子女,只是看着雍州百姓慢慢变作道旁饿殍,才知道最难的抉择原不是所谓的‘大义’!死生之间,死为轻。将军大智,当懂得如何选择。庾含章一身污秽……”他那双坚毅而复杂的眼睛里突然凝出一汪浑浊的水色。

庾含章仍然在笑,却把杨寄的手紧紧地握了握,低声道:“求将军洗净我,成全我!”

☆、第186章 火杏

庾含章无功而返,并不能说服杨寄投降。北燕的人无奈之下,又把庾含章押解回雍州城。

杨寄在山坡上,遥望着雍州,极目看去,这座孤城似漂浮在云雾间的鬼域。他问身边的人:“确实打听清楚了,雍州大部分百姓和军卒全数被徙到周围的山里去了?”

听到了肯定的答案,杨寄沉沉地点了点头,又望望遥远的碧空,乱絮似的白云间,阳光盘旋出一处巨大的空洞,金色的薄光透过来,洒在黑白交织的黑泥残雪之上。雍州晴雪,若叫文人看见,大约能吟诵出无数美不胜收的诗篇。而此时,杨寄对着这如画的江山,却只看到其下腥臭的血迹和残肢——他毫无诗思,却有一腔渐渐冷却的沸腾之血,为他做出艰难而正确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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