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1 / 1)
庾含章垂下眼皮,不让他看见自己眸子中的任何异动,嘴里波澜不惊地说:“将军可曾想过,姻缘也是时势的一种?”
杨寄笑道:“那又如何?我识了这样的时务,害自己一辈子不开心,纵使站到最高的位置上,又有什么意义?”他突然有些诧异地看到,小姑娘笑微微的眼睛里漾起一层潋滟的水光,那双执壶的素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庾含章大约也注意到了,他的语气略带一些严厉,对庾献嘉道:“阿献,怎么这么没眼色?不看见杨将军的杯中又空了?”
庾献嘉双手战栗,膝行过来为杨寄加酒。离得那么近,杨寄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清雅的兰香,看到她的睫毛湿湿的垂着,瞧见少女强忍着落寞时圆圆颌角的骨骼抖动。他有瞬间的不忍,但是想到这是庾含章家,想到阿圆,那丝不忍倏忽不见。他伸手抬起酒壶口,毫不客气道:“不必劳烦小娘子了。我杯中酒够了。有些东西,不是多多益善,太多了,伤人。”
庾含章点点头:“杨将军通彻!”
杨寄半是真的醺然,半是借酒盖脸,握着杯子笑道:“那么还有一件礼物是什么?”
庾含章冷冷地笑,为杨寄添了一箸菜,道:“将军醉了。老夫叫人送将军回府吧。”
这席酒吃得很累,杨寄好容易敷衍完离开了太傅府。而庾含章送走杨寄,也立即回到屏风后,果然看见自己最为偏怜的二女儿,伏在地上,宛如一朵盛开的石榴花,肩膀一抖一抖的,哭得非常伤心。
“唉!”他扶着女儿的肩膀,又不忍心怪她,又必须把那些残忍的话说出来,“阿献,难过一时也就罢了。今日你明白了,不是阿父有心耽误你,实在是有的人心是捞不到的海底之针,你死了心吧。”
庾献嘉抬起头,哭得红红的双颧和眼圈显得十分可怜,但是小姑娘说出的话却和刀子似的:“我死了心了。他不光不喜欢我,而且跟我也不是一路人。他袜底的洞看着好恶心人呢!”
她咬着牙,努力地找到了杨寄一个缺点,好说服自己:这不是佳偶。因而,当庾含章点头说:“我儿果然懂事。太极殿里小皇帝,和阿献同龄,人品甚佳,相貌整齐,而且——毕竟是一国之君。阿献若为皇后,不仅尊贵过于天下所有女子,而且将来庾家势力,一姓的荣光,也将如鱼得水,如锦添花。”
庾献嘉颤巍巍的影子投在绘制着“万里江河”的大插屏上,随着烛光的跳动而摇曳不止。颀长的影子慢慢直立起来,珍珠步摇的影子垂动在饱满的额间。影子唇开,轻轻吐字:“阿父明鉴!女儿遵命。”
☆、第108章 王庭川
脱离朝堂的纷争,平朔将军杨寄颇有意气风发的自由之感,一路春风得意马蹄疾,很快就到了荆州。
第一要务当然是去看女儿。夫妻俩都存着对孩子的歉意,连杨寄都少有地抱怨沈沅道:“你看你,抛下阿盼一个人去建邺,这会儿女儿一定想死咱们了,要是瘦了,我可要找你算账呢!”
沈沅也少有地对杨寄的抱怨一丝反驳都没有。要是阿盼瘦了,她是第一个不能原谅自己的,想着这茬儿,她心里又迫切,又怕见到女儿,怕她泪眼朦胧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喊一句:“阿母,你怎么才来?”
结果,他们在荆州的府邸里看到的是这样一幕场景:阿盼的脸又肥了一圈儿,两只大眼睛都被脸上的肉给挤小了,一脸没心没肺地笑,满院子丢着各种各样的玩具和东西,她在里头绕着圈儿地跑,两条小短腿十分有力,踩坏了这个再去踩那个,破坏得不亦乐乎。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分明听见脑袋磕泥地上响亮的“咚”一声,她呢,连哭喊都没有,爬起来自己揉揉脑袋上的包,回身把绊倒她的那个木头鸭子捡起来,用力往远处一抛。
沈岭大约日日跟在她屁股后头,已经追不动了,此刻干脆捧本书坐在一旁呆看。他倒是第一个瞧见杨寄夫妻的,那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阿末,阿圆,你们终于回来了!”
他终于解放了!赶紧起身,说道:“这孩子吃饭睡觉一点不劳神,唯有……你们也见到了,精力真是旺盛,一点不像女孩子。”
沈沅过去,把满院子乱飞的小家伙一把逮住,抱进怀里,问:“阿盼,我是谁?”
小东西回头看看,两个小酒窝从脸上显露出来,笑得一口小白牙全露了出来:“阿母!”又瞧见杨寄,愈加兴奋:“阿父!”
这两声一叫,杨寄和沈沅的眼泪都要下来,环抱着阿盼,你亲一口,我亲一口,亲得小东西都不耐烦了,挣扎着伸出手,迈开腿,表示她要离开。
沈岭适时道:“阿盼,肚肚饿不饿?要不要‘啊呜’?”
杨盼的眼睛登时一亮,连连点头:“要啊呜!要啊呜!肚肚饿!”
沈岭指了指沈沅:“找你阿母去!”杨盼便小鸟似的回身飞扑到沈沅的怀里,“啊呜”“啊呜”叫个不停。沈岭道:“仆妇们有熬好的豆粥和小菜,都放在饭焐子里,小家伙一饿就到处找吃的,不得不常备着。”
沈沅点点头,哄着怀里的阿盼:“乖囡,我们进去‘啊呜’,先啊呜豆粥,晚上,阿母亲手烧好多好吃的给你,好不好?”
沈岭看着杨寄的眼睛也追随着妻女的背影走,上前扯了扯他:“阿末,你别急,阿盼以后跟在你身边呢!你倒是赶紧要把建邺的事告诉我,我虽然零零碎碎听了些消息,到底不全。”
杨寄收摄心神,他虽然过了一大关,但是日后去凉州,还有好多未知的事情,大意不得。他垂腿坐在沈岭旁边,先把这次在建邺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尤其是与皇甫道知和庾含章的协作,细细地分析给沈岭听。
沈岭听完,点点头说:“处置得好!朝中还让他们互相牵制,小皇帝羽翼不丰,但听起来也是个有主见的,将来长大了也不可小觑。庾含章居然让女儿与你见面……”这于礼俗大不相合,沈岭怔怔然地思忖了半天,瞥眼望望杨寄,终于笑道:“这可是你的不识抬举了。”
杨寄笑道:“那也只好认了,这个抬举我受不起。若是为了自己的发达,抛弃阿圆,我做不出来;做出来了,下半辈子也找不出什么意义了。”
沈岭点点头,说:“如今京口那里安插的是王谧,还有你的那帮贼囚兵,国家危难时,自然不会动这些人,万一和北燕打得厉害,还用得着。但是荆州这里,一旦不归于你,你打算怎么办?这块地方,离凉州虽然远,但是沿着山势一路向西北过去,恰恰是最好的一条粮道。如果弃了这块地盘,将来总要被人扼住要害。”
“二兄,所以我想你勉为其难留下来。”杨寄道。
沈沅却大摇其头:“阿末,你虽然这次在建邺为我争取了一个外兵主簿的位置,但是品爵不低,用处却不大。我留在荆州,等于啥都不是。将来无论是荆州都督,或者是荆州郡牧,甚或一边的江陵、襄阳督守,都可以轻易把我处置掉。我非但帮不上你什么忙,反而自己也要葬送掉了。与其留我在这里,不如让我和你走,说不定还能帮你点忙。而荆州谁来接任,你都要把那人收服。”
杨寄嘬牙花子半日,才说:“原来的荆州都督陶孝泉被桓越杀掉了,新来的荆州都督名叫王庭川,我也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人。但注定不是我们的人——他是驸马都尉,朝中永康长公主的郎君。”
永康公主是建德王的妹妹,从这一层来说,这次皇甫道知裹挟了小皇帝还是有用的,把这个重要位置上安插了自己的妹婿。杨寄神色有些落寞,好半天才跺了跺脚说:“娘的,等新的荆州督来了,我要好好去会一会他。”
新的荆州督很快也到了荆州。
杨寄换穿了正式的官服,前往江边石矶上迎接。江上慢慢驶来的,是一艘巨大的楼船,等近看,楼船上装饰得极其精洁,果然是富贵人家才有的气象。杨寄也不输了场面,骑着他的高头大马,身后旌旗猎猎,一千余人列成巨阵,在江矶站立,鸦雀无声。
等王庭川从跳板上走下来,杨寄翻身下马,几步迎上去,对王庭川拱拱手道:“王都督!一路辛苦了!可还顺利?”
来人王庭川,太原王氏门阀的子弟,永康公主的驸马。杨寄着意打量着这个人,却没有从他脸上找到一丝骄矜跋扈。王庭川一身衣服俱是半旧,颜色也只用些清浅色,中等身材,感觉上去显得有些儒生的谦和柔弱风仪,他疾步上前,率先向杨寄拱了拱手:“杨将军,居然让你在这里等候,庭川如何能过意得去?”
哈,知道他杨寄没啥学问,这王家的世家子连文绉绉的词儿都不用,杨寄对他顿生好感。
“公主呢?臣参拜一下。”
王庭川微微笑着说:“这样的苦地方,公主怎么肯来?只好让她留在建邺了。”他笑容里带着微微的苦涩,而婚媾里,这些不如意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更过分的事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无人知晓。
杨寄送王庭川进了荆州的都督府,陶孝泉的遗孀和儿女,已经回原籍去了,里头经过了打扫,仍然显得有些灰旧。王庭川命下人收拾东西,然后对杨寄道:“杨将军今日辛苦,在舍下用个便饭?”
杨寄忙说:“你这里还待收拾,再张罗起饭蔬多么疲累!要是你不嫌,不如上我家吃。虽然没啥珍贵的食材,胜在我夫人烧得一手好菜,让她亲自做一席好吃的招待你!”
王庭川摆手道:“那如何使得?!将军夫人亲自下厨,折煞愚兄了!”
杨寄笑道:“嗐,我夫人小户碧玉出身,叫她天天闲在那里看蚂蚁上树,她觉得自己都要发霉了,倒是天天在厨下忙碌,感觉浑身舒坦。你不用不好意思,只当我杨寄是个寒族的小子,别有那么多你们大家贵族的规矩就行。”
王庭川倒给他说笑了,点点头说:“那么,愚兄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翩翩然来到杨寄居住的地方,杨寄到家跟以往差不多,大声吆喝着:“阿圆,我回来了!今日有客,烧点好吃的来!”又吩咐手下去买好酒。坐在那里等饭的时候,杨寄去套近乎,谈了几句兵策,王庭川张着嘴,接不上茬儿;王庭川又主动与杨寄论起了辞赋,杨寄瞠目结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鸡同鸭讲了一会儿,两个人没有找到共同语言,彼此有些无话可说,只能闷闷地端起茶水来喝。王庭川大约对杨寄所用的粗茶也不大满意,抿了两口便放下了。杨寄灵机一动,问道:“听说京里也流行樗蒲戏,都督可会啊?”
王庭川笑道:“怎么不会呢?东汉马融《樗蒲赋》有云:‘杯为上将,木为君副,齿为号令,马为翼距,筹为策动,矢法卒数。于是芬葩贵戚,公侯之俦,坐华榱之高殿,临激水之清流,排五木,散九齿,勒良马,取道里。是以战无常胜,时有逼逐,临敌攘围,事在将帅。’这是雅戏,从里巷到朝宴,大家都在玩呢。”
杨寄顿时大喜:“太好了!王都督不嫌这玩意儿粗陋,看来也是个识货的玩家!”乐颠颠捧来自己藏在抽斗深处的一副上品樗蒲,摊开紫毡的棋枰,把五颗银杏果儿似的骰子放进摇杯中,推送到王庭川面前,客气地说:“你是客,你先来!”
☆、第109章 近悦远来
王庭川带着三分矜持,拿起摇杯慢慢摇了起来,然后根据点数,在棋枰上走子儿。杨寄有心要讨好他,敷衍得不动声色,刻意让两个人的采数相近,而纯靠在棋盘上的谋略定夺胜负。
玩过三轮,杨寄负二胜一,故作跌足状:“哎呀,还是王都督水平上佳!还好没有赌一赌钱,不然我好容易藏下的私房钱又要花光了。”
王庭川仍是那副矜持的表情,看着棋枰上各种棋子,抬起头笑道:“杨将军客气了。我观将军呼卢喝雉,神闲气定,不见丝毫躁态;而将军运筹落子,前后气脉一贯,谋局深远。我实在并非对手。只不知后来怎么侥幸了。”他抬眼看了看杨寄。杨寄顿时有一种被戳穿了感觉,不由有些尴尬。
王庭川却实是厚道,放下手中的骰子与棋子,说:“我肯到荆州来,也是因为钦佩杨将军。往凉州一路去,越来越荒凉,将军拔营而去,势必有充足的粮源配给才行。我愿为将军做好这项事务。请将军放心。”
这是皇甫道知的妹婿,杨寄何敢放心?他敷衍地笑笑:“都督这么说,杨寄当重重谢过了!”他反正不怕丢人,当即给王庭川磕了一个头。
王庭川大为动容,忙膝行上前扶住,又还了礼数,才说:“将军礼重了!”他大约也知道自己对杨寄而已就是个生人,又不大懂得怎么套近乎,竟一时间又沉默寡言了。
好在这次是布膳的侍女打破了僵局,一个个侍女鱼贯而入,在两人面前摆上食案,放上雕漆的食具,打开盖子后,又帮着安箸、倒酒,然后一个个退了下去。王庭川只觉一阵香味扑鼻而来,虽在公主府多年,倒很少腾起这样好的食欲。
杨寄作为主人,率先为王庭川的酒碗里倒上了酒,酒香四溢,王庭川却很矜持,随杨寄怎么劝,都摆摆手笑道:“不大能喝……”
这时,屏风后传来沈沅的声音:“叫贵客笑话了。我手艺粗,都是老百姓的家常菜,吃个热汤热水、新鲜暖和而已。”
王庭川道几声“有劳有劳!”低头看盘子里的菜:武昌鱼是蒸的,鱼皮上片成薄片,夹着同样薄得透明的火腿片,香菇冬笋点缀一旁,愈发散着清香;大螃蟹烤做爆蟹,蟹黄、蟹肉从裂开的蟹壳中露出来,配着姜葱香醋,鲜味四溢;酱肉红润油亮,瘦者如霞,肥者如酥,在碧绿的青菜上流光盘锦;还有一道菜则是豆芽上摆着的半透明的粉皮,颤颤巍巍的撒着拌料。
王庭川好奇,先夹了那粉皮放进嘴里,软糯鲜香,仿佛在牙齿上弹动,却不是寻常粉皮的味道。他不禁又尝了两筷子,不由讨教道:“这道粉皮实在难得!不知夫人用什么调料,能调和出这样的鲜美滋味来?”
屏风后的沈沅笑道:“调料也寻常,只是粉皮别样些而已。”她谈到好吃的就有些兴奋,洋洋地介绍着:“其实不是粉皮,我看到荆州地域河道湖泊多,留心了市场,果然有卖团鱼(甲鱼,又称王八)的,这团鱼虽有个‘王八’的诨号,富贵人家不屑于吃,其实味道可好呢!我用的就是团鱼的裙边,拿镊子把黑翳都镊干净了,白白净净像粉皮似的,随便加什么作料都好吃。”
原来如此,杨寄怕沈沅言多有失,忙打岔道:“小门户的粗东西,王都督要是不喜欢,这鱼和肉应该还是不错的。”
王庭川却拿筷子多搛了些入口,吃得啧啧赞叹,然后才又吃其他几样,连连点头道:“奇味奇味!武昌鱼肥嫩好吃我也知道,寻常猪肉做得酥烂入味也够少见,还有这蟹,居然能够烤得蟹黄蟹膏都流将出来,裹在蟹肉上,又带炭火香,简直是人间绝味!”
杨寄笑道:“历阳被桓越围困的时候,我娘子就是靠养在瓮里的螃蟹,杂烩着树皮草根、碎米豆粉,熬出激励士气的‘得胜羹’,带着一城的士兵,撑到了我救援历阳的日子!后来我重游历阳时,多少人跟我流着口水说,那是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饭!”
沈沅有些羞怯地说:“哪有这么夸自己妻子的?”
杨寄呵呵笑着,而王庭川也大受感染:“原来历阳一役还有这样感人至深的故事!将军夫人在那样危难的时候敢挺身而出,便可称为女中豪杰了!”
杨寄适时捧起酒碗:“那就干了这一碗!”
王庭川大为振奋,一手持螯,一手端碗,在爆蟹的浓郁鲜香中饮尽了一大碗酒。一碗下肚,方才的矜持就不剩多少了,再吃几口团鱼“粉皮”,嚼两筷子酱肉,酒兴上来,便又和杨寄碰了一碗。“我说佩服将军,不是虚与委蛇。朝廷这么多年纷争战乱,说透了,没有几个真是为了社稷和百姓的。但是将军并不像他们一般,民心所向,正是因为大家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王庭川吃得高兴、喝得高兴、讲得高兴,顺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干脆解开帽子,露出特别光亮、特别高的脑门儿来,头发是不多,发髻也不大,但是光光的脑门满月一般,人洗脱了方才的一板一眼,似乎也变得圆咕噜嘟,说话也风趣起来。躲在屏风后的沈沅从缝隙里偷看着这位驸马,只觉得还是蛮平易近人的模样,一点不像永康公主所描绘的那样丑陋不堪。
这会儿,杨寄一劝,王庭川就喝。他酒一喝高,就开始摇头晃脑、谈笑风生,拿起一柄麈尾挥斥方遒,甚至都顾不得杨寄这个大老粗能不能听得懂。他激动起来,连那酒糟鼻子都醒目起来,红彤彤的,使这个人显得比刚刚一本正经的模样可爱了许多,配着那清逸的眉眼,直是个妙人。
他喝得一旦不节制,就有点发酒疯的样子,握着杨寄的手说笑了一会儿,突然又开始哭:“将军才华卓绝,而且妻子贤惠,真是上苍赐福啊!愚兄羡慕死你了!”他“嗬嗬嗬”似哭似笑了一会儿,开始往外掏他的心酸故事:“尚主真是至苦之事!在家要看妻子脸色,口称‘下臣’,全无世家大臣的风仪;在外不敢稍有逾距,拉个婢女的手都要胆战心惊半天;公主奢靡,我咬着牙笑脸逢迎。家中山珍海味日日不断,却从来没有吃得像今日这么舒服过!……”
杨寄几乎有些惊呆了,被拉着手,浑身起毛一般难受。好在王庭川借酒盖脸,哭诉了一会儿,便捂着头说头里昏沉。杨寄急忙叫人把他送回都督府去了。
他自己也是微醺,跌跌撞撞回到房间,进门时撞着门框,闩门时又愣是找不到门闩槽,好容易把门绊住了,入屋只觉得烦渴,扑到案几前喝了一壶白水,双眼朦胧中,只看见沈沅抱着阿盼轻轻哄着,小家伙圆圆脸上圆圆的眼睛渐渐眯得小了,更小了。
这副画面里的沈沅显得好美好圣洁,杨寄醉眼迷蒙,觉得心脏都在“怦怦”地为她跳动。他上前看女儿,大着舌头刚说了一声“睡了?”,脚下不知怎么被什么一绊,“咣啷”一声巨响。
要睡不睡的阿盼被惊醒了,顿时放声嚎啕,在母亲怀里打挺,像条刚刚钓上来的大青鱼似的。杨寄赶紧去哄,伸手一摸阿盼的脸蛋,他粗糙的掌心用力不匀,让小娃子气得甩着脑袋躲避。沈沅轻踹了他一脚,道:“让开!净添乱!”
杨寄顿时馁然,只能蹲在一边观望着。沈沅对女儿,比对他耐心多了,不急不躁,把小娃娃的身体从上到下抚弄了一遍,嘴里轻轻哼着童谣。阿盼的嚎啕渐渐变成了哼哼唧唧,又渐渐消失了。
杨寄终于等到沈沅把女儿放在里榻的时候,高高兴兴往榻上爬。
沈沅瞥过眼,似笑不笑道:“哟,我天天闲着看蚂蚁上树,太闲了!比不得将军你,天天喝酒摇樗蒲那么忙。”
杨寄覥着脸笑:“那还不是逢场作戏——只是跟那些臭男人逢场作戏——我才不喜欢喝酒摇樗蒲呢!你呢,也好辛苦。今天烧了那么好的菜,应对得还那么得当,真真是天生的夫人料子……”
沈沅戳戳他额头:“胡扯吧你!起开,我要睡了。”
杨寄急忙狗腿地帮她拉被子、掖被角,伺候得无微不至。但觉沈沅似乎确实有些不高兴,试探地问:“是为我摇樗蒲生气了?没办法啊,跟那个人讲不到一块儿去,好容易这法子能套套近乎。马上我要去凉州,荆州这个是大后方,粮道、兵驿都在这一线上,这个王庭川我得罪不起啊!”
沈沅翻过身,把头埋进杨寄的怀里:“不是为这个。我是心里怕。你就是当到了大将军,还是时时受制于人。到了凉州,如果这个姓王的使一使坏,我们是不是就要倒大霉了?”
杨寄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你看,建邺的皇帝也是受制于人,皇帝尚且如此,我们又算什么?早两年,连自主自己个儿的命都做不到吧?王庭川我要敷衍,不仅因为他当着荆州都督,手下管着荆州兵,也因为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多有自己的部曲和荫户,也是极其可怕的力量。”
他最后说:“这样的力量,我也要建立的。”
☆、第110章 凉州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其时正值春暖花开,路上也很干燥,按照计划,由杨寄带妻儿先行,跟着的是由沈岭及其他参领带着的庞大主力,最后是王庭川派人押送的辎重和粮秣。
作为荆州军政长官,都督王庭川持酒饯别,他似乎看得出杨寄心里的担忧,不断微笑着和他说:“放心!”当饯别的醴酒送来之后,更是拿出了他这样文人的最大豪迈气,取小刀割破自己的指尖,将一滴滴朱红的血滴在酒坛里。杨寄见他微微皱眉,颊上却还带着笑意,不由也是动容,亦将自己的指尖血滴入酒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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