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1 / 1)
沈岭说:“助桓越一臂之力。”
“你想桓越赢?”杨寄大诧,“你不是一直说,桓越不得人心,不得势力,将来不能成功,跟着他没戏的吗?”
沈岭说:“可是如今,你仅仅就一万多点人,一座孤城在手。连老婆孩子还不在自己手边。等下建邺皆大欢喜了,就是你这条走狗被烹杀的时候了。到时候,你是一个人和全大楚的力量对抗,还是奴颜婢膝求他们放过阿圆,自己愿意以死谢罪?”
杨寄惊呆了,眨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他近来在沈岭的逼迫下读了几本书,兵书有,史书更多,想想淮阴侯韩信,想想梁王彭越,越想越觉得心寒。“可是……”他喃喃说道,“桓越现在已经急红了眼,我又等于做了背叛他的事,你孤身去他那里,有个好歹怎么办?”
沈岭笑道:“你就当拿我做赌注,打了一场赌吧。”见杨寄神色焦急,又抚慰说:“我心里有谱,除非桓越见都不愿意见我,直接拉出去砍了,否则,我总有办法说动他。你换个角度想,桓越此时被两面夹攻,他最想的莫过于哪一面可以喘息一口,说不定我过去,正是急人所急,雪中送炭呢。”
原来这位二兄,虽然不是赌徒,却也不失赌徒的心态。杨寄看他笃定,心里的忐忑也减少了不少,准备停当之后,派了几个得力的亲信,送沈岭前往。沈岭在帮助下上了一匹矮马,回头对杨寄说:“如果我不测,你切记不要为我争任何东西,让事情悄无声息过去便是了。”
杨寄看他深邃的眼神,略一想就明白:沈岭此去做的是游说的事,却是为他杨寄私人,而不是为公,万一有哪里存心作祟,也能做出一桩祸事。他果然思虑周密,不留痕迹。
前线的战局,通过建邺和历阳的斥候传递来一道道军报得知。总而言之是此消彼长,此长彼消,杨寄的担心却不完全在这儿,他白天带着士兵夯实城墙,挖掘周边的防护沟,检查水中的铁索,晚上闭上眼,眼前乱糟糟就是沈岭、沈沅和阿盼众人,一时在笑,一时在哭,一时又血泪淋漓。
桓越所在的淮南郡在历阳西南,黄梅雨季即将到来,道路泥泞,而空气中常因雨雾而显得污秽灰暗,到处都是雾蒙蒙的浊黄色。这一天,驿路上远远三骑打马飞驰而来,杨寄眸子一亮,旁边一人凑趣道:“必是沈主簿回来了!”
杨寄的眸子却又暗了下去:“不是。沈岭的骑术可没这么好。”
来人是王谧。城门口放下吊桥,让他过了护城的河道,瓮城两边严阵以待,王谧自己都感觉有些心惊肉跳的。好在那个熟悉的身影在里头第二道城门边等候着,轻软皮甲,外头是绛红色的厚缯斗篷,是这昏黄天色中的一抹闪亮。
杨寄微笑道:“回来了!都瘦了!”
王谧伸手擦了擦额角的一块干涸的褐色血迹,突觉鼻酸,几步上前,未及沉下身子,已经被杨寄有力的手一把挽住:“王参领,此刻不是闹礼数的时候。快把前面的情形告诉我!”
王谧鼻尖微微泛红,吸溜了两下才说:“拉锯战,好难!”
“北府军……”
这下,对面的鼻尖和眼圈是彻底红了,王谧轻轻嘟囔了一声,大概是不宜与闻的骂人脏话,然后才正色对杨寄道:“吴云峰根本不把人当人!”
杨寄听他说了才明白,原来,北府军人色混杂,虽有不少老实巴交的农民和市井平民,但也参杂了一些来自周边监牢里的犯人。吴云峰得到这样一支队伍,非但不感激建德王的厚意,反而视作仇雠,格外歧视。打仗时最艰难的地方、死人最多的地方都派北府军的人去,战死的人多,还笑称“又为国家除害了”。几个贼囚犯恼了,说了几句牢骚话,结果马上人头被割了吊在辕台的旗杆上示众。
这会儿大家敢怒不敢言,但是估计也快熬不过去了。
杨寄冷着脸听,许久才似对周遭的人在说话:“这些不是穷出身的官员,哪里把百姓当人过!”
于是,大家也愈发觉得,只有在杨寄这里,自己才有了人的尊严。因为这点子的同仇敌忾,军心愈加团聚起来。而杨寄“爱兵如子”的好名声,也是不胫而走了,惹得历阳之外的四方军队士卒们,无比钦羡。
望眼欲穿中,沈岭也回来了。他身子越发显得瘦了,裹在脏兮兮的宽袍里,眼睛下面一圈郁青色,但他见到杨寄,却眉眼舒展,对他一笑:“我回来了。”
知道是好消息,杨寄心里微微一定,又知道与沈岭的交谈不宜让外人听闻,所以首先把他让到了自己的书房里,才问:“我都急死了。你是什么打算?桓越信不信你?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沈岭端过案上的水壶,“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一壶凉茶,抹了抹嘴边的水渍,笑道:“你别急嘛,我一件一件说给你听。我在争取让阿圆到你身边来。”
“还有这样的好事?!”
沈岭点头道:“我见到桓越,先和他打了招呼,说杨领军的妻小都在建邺,要他明着帮忙,等于是把‘叛国’两字写在他的额颅上,完全置家人子女于不顾,确实不大可能。桓越倒也颔首,并没有为难我,只是问,京口杀出来的北府军,为何打着的是‘杨’字的旗号。我说,此乃庾含章的诡计,杨领军毕竟有英雄的名号在,可以唬人,看现在,北府军不就是尽在长水军中服役吗?这样桓越算是信了五七分吧。”
“其次,建邺是国都,举国之力都在那头,广陵、京口、历阳,以及南边的大片领土,都在皇甫氏的手中。想要一举破国,该在荆州援兵到达之前,这会儿时机已经过了。但是,欲固东南者,必争江汉;欲规中原者,必得淮泗。如今趁荆州、江陵、巴陵三郡空虚,反客为主,得荆州而扼江左,才是长远之计。
他又说:“我听你说过,陶孝泉和陈乔之,一个是庾含章的人,一个是皇甫道知的人,面和心不和,是吧?”他见杨寄点头,便笃定地又说:“所以,我和桓越说,想对付分兵对抗两人,难度太大,不如单个击破,另一人必不来救。到时候,便可以趁虚而入,反颓势为胜券了。”
这里的关系,杨寄在这些日子的琢磨中,已经明白了。“那么,阿圆怎么到我身边来呢?”这是杨寄最关心的事。
沈岭目视杨寄,一字一字清晰可闻:“你想好了,那是一条计谋,更是一场泼天大赌!”
☆、第87章 广陵潮
杨寄只愣怔了片刻,便笑了:“二兄,我这个人,别的长处没有,赌博,没啥不敢的。何况有你在。你说罢,是什么样的计谋,怎么赌?”
沈岭稳笃地慢慢道来:“桓越用兵的才华也不差,他打陶孝泉或陈乔之之中任意一个,赢得应该没有悬念。建邺由皇甫道知这样胆小心虚的人把守,估计也不会救援,桓越若走荆州,皇甫道知想的是早早把‘神’送掉拉倒,不会拼尽全力赶尽杀绝。而桓越最大的毛病就是贪念和自负,所以,我劝他,握有荆州之后,截断江上航道,亦即截断建邺到广陵一路的粮道。”
“那,我们自己不是也要挨饿?”
“对。”沈岭说,“你就别再纠结那些钱啦,趁建邺那里还不知就里,赶紧多要粮。我看你没有拔除历阳附近的青苗,也是明智得很的。底下会有一阵子,所有人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然后呢?”
“然后,我劝桓越称帝。”
杨寄的眼睛又瞪大了:“啥?桓越称帝?!”
“对。”沈岭笑微微的,“桓越手中的小皇帝,很快就没啥用了。但是,可以唱一出‘禅位’的好戏。他名正言顺得到皇帝的禅位,就有力量号召天下人马,对抗朝廷。”
“那这和阿圆有什么关系?”杨寄垮下了脸,不甘心地问道,“他做大了,难道皇甫道知就出建邺城投降了?”
沈岭说:“你觉得桓越称帝后,事态会怎么发展呢?”
杨寄有些关心则乱的烦躁,被沈岭这样抽丝剥茧地追问,急得挠头皮,挠了好一阵才冷静下来:“谁服气他啊?!你是想再造一个乱局,让我有机会?但是若是我继续和桓越作战,建邺那里不是更要卡着阿圆不肯放吗?”
“军中一般不许带家眷,唯独一种情况除外。”沈岭冷静地说,“若是你在朝廷的要求下带主力前去荆州平叛,而桓越在你的默许之下悄悄派兵包抄历阳,两下交错开来,朝廷必将大乱。”
“庾含章那里要鼓动士气回程来救建邺,必须让你有星夜兼程回来的理由——杨领军的妻儿在历阳,杨领军才不敢疏忽怠慢,就算被玩于股掌之间,也只能咬牙忍了。庾含章深知阿圆的重要,所以,他一定会故意把阿圆放在历阳这处险地,以期你火速归来,不让历阳落到桓越的手中。那时候,你只要抢占到历阳,阿圆不就和你团聚了?”
杨寄的嘴张得近乎可以塞下一整个馒首。打仗的时候,他算计精准,常常打逆犄之战,赢得不可思议;但把控人心,玩弄权术,又实在不及沈岭。这场赌局,主动权都在“庄家”手中,甚至在桓越这个对头手中,随便哪个环节疏漏,他和阿圆就是万劫不复!杨寄本能地摇着头,不断地嘀咕:“慢来慢来……这个我要想想……”
“你想吧。”沈岭揉揉自己酸胀的太阳穴,退出了书房。
清晨,西府军早早开始操练,他们的领军杨寄却少有地迟到了。他眼睛下头一圈黑,神色萎靡,被早晨还带些凉意的风吹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了平常的英武姿态。他看着大楚的军旗迎风飘扬,发出“呼呼”地响动,那淡青色的旗帜上,一只玄黑的螭龙盘踞着,感觉十分压抑。
杨寄眉头一皱,对身边的亲兵道:“这旗难看,换面白虎旗好了。”
沈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笑道:“古来称白虎为‘驺虞’(1),乃是仁义祥瑞之兽。我们便做些这样的驺虞旗幡,既应了那个传说,又表明我们乃是仁义之师,不阿附任意一边,指挥进退也比较得当些。”他见杨寄漫漶地随意点头,便帮他吩咐了下面的人,命用绛红色为底色,上绘黑纹白虎图案。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阿末,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杨寄苦笑道:“我别无良策,赌罢!要是赌输了,我和阿圆一起死就是了。”
于是,一切进展和沈岭的计划一模一样。大楚盛祺四年,亦是天兴元年,初秋,在这个莫名其妙有两位皇帝、两个年号的奇怪年份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皇帝——由白痴皇帝皇甫亨下旨,禅位给“上柱国大将军”、颁赐九锡的“太师”桓越。桓越假意推辞了两次,就毫不客气地换上皇帝的通天冠与衮服,立国号为吴,在武昌建都登基。他把控江陵和荆州,水军上至川蜀,下至江州,气焰腾腾。
而建邺方面,时局变化亦是极大:
之前,陈乔之迎战桓越三十万大军,被打得丢盔弃甲,而陶孝泉不顾建德王严命,硬是见死不救,坐视陈乔之战败身死;
被压迫已久的北府军哗变造反,竟杀掉吴云峰这个主将,挟战船两千艘,投奔他们心中的英雄、爱兵如子的中领军杨寄;
杨寄听从朝中太傅庾含章的命令,安抚好北府军,留了三千西府军守历阳,余外的所有人马,随着他一起向西攻打武昌。
桓越封江之策,苦了沿江的百姓,在秋粮未熟、存粮不足的时候无粮食下肚,而杨寄随军粮草充足,饿肚子的人哪个不向往!所以他的人马亦渐成声势,沿路发展到十万、二十万之众。
庾含章看着这个混混儿赌棍,做大到如此地步,却因形势发展,一切皆无可避免。他也只能听着皇甫道知的牢骚,冷冷地回应他:“千军易得,良将难求。杨寄当年有白虎煞星下凡的传闻,果然老天爷帮他。大王你说,我们还有第二种选择吗?”
皇甫道知脸色阴冷:“太傅说得好!看着他杨寄平地起高楼,玩无本而万利的花样,大约太傅颇为自诩识人之才呢!”
庾含章心里怒火腾腾,但是毕竟现在他们才同仇敌忾,所以最后他也只是拂袖道:“现在你就忍了吧!若是我们侥幸能赢桓越,才谈得到对付杨寄。”
“而且,你就算要兔死狗烹,也要等兔子死绝了再杀狗吧?!”他最后冷冷说。
皇甫道知似乎不服,偏着脑袋默默看了半天窗外的天空,好久才慢慢开口:“我倒觉得,趁现在杨寄的狼子野心还没有显露出来,赶紧处置掉。对付桓越又不是非他不可。”
庾含章冷笑道:“大王若是想定了,臣也没有辩驳的能耐。反正,桓越与臣,也没有灭门之仇。”
这下,皇甫道知瞠目结舌、无言可对,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能捶了捶桌案,表达自己的愤懑,然后拂袖而去。
然而片刻后,他又匆匆回来了,眼底尽是惊恐。庾含章注意到女婿的手里握着一封脏兮兮的军报,上头三根赤红的鸟羽格外醒目:“怎么?杨寄带的西府军和北府军在荆州输了?”
皇甫道知摇摇头,牙缝里挤出声音:“杨寄节节顺利,但是局势一稳,就按兵不动,从不想着乘胜追击;但是桓越……竟然趁杨寄不备,派出八万骑兵,正在飞驰前往历阳的路上。”他声音里透着惊恐:“建邺就剩郭俊的六万,水军的都督还是个生手。历阳一破,建邺危乎殆哉!”
庾含章摁着面前的小几案,半晌不说话,抬起的眼睛里怒光迸射,他似乎想责骂皇甫道知,但大约也没啥新词了,只是连连冷笑,最后道:“兵来将挡,要援救历阳和建邺,还得是在荆州的西府兵和北府兵。还好……杨寄没有被杀死。”
皇甫道知脸色灰暗:“杨寄不听吩咐,缓慢进军,已经不是第一遭了。他若是想坐视建邺被破,只管慢慢行动便是,倒能再涨他的实力。这个人……实在坏透了!”
“不妨。”又是同仇敌忾了,庾含章看了看这个没出息的女婿,想着女儿的面子,还是缓下声气,“杨寄的妻儿在建邺,要逼他进军,就把他妻儿送到历阳城外安置。乱兵一到,自然首当其冲受害。这条消息传到荆州,你看杨寄回不回程!”
“若是赶不及呢?”
“历阳攻破建邺,还要过石头城这一关,我们有几日余地。若是桓越的军队杀了杨寄的妻儿,他也会拼了命地报仇的。”
暗室密谋详尽后,身如飘萍的沈沅和杨盼被塞入一辆黑油辎车,一路颠簸到长江边才让她们下来透一口气。
沈沅自打出生以来,还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在石头城崔巍的砖石墙下,看着汹涌的长江水扑向岸边嶙峋的礁石,飞溅起三四尺高的浪花,其声震耳,其势惊人。她回首问一直服侍在她身边的一个中年仆妇:“我们要过江?我郎君在江对岸?”
那仆妇也正在恍惚中,好半天才回神:“是啊。娘子你看,江对岸的历阳隐约可见呢。你郎君,自然会到历阳来救大家的。”
沈沅抱紧了怀中的阿盼,苦笑道:“我知道,没有轻易放过我的道理。历阳要靠我郎君来‘救’,此刻那里自然是可怖之极了吧?”
自己一命不足惜,可怜的阿盼,若是还没有享受过人生的一点点美好,就要断送在异乡,这是多么摧心肝的痛楚!沈沅想着不觉泪涌,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儿,阿盼却兴奋异常,挣扎着要下来玩。
沈沅不忍心违拗,把阿盼放在地上,阿盼欢呼一声,迈着小腿儿到了一片开阔的石子滩,一会儿捡一捡地上的石子,一会儿摸一摸涌来的浪花,这可爱的大千世界让她新奇不已,欢呼雀跃。转而,她回头看着自己的阿母,咿咿呀呀说着话,偶有两个词已经能够明确地分辨出来:“阿母……玩!玩!”
沈沅脸上的泪痕被江风吹干,绷得皮肤干涩,她望着开阔的大江,广陵潮水初起,大浪大潮到达建邺时已经减弱了很多,而气势犹在,让人惊心动魄的同时,也有胸怀一开的壮阔恢弘感。她记得小时候里巷中的歌谣:“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她也曾拍着手随着儿童们一起吟唱着。
此刻,轻灵动听的小曲儿仿佛又响在自己的耳边。她含着满眶的泪,睁大眼睛不让流下来,抱着那个拍着巴掌、衣袖湿了一片的小可爱,轻轻地在她耳边吟唱:“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一股豪迈之气从她的胸臆间升起:她的丈夫是盖世英雄,她也要做一个相配的女人!
☆、第88章 守城
大军将至,人心惶惶。
历阳城外,稻谷已经沉甸甸地弯了下来,远看上去青绿色间夹杂着金黄色,美如画卷一般。但是因为疏于管理,近看就能发现稻田里鲜有农人劳作,因而杂草不少,还有四处横行着的肥壮螃蟹,专挑成熟的稻穗吃。
沈沅吆喝车马停下,随从她的仆妇说:“杨夫人,太傅说了,请杨夫人直入历阳,不要随意走动。”
沈沅冷冷说:“他无非是担心我离开,就没有威胁杨领军的资本罢了。你放心,我不走,我还要在这儿等我的夫君。”仆妇瞠目,无话,然后掀开车帘让沈沅下车。
秋阳温暖而不刺目。沈沅手遮着额头,看到近处有个人正在稻田里劳作,便紧几步赶上去,叉手道了万福,问道:“我远道而来,想为孩子讨一口水喝,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劳作的农人抬起头,却是一个中年妇人,晒得黝黑,裸着两条腿站在稻田的水里。她憨实一笑:“那边有我的茶罐,这位娘子自己去倒水便是。”
沈沅谢过了,取了水喂阿盼喝足,又回到那妇人那里再次道谢。“娘子真是客气!”那妇人捶了捶酸痛的腰,又拍死了腿上的两只蚂蟥,小腿上渗出血来,她也不以为意,从泥水里拔足出来,自己也端着水罐饱饮了一气。沈沅拉家常道:“今年倒是风调雨顺,收成大约还不错?”
那妇人看了看稻穗,捻了捻说:“想赶在军队过来之前收割。”她摇摇头又说:“可惜还没熟透。好些穗子都糟蹋了。但是,强过没有吧。等军队开过来,就真正全都糟蹋干净了。”
沈沅看着收割了一片的稻田,想着自己和杨寄闲聊时,听他说过的“坚壁清野”的方略缘由,心里也哀叹,也可惜。“如果军队开过来了,是不是该闭上城门死守呢?”她问。
妇人大约是本地人,苦笑道:“我郎君入了西府军,跟着杨领军到荆州去打仗了,我们这些没脚蟹,只能在老家守着。城里就三千个做军的,而西边不知会来多少个。万一打不过,就必须关闭城门死守着,不知要守几个月——历阳以往守城,哪一次不饿死成千上万的百姓?我能多抢收一点,家里人活下来的几率也就高一点哇!”
沈沅听得心头发凉,咽了咽口水,方觉得口腔之内干涩无比。抬头处秋空高远,但是那漠漠的平林,高飞的倦鸟,显示的是无边的荒凉。她勉强地露出礼节性的微笑,点头道:“我知道了。”
妇人倒是关切地看了看她,劝道:“这年景不好,你一个年轻的娘子也须当心才是。历阳少不得打仗,倒是南边北边都比这里安全,你另谋打算才是。——不像我们,是走不了的。”
我也是走不了的。沈沅在心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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