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1 / 1)
丹薄媚觉得是时候开口,避免自己的表现太过平庸。
她自觉才华肯定不能冠绝天下,若真要跟八方才子秋闱科考入仕,金榜题名的机会太小,而且官职也低,三年五载接触不到权力中心。
而她只有一年时间。
丹薄媚别无选择,只有让学院判定她九德无缺,直接举荐为官。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
说完她便感到两道阴郁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抬头笑了笑。
李仪想不到自己皇子身份,在周唐太学宫都拿不出手,实在怒从心起,但反驳又无从反驳。旁边的学子与其交好,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给他使眼色。他机敏地抬头,瞥见左先生敛去笑意,自知不能再纠缠,便冷脸坐下。
今日不怕他们得意,若是让我逮着机会,才有他们好看。最好是不要入仕周唐,不然……
李仪歪嘴,皮笑肉不笑。
这场争论过后,其他学子才开始品评文帝。左先生含笑听着,手上提笔,在丹薄媚的九试那一页,圈了一个“忠”。王唯安、白月真都相同,只有翻到李仪时,划去了一个“恕”。
在太学宫九试中,“忠”之一字,并不仅限于狭隘的忠君。忠于内心也是忠,忠于道理也是忠。
今日授业结束,丹薄媚几人从学堂出来。
忽听见有人说,后梁与周唐的边境大雨如晦,洪水决堤,淹死了许多百姓。
彼时周帝正烦心无极公主因朱轩之死质问*会的事,迟迟没有调度赈灾事宜。以致死尸腐烂,酿成瘟疫,在两国边境一百多个县村爆发,并因求生的百姓四处躲逃,瘟疫霎时大面积扩散。
为避免引起更多百姓的恐慌与死亡,两国立刻关闭城门。
此举更令穷途末路的百姓群情激奋,绝望使他们破釜沉舟。这些人迅速组成一支乞活军,带着重病的家人攻城略地。
一百多个县,约有七万余人,就这样成了一支代表厄难的起义队伍。他们攻击哪座小镇,哪座小镇就会沦陷。因为他们手中得了瘟疫的家眷不再是病人,而是无往不利的利器。
这是极其可怕的情况。
消息传回周唐时,乞活军已经占领并传染了十二座小镇,七十四个村落。周帝议政,意欲派官员前往边境诏安,并让太医令医正跟随,救治沾染瘟疫的病人。若能想出治愈瘟疫的办法,那是最好,乞活军必定不会再反抗。
谁知朝臣谈疫色变,只觉此去凶多吉少,若不幸染上瘟疫,只有死路一条。众人纷纷推脱,谁也不去。
甚至第二日仅有三十余名官员早朝,其余的皆称病不起。连太医令也推三阻四,气得周帝大发雷霆,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传信,命素贵妃回宫商议对策。
周唐如此,后梁情况也并不好到哪儿去。但百官没想到摄政王谢衍竟毫不畏惧,下旨召集太医令属官,要亲自前往边境。
这道旨意一出,太医令属官精神振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都敢舍命,他们也觉得瘟疫并不那么可怕了。
“大约过一两日,太学宫也会参与救治灾民。历年来都是如此,令学子参与实政评定九德。只是别的也罢了,瘟疫惹不得,不知多少人肯豁出去……”
几名消息灵通的学子围在一起谈论此事,面色忧虑。
丹薄媚心中很难过。
不是因为灾民,而是她没有功夫,身体每况愈下。若真到了边境,不必接触染了瘟疫的病人,只要靠近病人居住的房间,她就完全没有抵抗力。可是如果不去,这将是一个很大的污点,即便将来科考也肯定会被诟病。
她去,很可能染上瘟疫死在那里。
她不去,无法青云直上,只能在官僚底层苦苦挣扎。拿不到龙鼎,一年之后,她依然是死。
因为微尘宫主给她的自救之法,前提也是拥有龙鼎。通过她体内丹氏的血脉献祭,沟通鼎中真灵,得到驭龙术,焕发生机。但这也只是拖延时间的办法,能让她再活半年而已。半年后若不能献祭别的青铜鼎,她依旧要死。
所以她要永久地活下去,只有……
献祭九鼎。
献祭九鼎的人,可以给予一个死人再生的机会。这是她无法拒绝的目标。
她的母亲在辛夷树下等她。
丹薄媚无声苦笑,这个目标近似于天方夜谭,她只好尽力而为。她边走边想,没注意迎面而来的那位姑娘,正是*会的杀手。女杀手抬头看见她,露出一个别样诡异的微笑。
☆、第24章 西月
丹薄媚眸光游弋在石板上,飘忽不定,渐渐眉间漫起坚决。
有人与她擦身而过,突然死死扣住她垂落的手腕。丹薄媚瞬间偏头,冷眼盯着这个人。真是冤家路窄,才想着不要这样的缘分,转眼宿命已给她一个躲不开的相逢。
不过,所幸她现在不是孤身一人。
“我还以为你不敢再出现,原来是我错看了你。胆子真大,敢回来送死。”女杀手没有松开她,微笑时,眼神让人觉得阴寒。
“倘若我没有回来,也绝非怕了你。”丹薄媚目光凝在被掐得发白的手腕,不悦道,“放开。”
学子散尽,偶有一两名路人经过,也没有注意他们。女杀手肆无忌惮,直接抓起她的手腕,微笑道:“跟我回*会见主人,我可以考虑不像对待你的同伴那样,废掉你的四肢。”
她的同伴?废掉四肢?
丹薄媚心绪没来由一沉。她在此之前,哪里有过同伴?从来一个人行走。然而这个女杀手没必要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谎话。那么能被称为她的同伴,又让*会知道的人,难道是……
她一字一句认真地问:“你在说谁?”
“跟我回*会,我让你见一见他的尸体。听说死无全尸是他们最忌讳的事。”女杀手意味深长,用力一拽就要带她走。
“庆忌,拿下她!”丹薄媚冷喝一声,眼神一刹那十分恐怖,几乎要发狂。
女杀手下意识后退一步,正隐隐不安。
顷刻一剑惊鸿。
庆忌出手,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女杀手还没看见他拔剑,闪烁幽幽寒光的剑锋已经划开一片飘落的花,悄无声息抵在喉间。这时,断成两面的花叶悄悄落地。
“手。”庆忌抬一抬下巴,杀气凛然的目光看向丹薄媚毫无血色的手腕。
女杀手盯紧他,神情戒备,一言不发,但慢慢松开她的手腕。
庆忌头也不回,对她冷冷道:“看来你说得不错,你的确麻烦不少。”
丹薄媚点头道:“是啊,我是个诚实的人。不过你今日出手这么痛快,想必心情一定很不好。”
“原本是好的,一听见‘*会’三字就不好了!”庆忌冷笑。
两人这时候还互相调侃,崔夫人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只好叫他们先把人带去偏僻之地再问。毕竟太学宫内,人多口杂,难免会出现什么变故。尤其他也不知道这几人之间有什么恩怨,还是谨慎为妙。
女杀手到了后山僻静处,仍微笑道:“你们最好不要杀我,因为每日我都会给分堂传递消息。一日不传,他们会起疑心,立刻派人来查。到时,你们恐怕凶多吉少。”
“我倒看看,一剑之下,谁凶多吉少!”庆忌十分痛恨*会,见这人还敢出言威胁,不由大怒,一剑劈去。女杀手故意激怒他,眼下找准时机,袖中九节鞭冲出,迎面袭向他的面部。
庆忌收剑斩断长鞭,阻了一阻,女杀手已转身逃出数步之遥。突然,她停下,愣了一会儿,慢慢转头。
丹薄媚看见她的双瞳迷离而无神,似乎迷失于什么幻境。
崔夫人抱臂笑道:“现在她处在大厉的梦魇中,有疑问尽管提,她知道的都会说出来。”
丹薄媚看了看趴在崔夫人肩上、缩成一小团黑气的厉鬼,点头以示谢意。
“被*会杀死,不留全尸的那人是谁?”
女杀手静默片刻,嘴角浮现一丝微笑,快意地答:“是太学宫的一位大儒!那日我追踪擅闯九重禁门的逃犯,眼见可以得手,他却横插一脚,让到手的鸭子飞了。他武功高深,又未出现,本来我查不出他的身份。但很不幸——对于他来说,很不幸。主人恰在那时经过余姚,接到我的消息后,上山轻易就使他原形毕露。”
“他被主人与左右护法联手围攻,不久败阵。纵使到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之时,脾气还像茅房里的顽石,又臭又硬。要不是左右护法将他的四肢生生掰断,他痛得昏过去,主人还未必能引导他说出那逃犯的身份。真是守口如瓶,守到最后连命也丢了。可笑他人之将死,闭目前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跟逃犯说‘对不住’……”
丹薄媚双眼瞪得大而幽黑,浓密的长睫微微颤抖,朦胧中似乎有什么剧烈的情绪在眼底翻涌,最终被压了下去,掩埋在平静中。
她脑中反复回想那句话,振聋发聩一般地响:可笑他人之将死,闭目前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跟逃犯说‘对不住’……
对不住——先生,何必跟我说对不住?这话便是由我来说千次万次也是不够的。此事根本与你无关,你只是被牵扯进来,什么也不欠我,什么也没有对不住我。可是我欠你的,是一条命。是永远也不能偿还的人命。
你怎么还能死得无怨无恨?你不恨我么?为何还要对我说“对不住”?
因为我,你连身为大儒最后的尊严也失去——死无全尸,奇耻大辱!
丹薄媚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她再恨,再怒,再气,没有用。破口大骂也没有用。她没有实力,不足以给任何人讨回公道。
太悲哀了。
崔夫人面色讶异,望向突然沉默的丹薄媚。这样的神情,莫非那个逃犯是她?
丹薄媚心底难受,还得咬牙继续问她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你们为何如此在意那个逃犯?”
这一次女杀手沉寂了少顷,眸光有一霎清明。
厉鬼幽瞳闪过绿光,女杀手便又迷离起来,答道:“因为……二月前,陛下宴请太阿山上天机绝脉修术者,并请他替周唐王朝气数卜一卦。卦象大凶,问其原因,修术者道了一句‘楚虽三户能亡秦’。陛下追问三户楚人究竟是何身份,修术者说是‘最后的丹氏女’。她不死,则周唐灭。因这修术者是王诗境的师叔,说话很有几分可信。陛下于是布下天罗地网,又命*会放出龙鼎的消息,引那人落入圈套。”
“不久,那人果真来了,听说先闯后梁的十神阵,又闯九重禁门,似在寻觅什么东西。可见是此人无疑,陛下与主人立刻与一众高手围攻,那人受了主人一掌,避也不避,竟还能逃出宫门。虽然她必定重伤将死,但陛下不容许丝毫意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必须将人抓回去。”
此时,因崔夫人内心波动极大,他真气衍生出的厉鬼绝招——大厉梦魇也摇摇欲坠,女杀手随时要醒来的模样。
丹薄媚压下震惊,急忙问道:“那么你们从大儒口中得知那人现在的身份了么?”
“是。她是青上仙宫的人,这正与当年微尘宫主出手救走丹蓁姬相合。”女杀手道,“因此,主人联合三大宗门一起围剿青上仙宫,命如昼姑娘全权负责。半月过去了,想必仙宫已经不复存在。”
“微尘宫主功力登峰造极,为一代宗师。有她在,仙宫不会覆灭。”丹薄媚双手拢在衣袖中,死死地攥着,指骨已经泛白。
“微尘宫主收到天机绝脉修术者泄露丹氏女活着的消息,不惜重伤将之除掉。彼时的微尘,根本守不住……”女杀手茫然地说到此处,话音一停,面容骤然扭曲痛苦起来。
崔夫人呆滞中,压不住厉鬼的梦魇,顿时术崩厉消。女杀手“噗”地喷出一口心血,紧接着眉心乍破,一只透明的蛊虫从中爬出,被庆忌一剑刺死。
再看那女杀手,已经没有呼吸。
三人心思各异回到院舍房中,途中谁也没有开口相交一言。
是夜。月明。清风。吹花落。
丹薄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白日女杀手的话印得太深,以至于她一闭上眼睛:母亲的微笑、大儒的惨死、咽气前的“对不住”、微尘宫主重伤的画面,都仿佛亲眼见到一般,历历在目。
难怪。难怪当时她回到仙宫,宫主还吐了口血。
这一刻,想要变强的念头几乎将她整个人摧毁。
忽闻一阵轻柔的叩门声,丹薄媚警惕地一下坐起,皱眉道:“何人?”
“是我。”门外来人开口,声音如冰泉崩碎。
是……他?!
丹薄媚快步上前,打开门一看,果真见到一地月华,宁寂皎洁白袍纤尘不染,神色波澜不惊地立于檐下。万千词汇难以形容他一分一毫的气度,她仅能想到以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来比拟。如二月的暗香,黄昏的疏影,还有沾衣欲湿的杏花雨。
空灵而缥缈,惊艳而哀愁。这是他的气度。
平静的对视后,她退却了。
她想到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于是低头道:“宁……公子。夜深,何事?”
“我有事,去别处说吧。”宁寂以为这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丹薄媚眸光闪烁,在地面游移了一会儿,答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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