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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玉叶
容远在阅读手札的时候,豌豆并没有恢复原形,就以耳机的模样一直待在桌子上——从那天以后除非容远需要否则它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但容远清楚豌豆其实更喜欢以本来的模样生活,突然这样让容远也觉得有些不习惯。
不过现在容远觉得,豌豆这样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这样,它就不会看到手札中关于它的记载。
大多数契约者,对器灵的态度都是利用戒备居多,信任亲近很少。有据可查的人多数都把器灵当成是一个好用的随身口袋,对待它跟对待一个道具没有区别,但至少如他们还能善始善终。然而有人总是疑心器灵私自吞没了一部分功德值,或者怀疑它是《功德簿》用来监视自己的眼睛,对它的态度实在说不上好。还有极少数一部分人,在发现契约者对器灵拥有绝对支配的权限时,将它当做取乐的玩物,做了很多非常过分的事。
漫长的时光中,也并不是没有契约者对器灵抱着善意和喜爱的态度,只是拥有《功德簿》的时间越长,双方的矛盾就越大,最终的结果往往都是反目成仇,器灵的下场不是被杀就是被封印。直到下一位契约者将它兑换出来。
容远觉得,豌豆这样每次重新兑换诞生以后都会失去以前的记忆,未尝不是《功德簿》对它的保护。否则,那些痛苦的过往固然能让它成长得比现在更加成熟更加睿智,但它的心智会被完全污染,现在陪在容远身边的也必然不是这样的豌豆。
它有时候会犯傻,有时候也会犯错,但它干净,单纯,就像一张白纸,在被染上各种各样的颜色时,也不会失去本质的美好。
容远确保光脑中的手札资料已经被删除的干干净净、再也不会被恢复以后,手指敲了敲豌豆耳机,说:“豌豆,变回来。”
拳头大的小人嘭地一下出现,依然低着头,有些不敢看他的样子。
“抬起头来。”容远说。
豌豆似乎挣扎了一下,然后慢慢把头抬起来,眼神游移着,好半天才对上容远的视线,仰头看着他,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看上去更大了,有点可怜巴巴的感觉。
“听着,豌豆,这话我只说一遍。”容远平静地道。
豌豆小手交握着坐在桌子上,背都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表情不是一向的无机质而是有些僵硬。容远第一次在豌豆脸上看到这种类似于惊惶的表情。他曾以为豌豆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但他现在鲜明地感觉到,它在不安。
——或许那些被抹去的记忆也并不是完全被清除了,它还在豌豆的脑海里刻下了影子,让它情不自禁地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怀疑和畏惧,让它在日常的相处中,总是显得那么谨慎,那么小心翼翼,总是量度着自己说话做事的分寸,不敢越雷池一步。
“你给我听好了,”容远身体微微前倾,说:“我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成年人,还没有懦弱到会将自己犯下的错误推到你身上的地步,更不会把自己的无能和愚蠢归结到你或者《功德簿》上。我能为我所做的一切负责,即使有一天……我失去一切,横死街头,那只能说明我也不过如此而已,并不是你的错。所以豌豆……”
容远两根指头一捏,把呆呆望着他的豌豆拎起来让它站在书架上跟自己平视,然后说:“——不要害怕。我不会迁怒你,也不会伤害你。你不背叛我,我便不会背叛你;你给我以信任,我也会还以信任……我相信你胜过这世上的任何人,你不是工具,也不是受任何人驱使的奴隶,你是我并肩同行的伙伴。只要我还持有《功德簿》,无论是一天、一年、一百年,还是更长久的岁月,你都要陪我一起走下去!”
豌豆张着小嘴,很久很久表情都没有变化一下,连常用的颜文字也不见了,灯光映在它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是含着晶莹的泪水。
……
突然说了这么多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容远也觉得不自在,接下来的一整天几乎都没有开口,在他的影响下,教室里的气压低得怕人,连来给他们解疑的老师都不由自主地比平常温柔了十倍。
学习一结束,容远起身就走,立刻就回到宿舍挂上免打扰牌,让豌豆注意着有没有人来敲门,打开窗户看看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按住脖子里的控制钮召唤了雨梭。
在《功德记录手札》中,容远发现了一个问题:在萧逸飞之前的《功德簿》契约者,大多数都是自己作死才死于非命,也有少数人是死于纷争,毕竟当时的大环境就充满混乱血腥,契约者的身份一旦暴露,立刻会招致无穷无尽的追杀,而其亲眷遭遇厄难的却非常少。在萧逸飞之后的契约者们大多数都是萧氏子孙,他们在手札的指点下能够最大程度上充分利用《功德簿》谋利却避开了各种规则的反噬,在整个家族的掩护下身份也没有泄露之虞,但没有一个人能活到不惑之年,而且基本都是死于各种不幸的“意外”,与此同时其家人朋友也会有不少人横死。
萧逸飞就是这个分界点。
容远原本以为,这是因为萧氏子代代私藏《功德簿》为己身牟利才会如此,但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对《功德簿》来说,契约者是谁重要吗?并不重要,否则订立契约就不会那么随意。这本书也不会在乎它的每一代契约者是不是有血缘关系。如果真的有什么是它在意的,那也应该是功德值。在这一点上,萧氏有积累、有底蕴、有准备,虽然目的不纯,但确实比其他人要做的好,他们也避免了无数人为了争抢《功德簿》而丧生的惨剧。只看这两点,《功德簿》也不会随意降下诅咒。
容远就想,会不会是萧逸飞弄丢《功德簿》的时候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所以才会导致之后《功德簿》成了聚集“恶”的存在?
不知怎么地,他就想到了那块在月球上得到的玉佩。
那种隐秘的收藏方式……留言中透露的后悔与怨恨……那字里行间既希望萧氏子可以利用《功德簿》找到他的期盼、又告诫他们不能保留《功德簿》的担忧……那种矛盾的感觉……还有被藏在那句话下面的刻着“萧”字的玉佩……
也许是直觉,容远认为那个男人就是萧逸飞,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月球上死去,在留下手札离开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相信,那块被他藏起来的玉佩肯定跟《功德簿》有联系!
赶回a市,容远从书架顶层抽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锁扣,取出上面的旧式眼镜——这是他叔爷爷的遗物——再取下隔层,垫在最下面的就是那块绿色的玉佩。容远迟疑了一下,把它拿出来,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冰冷的纹路,问道:“豌豆,这是什么?”
“玉佩。”豌豆说道:“扫描结果未发现异常。”它的语气比起之前稍微活泼了一点点,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忽略这种微妙的变化。
“仅仅只是普通的玉佩吗?”容远掂量了一下,说:“不管是不是,试一下就知道了。”
“怎么试?”豌豆问。
容远道:“如果它跟《功德簿》有关系,应该也有不能轻易损坏的特性才是。”他说着,举起玉佩,用力向大理石茶几的台面砸去。
“砰!”
碎玉飞溅,绿色的玉屑在灯光下迸射开来,容远的手掌边缘被划开了一道小伤口,鲜红的血渗出来,在掌缘凝成圆鼓鼓的一滴。
容远肩膀垂下来,有些失望,掌缘微微刺痛,他抬起手在伤口上舔了一下,新鲜的血味在舌尖化开。
一道异样的亮光忽然闪了一下。
“容远你看!”豌豆忽然道。
容远也已经发现了这处异常,他从茶几台面上捡起一块碎片,看到其中夹着一小截尖尖的东西,跟别处有着不同的色泽和精致的纹路。
容远心中一喜,将其他的部分都敲掉,最后发现在玉佩中竟然藏着一块指节大小的玉叶,叶片上脉络清晰可见,顶端有一个圆圆的小孔,摸上去温润光滑,叩之清越有声。明明不是很厚,也并不觉得坚硬,但容远用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有把它掰下一小块来。
“这是……”豌豆站在旁边,小手摸着玉叶的边缘,越看越觉得熟悉,忽然道:“《功德簿》出现新规则,是否查看?”
“说。”
“规则十七,伴生神器叶脉书签可产生功德金光护佑佩戴者。契约者所获功德越多,护持之力就越强。功德金光不可见,不额外消耗功德值。”
容远将玉叶握在手中看了一会儿,说:“既然有这样的神器,萧逸飞为什么没有把它留给后代呢?”
——留下了记录手札让他们对《功德簿》产生向往,却又不留下伴生神器是什么道理?既然《功德簿》都弄丢了,但玉叶还被改头换面地留在身边,难道是他想拿这东西去多换两瓶酒喝吗?或者玉叶一开始也丢了,后来又被他找了回来?还是他在把玉叶自己留下的时候,因为没有经历过,所有不知道《功德簿》还有那么大的副作用?或者说,在萧逸飞的年代,这条规则实际上并不存在,只是后来书和书签分开以后契约者死的太多,才演化了这条规则来提醒契约者要保管好这东西?
真相到底是什么,那在遥远的数百年前隐藏着。容远也不得而知。只是他也没有多少探索历史的欲望,这书签如今在他的手中,他只需要这个结果就够了。
容远自言自语道:“我得找个普通人来试一下。”
“试什么?”豌豆问。
“这叶脉书签是神器,不是商城出产的功德商品……那普通人接触它,会不会被规则之力抹杀?”容远问。
……
针管从手臂上拔下来,尽管用棉签迅速按住,但渗出的血还是将棉签头染红了。
“哎呀,整天这么打针,这胳膊上可全都是针孔了。回头多吃点好的补补。”上了年纪的护士长有些心疼地说。
“嗯,好。”金阳笑笑,柔和地道。他这几天一直在住院,整个医院的护士差不多都认识了,很多人一有时间都喜欢绕进来跟他说两句话或者看两眼,这不可避免的影响了他的休息,所以后来护士长出面,霸道地接管了金阳平时的检查和打针吃药,把其他人都赶走了。
护士长收拾着针头等东西,转头看到桌子上堆了一堆礼物,问:“今天又有朋友来看望你了?”
“是。我身体也没什么,让他们这么担心,感觉挺过意不去的。”金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有什么,有这么多朋友关心你,应该高兴才对。”护士长教训道。
“您说的是。”金阳也不反驳。
“哎?这里怎么有个没署名的?”护士长把今天的药给他放在桌上时,看到窗台上单独摆着一个小盒子,上面夹着一张小纸条,却没有署名,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金阳拿过来一看,纸条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一句话简单的话——“祝:平安喜乐”。
笑容顿时在他脸上绽开,他说:“没事,我知道是谁。”
他打开盒子,一枚淡绿色的玉质叶片静静地躺在里面。
第94章 偏离路线的公交车
“他会带着吗?神器叶签需要拥有者把它带在身边才有最好的效果,也许应该多写两句比较好。”返回b市的路上,豌豆道。
“不需要。”容远说。就算没有写多余的话,他也知道金阳会怎么做。
想想之前被他当做实验体的两个人,第一个是负功德上百的人,他原本会被楼上掉下来的一个花盆砸中,但鞋带突然断了,他一低头的功夫,花盆就砸在了他的正前方;第二个是功德为正值的老人,他在超市买的东西多,便拿着购物小票参加了超市举办的抽奖,然后抽中了价值近百元的二等奖奖品,虽然也不算多,但老人已经高兴得合不拢嘴。
容远不知道这是不叶签给他们带来的好运,但至少证明了叶签对普通人来说是无害的,取走之后也没有什么后遗症,他也便放心的将之转交给金阳。至于这两个幸运儿,叶签从接触到被取回的过程他们全不知情,只当是今天的运气好。
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亮了,容远看看外面的天色,犹豫了一下,打电话给老师请了假——为了金阳的事他按捺着暂时没有处理记忆的问题,但不代表他的心里没有为之感到迫切。从几个月前醒来的那一天起,那段失去的记忆就一直沉甸甸的压在他心上,让他困惑迷茫焦躁。有时候他迫使自己显得云淡风轻好像不在意,其实只是不想让这种感情影响自己的判断和发展。而现在,他已经不想继续等下去了,早一分钟也好,他想知道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从手札中容远发现,过去的契约者们也有发生过订立契约以后短暂失忆的现象,还有人出现失明、失聪、不良于行等变化,其实都是因为契约者以未经锤炼的肉体凡胎兑换了远远超出自己身体能够承受的商品,一瞬间庞大的能量以躯体为通道宣泄而出,尽管有《功德簿》的保护,但还是对契约者的某一部分躯体造成了损伤,带来种种后遗症。容远的失忆,就是他的一部分脑细胞受到了损害。一旦治愈,记忆也会恢复。
最好的治疗物品,就是【生命之泉】。
容远晃着玻璃瓶中的透明液体,眉头不由得皱了一下——看到这个东西,就让他想起之前西装男死亡那一瞬间他感受到的惊怒和后怕。
他把这种多余的情绪压下去,将瓶中的液体一口饮尽。生命之泉在口中并没有液体的感觉,它就像是无形无质一样消失,容远似乎闻到了草木的清香,感受到裹挟着细雨的微风的凉意,一股暖流像四肢百骸涌去,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热,非常舒适熨帖的感觉。同时,过去的一幕幕开始在脑中闪现……
九月十一日
07:00
七点钟准时醒来,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单调没有任何装饰的天花板,想起今天是周六,便没有立刻起床。又躺了五分钟以后,再无睡意,容远掀开被子坐起来,揉了揉有些乱糟糟的头发,收拾好床铺,去卫生间洗漱。
07:20
冰箱里放着昨天买来的包子,软软地在盘子里堆起来,看着就让人毫无食欲。容远默默注视了包子们一会儿,把它们塞进微波炉里,定好时间。然后又拿出一盒牛奶,他本来打算热一下,但想想自己过去十次里必然有九次会溢锅的黑历史,便放弃了这个计划,直接打开倒进杯子里——虽然有点凉,不过他的肠胃还没有脆弱到会因为这个小事就闹脾气的地步。
07:35
吃过早餐,收拾好碗筷,也就没什么事好做了。于是他拿出昨天布置的作业,一本一本地开始写。
10:40
用差不多三个小时的时间写完所有作业,高高的一摞本子堆在桌子上,看着就让人很有成就感。看看时间,也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他带上钱包和图书馆的借书证,把上周借的书塞进书包里背上,到小区外的饭馆里吃过午饭,然后坐公交车去图书馆。
公交车上人不算多,这让容远有几分满意。a市的人大多数都生活节奏快压力大,在公交车这样狭小的环境中人们的脾气好像也被放大了,经常因为蹭了一下、踩了一脚这类鸡毛蒜皮的事发生争吵,至于让不让座这种每天都常见的情形更是矛盾无数。当车上座位都坐满的时候如果上来一个老人,好像所有人都被提起了一根神经,有的装作睡觉,有的看着窗外的风景誓不回头,有的低头玩手机听音乐,有的犹豫不定地打量等待着,看有没有别人会让座,有的就默默期待老人不会走到自己身边来。如果没有人提前主动让座,最后老人停下来的地方多半就会有个人暗叫一声倒霉,黑着脸站起来。
在a市公交车上让座给老人已经成为了一种普世道德观,除非坐在那儿的是老弱病残孕的某一种。当然也有很多怀着尊老爱幼的心情主动让座的人士,但也有一些人,是被社会舆论、众人的目光、道德负罪感所胁迫而不情愿的让座。有些老人在这种现状下把让座当成了别人的义务而不是一种美德,不仅会主动要求他人让座,有时还会呵斥辱骂、拳脚相加。
容远不喜欢这种道德绑架式的让座,所以如果车上的空座位不多,他宁愿站着也不会坐下来。此时车上只有寥寥几人,容远找了一个后排中间的位置坐下来,转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过了几站路,车上的人上上下下,大多数座位上都坐了一两个人。容远听到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他旁边说:“不好意思,我有些晕车,能坐在里面吗?”
容远一看,身边站着一个少女,穿着军绿色的休闲服,有些宽大的衣服显得人格外娇小,肥大的黑色帽子下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脸色苍白,不过长得很漂亮,即使穿着不合身也不怎么好看的衣服,还是有种羞花闭月之美。
容远对美丑基本无感,不过女孩子提出这种请求也不好拒绝。他起身让她坐到里面,自己坐在外侧的座位上。
女孩似乎很难受,人都缩了下去,手一直捂着胃部,微微低头,只能看到一个头顶。
容远开始担心——她要是晕车晕到吐出来怎么办?他是该换个地方坐呢?还是干脆现在就站起来比较好?
他看看其它空闲的座位:不是前后都有熊孩子,就是邻座是个膀大腰圆的大叔/大婶,或者是一直在吸鼻涕的病态青年。这么一对比,身边坐着个干净年轻的女孩子,简直就是vip级别的待遇。
公交车慢慢减速,在下一站停下来,十几个年轻人涌上来,似乎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一群人迅速占领了所有的空座位以后,还有几个人就站在容远旁边说说笑笑。
身边的女孩又往下缩了一下,她的呼吸有些沉重。容远忽然觉得不太对——她的反应,不太像是晕车。
车行车停,离图书馆只剩下四站路了。再一次车门打开的时候,几个男人走上来,个子很高,肌肉发达,都很壮实。一上车就四下打量,看了一会儿后往里开始走。
容远扫了一眼新上车的乘客就移开视线,目光移到窗外的时候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他又转回头,仔细看了看这几个男人。
身上的着装很随意,但目光犀利,行走时彼此间的位置相互照应,像是在戒备着什么。他们脸上并没有普通乘客或麻木或疲惫或焦虑的神色,而就像瞪着眼睛寻找猎物的鹰,一刻都没有放松。天气很热,他们却都穿着外套,衣服下面有些鼓,似乎是带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容远心里咯噔跳了一下。
他打量的视线与其中一个男人对上,对方仔细看了他的脸一眼,漠然地转过去继续观察其他的乘客,那种不在意,就好像他看到的是一具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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