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1 / 1)
玄一的话令江家陷入低气压,尽管之后所有人都若无其事地进入各自忙碌的角色,然而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不知什么时候会弦断音绝。
事情比预想中来得早,也来得大。
那日午后,暖阳正好,苏云起没出门,大山也没去马场,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
江逸在亭里煮了一壶山泉水,拉着家里的男人们一起聊天喝茶。
孩子们明显也十分兴奋,门里门外的追逐打闹。尤其是小宝和小十三,两个家伙年纪最小,嗓门却最高,他们仗着有谭小山和乌木撑腰,对着其他孩子大声挑衅。
大人们听着有趣,原本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
不知怎么的,孩子们的笑闹声像被突然掐断似的戛然而止。
苏云起第一个反应过来,直接从亭中飞身而起,奔至门外。
“苏少将军,何故如此慌慌张张?”含着笑意,却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苏白生面色突变,乌黑的眸子难以至信地看向门边。
江池宴握住他的手,面色凝重。
第147章 分离之忧
江家全家上下老老少少在院子里跪了一地。
朱允炆坐在凉亭里,恰好是苏白生刚刚坐的位置。他的身边围着几位故人,皆是常服。
江池宴和苏白生埋着头,看不清神色。
江逸原本想偷偷抬头看看传说中的建文帝长得什么样,却被苏云起眼疾手快地制止。
朱允炆敏锐地捕捉到二人的小动作,眸色一闪,不辨喜怒。
“江小才子,别来无恙?”
谁都没想到朱允炆第一个说话的对象会是江逸,就连江逸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朱允炆身边的太监廖青轻咳一声,声音不高不低地提醒道:“江小秀才,陛下跟您说话呢!”
江逸这才抬起头来,迅速看了朱允炆一眼,然后又马上低下头,伏趴在地上,动了动嘴,却不知道怎样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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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江逸紧张得心呯呯乱跳的时候,朱允炆却是轻笑一声,说道:“朕听说江小秀才成亲了,还在坊间做了不少‘大事’,原以为这性子能开朗些,没成想还是如此……腼腆。”
江逸听着他语气轻松,好似调侃,这才松了口气。
“陛下,”江池宴也往下拜了一拜,回道,“犬子读书成痴,于人情事故向来迟钝,恳请陛下莫要怪罪。”
朱允炆哼笑一声,不冷不热地说:“江状元倒是灵敏,也该分给你儿子些才是。”
江池宴赶紧埋下头去,不再多言。
朱允炆转眼看到江池宴身边的人,面上一缓,轻声叫了句:“小生。”
苏白生身子向下一伏,语调平淡地说:“学生不敢。”
朱允炆嘴角上扬,笑意晕染进眼底,“不敢什么?我只叫了你一声,你为何就说不敢?”
苏白生伏着身子不说话。
朱允炆看着别扭,亲亲热热地对他招招手。招完了才反应过来对方根本看不见,于是又开口说道:“小生,你起来,不用跪着了。”
“学生不敢。”苏白生依旧是淡淡地回道。
如此疏离的态度让朱允炆十分不满,趁他发作之前,廖青冒着被牵怒的风险,小跑着走到苏白生跟前,低声提醒道:“小祖宗唉,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想想陪你跪着的这一院子老小,给陛下服个软,啊?”
苏白生抿了抿唇,扭头看了看江池宴,然后才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
朱允炆明显很高兴,像个孩子似的拍了拍身边的位子,语气轻松地说:“小生,来,坐!”
苏白生垂着头,捏着衣摆,慢慢地走了过去,却挑了个离他最远的石墩坐下了。
身后有人皱起眉头,咳嗽一声。
几位随行官员的脸色也不太好——这里哪一个拎出来不是惊动半个朝堂的角色,如今大家都站着,他还真敢坐!
苏白生只当听不见看不见,安安稳稳地背身坐着,那挺直俊秀的剪影,如同谪仙遗世独立。
朱允炆心头触动,恍然回到那些共同成长的岁月,他是万千宠爱的皇太孙,他是满腹经纶的苏才子,他们是君臣,亦是挚友。
朱允炆叹息一声,对着苏白生说:“小生,跟朕回去罢。”
苏白生哼笑一声,斜着眼看他,“当初不是陛下将我关进了大牢么?如今又何谈回去?回哪里去?”
朱允炆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道:“小生,你还没想通么?”
苏白生垂下眼,疏离地开口道:“陛下,学生姓苏,上白下生,忝有进士功名,陛下大可直呼其名,或叫一声‘苏进士’,就是大大地赏脸了。”
“呵呵,一别两年,小生还是如此伶牙俐齿。”朱允炆面上虽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熟悉他的人自然清楚,他这是生气了。苏白生不用看就知道。
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亭外跪着的家人,眼看着小宝和小十三冻得小手都紫了,若不是周围的大人偷偷哄着,恐怕早就被吓哭了。
江逸从刚才开始就在偷偷地挪动膝盖,恐怕是又疼又冷吧,他的小逸啊,从小被江池宴惯着,如今又被苏云起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还有江池宴,他虽身体强健却到底是个文人,怎么也经不住这数九寒天的一通冻。
苏白生藏不住心中的疼惜,目光更添几分悲戚。
朱允炆虽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却始终没有错过他哪怕一丝细微的表情。
“小生,你若跟朕回去,这些人……朕就不追究了。”朱允炆闭了闭眼,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苏白生尚未表态,江池宴却是猛地抬起头来,慌乱地大呼:“小生,不可!”
朱允炆脸色蓦地一沉,廖青指着江池宴叫道:“放肆!江状元,注意你的身份!”
苏白生挑着眉眼瞄了瞄廖青,又看向大惊魂未定的江家众人,最后视线落在江池宴身上,“你是不信任我吗?”
江池宴看着他,瞄了眼朱允炆,意思简直不能更明显——我不信任的另有其人。
苏白生轻咳一声,掩唇轻笑。
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情谊,朱允炆简直接受不能,他紧握双拳,克制住心头的火气,冷冷地说:“小生,如今你有两条路可走,跟朕回去,可保江家上下相安无事,前提是他们不再与燕王勾结;或者……”
苏白生挑眉,“或者什么?”
朱允炆抬了抬手。
身后一人行了一礼,尔后在朱允炆看不到的地方,对着苏白生露出狠厉的神色,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或者苏、江二族因勾结逆贼获罪,全家上下不论男女十五以上发配岭南,十五以下变卖为奴!”
此言一出,举家皆惊。
苏白生更是面色煞白,显些坐不住。他抬眼看向朱允炆,面上带着无法形容的凄然之色,嘴里念道:“好啊,好啊……陛下这是要再现当年、当年的苏家之祸啊!”
苏白生说着,眼中随之滚下泪来,清清凉凉的泪痕瞬间爬了满脸。
江池宴最见不得苏白生受委屈,当即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从地上起来,踉跄着奔到苏白生身边。
遍布亭子周围的金吾卫拔剑上前,却被朱允炆挥手制止。
因此江池宴才得以冲到苏白生身边,把摇摇欲坠的人搂进怀里。
朱允炆见到苏白生落泪的那一刻早就心软了。
然而,金口玉言,皇帝的命令没有人会当作玩笑。
方才传令官的话就像一道尖刺,狠狠地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大海兄弟早就蓄势待发,像一头头雄狮一样盯着周遭的侍卫,眼中寒得能射出一道剑来。
苏云起紧紧抱着江逸发抖的身体,面沉如水。
江逸死死咬着发颤的牙齿,乌黑的眸子死死盯着亭中的朱允炆。
朱允炆其实也很头疼,如今这种情况,绝非他的本意。
“小生,朕……”
“陛下!”江逸突然爆发,大声吼道,“要发配就把我们全家都女配了吧,也不必分什么十五以上十五以下,即便是死我们一家人也要在一起!”
“好,好啊!”朱允炆怒极反笑,抚掌道,“朕竟是第一天知道,一向冷情寡欲的江小秀才竟也有此血性——看来这小小的枣儿沟还真是钟灵毓秀,不仅养人,还卧虎藏龙!海川四兄弟,别来无恙啊?”
大海四人身子一震,随即不约而同地露出傲然的神色——早在玄一通报的那一天,他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唯有盼着不要连累其他亲人。
朱允炆冷笑一声,厉声道:“如果朕没记错的话,朕的暗队四大统领该是已死之人,怎么就在这里见着了?江池宴,单是窝藏逃兵这一点,就够你满门抄斩!”
“陛下何故这般大的火气?倒叫臣弟觉得新鲜……”一道温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朱允炆眉头一皱,江逸心头一喜。
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朱高炽微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石子铺成的小径上。
他每往前走一步,朱允炆的眉头便皱起一分,随行官员的惊慌便多上一分,周围侍卫的神经便紧上一分。
江逸却既惊又喜,一双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来人,视线里包含着千万句想说的话,分明是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
朱高炽走到近前,递给江逸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恭恭敬敬地向朱允炆行礼,“臣递叩见陛下。”
朱允炆哼了一声,侧过身不受,只是不冷不热地说:“这礼朕可受不起。”
朱高炽起身,恭敬地在一旁站着,那张同朱允炆有五分相像的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
朱允炆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江池宴,冷声道:“江状元,如今人都来了,如此熟门熟路,你还有何狡辨?”
其实江池宴真正想说——我从一开始就没辩解好吧?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说。
他不说,自然有别人说。
朱高炽对朱允炆拱手,应道:“陛下,臣弟听闻江状元要被派为福建布政使,圣旨都拟好了,届时臣弟刚好在这广昌县境,原本想来道声喜,不知现在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
“哼,你倒是消息灵通。”朱允炆不冷不热地说。
如果单有朱高炽的话,众人还当是他为了救人故意说的托辞,然而,如今看朱允炆的态度,分明是变相承认了。
峰回路转,大悲大喜,莫过于此。
“小生,你得跟朕回去。”朱允炆坚持道。
虽然他恼恨燕王耳目,这时候却暂时放下恩怨和气愤,朱高炽的话无疑就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把苏白生带回京城,免得他掺和进燕王圈里,把江家打发到福建,断了他们和朱棣的联系,这原本就是朱允炆真正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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