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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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珠入得理政殿偏殿时,傅辛正在前殿与薛微之议事。流珠遥遥一望,于窄门间便见傅辛面色凝重,默然不语,而薛微之则滔滔不绝,声音可谓铿锵有力,起伏有度。阮二娘提耳细听,却只听懂了些“农民逃徙”、“田增而地少”、“重新清丈土地”等字眼,似是与农民和土地有关。

阮流珠稍稍一想,心里猜度起来。之前她在那小地方时,通过日常观察等,倒也发现了个现象——这朝代的土地兼并状况确实十分严重,土地都渐渐聚到了地主乡绅的手里头,而那贫苦百姓,没了自己的地,只能替地主干活儿。地主瞒报亩数,小官侵吞税款,这些事情,也并不少见。

彼时徐道甫在外从军,流珠家里可以说是只剩下孤儿寡母,而她家的那几亩田地,自然也招了别人的谋算。若非怜怜、四喜、香蕊等仆侍凑在一起,齐心协力,给她出谋划策,她当时指不定就会落了圈套,把地送到人家手里。

傅辛此时正低声与薛微之说着什么,似是忽地有所觉察,缓缓抬首,朝流珠这里看了过来。流珠被他那烫人的眼神一盯,心上不适,连忙错开身子,避开了男人的灼灼视线。

傅辛勾了勾唇,收回视线,俯视着面前行将告退的薛微之,忽地道:“朕听说,魏尚书想要与你说亲?薛小郎近日红鸾星动,桃花运旺,倒是惹人艳羡。”

秦太清并未过门,便自杀而死,依照朝廷律法,薛微之不必为她带孝,而这郎君贪图浮名,偏对外声称要为秦家阿娇守上六个月的孝。而魏尚书那幺女魏染儿,先前本是要许给阮二郎的,结果魏谨愤而退婚,魏染儿便又要重新说亲。

魏谨这名字,音同“未谨”,也确是个不谨慎的人。他尤好诗书,在挑女婿时,也喜欢找那颇有文采的郎君。阮二出了丑后,魏谨便又看上了死了未婚妻的薛微之。薛微之原本想着娶了徐*算了,但看魏谨找上门来,话语中流露出嫁女的意思,薛微之也不由得动心了。

魏谨不算世家出身,乃是正经考科举考出来的,年轻时颇有才名,也是能令洛阳为之纸贵的风流人物。他在礼部做官,多半也出不了大岔子。薛微之思来想去,又觉得他十分合适,至于徐*,纳做妾室便是。

此刻听得傅辛询问,薛微之只一笑,推说还未定下。傅辛瞧着他这副模样,轻笑着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不再多言。

偏殿里,阮流珠心里暗自斟酌着,该要如何将她的那所谓法子说出口来。她正垂眸细想时,关小郎持着拂尘,殷勤地端了茶来,轻轻置于小案之上。阮二娘对他微微一笑,眼神忽地瞥见他身后立着尊小菩萨像,那菩萨生得一副慈悲女相,面上却带着微须,身上亦着男子衣衫。但见那佛端坐于莲花宝座上,笑容中带着悲悯,着实有些古怪。

关小郎瞧着她那微有疑虑的眼神,轻声道:“前些时日鲁元公主来了,偏说陛下身上带煞,要广积功德,随后便自府里搬了这莲华性妙菩萨来,立在了这偏殿里。佛家有言,‘一切诸法无有定相,非男非女,一切女人亦复如是,虽现女身而非女也’。因而这莲华性妙菩萨,男女同身,似喜还悲。请了他在殿内,必能为信徒带来莫大好处。”

流珠先前便在灯会时听鲁元公主提起过请佛之事,并不讶异,只深深看了关小郎一眼,温声道:“小郎倒是懂得多。”

关小郎只低眉轻笑道:“家父在时,常令奴抄写佛经,诵读佛偈。小时候记性好,所以现在才能在二娘面前卖弄一番。公主虽请了菩萨来,官家却是不信此道,故而二娘也不必觉得受拘。菩萨宽厚,不信者不怪。”

流珠听了这话,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关小郎退下之后,殿内便只余流珠一人。她定定地看了那所谓莲华性妙菩萨一眼,随即拉了绫锦蒲团,半跪在小案边上,信手翻起了鲁元公主誊抄在细细白绢上的佛经,却见她那字与娟秀一点儿边都不沾,抄起佛经来也不甚规整,反倒颇有几分狂意。

流珠正看得出神,忽地听得身后传来些许动静。她心神微凛,正欲回头,两臂却被人从后一挟,反剪于身后,那人更用胳膊肘死死压着她脖子,令她不得动弹。流珠双眉微蹙,但听得傅辛沉沉轻笑,声音微显沙哑。她眼睛一张,便觉那人手儿入了牝儿内,毫不怜惜,只猛捣乱搅,痛得阮二娘紧咬牙关,嘴唇几乎都被咬出了血来。少顷过后,银珠成串,倾泄而激流,足有数十息之久,滴答落于蒲团之上,好似一般。

阮氏红唇上挂着血珠儿,浑身无力,不便处尤为酸痛,支撑不住,不得不半倚在小案之上,昏昏沉沉间又见鲁元公主抄的那《楞严经》上写着——“……妄号帝王。自取诛灭。……一切众生实本真净。因彼妄见。……发起妄情。情积不休。能生爱水。……”

官家兴致颇高,于佛前蒲团上来了三番四次,这才堪堪作罢。阮流珠几无气力,傅辛瞧着她面带红晕的苍白模样,心中快慰,拉了她起来,动作竟十分轻柔地替她穿好衣衫,又似笑非笑地端详着她。阮氏心中恨极,但因尚有惦念,便强笑道:“儿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前来,又是来求官家恩典的。”

她话音刚罢,傅辛懒懒抬眼,正欲张口,却听得关小郎在外头急声轻唤,说是傅从嘉来了。傅辛一笑,对着阮流珠道:“随朕去殿内,给朕伺候笔墨。若有所托,边研磨边说。”

阮二娘瞪他一眼,恼得不行,看在傅辛眼中,却是似嗔还怨,满是风情。他勾唇轻笑,硬是拽了阮流珠起来,随即望着那湿透了的蒲团,意味深长地微声道:“这蒲团,可得好生供起来。”

及至殿内,阮流珠半靠着龙案,装模作样地研着墨。傅从嘉还是一派俊美少年的清朗模样,坐在傅辛下首处,帮着傅辛先行阅过章折,分门别类。

理政殿内平寂至极,便是此时,阮流珠开口,斟酌着笑道:“官家,儿待在闺中,闲暇之时,想出了个点子来,说不定能对官家有所助益。”

傅辛只沉声笑道:“有话只管直说。”

他此言一出,阮流珠便懒于铺垫,更懒得顾忌那傅从嘉在旁,反正他这人扮猪吃老虎,肚子里比谁都明白。流珠故意带着些许娇蛮口吻,直接道:“儿的那生意,打的旗号就是独一份儿,若是人人都能学得,儿还做什么买卖?若是官家能给儿一个恩典,教这天底下,只儿能做那雪裙,不知该有多好。”

傅从嘉闻言,悄悄抬眼,却忽地瞥见流珠裙子上带着湿迹,水渍连成一片,半干未干,十分暧昧。他心下了然,只低头不语,又听得父亲道:“你必已经想好恩典罢?”

流珠研墨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道:“儿听闻昔有陆氏女,创下许多绣技新法,最后却因郎君宠妾灭妻之故,潦倒而死。亦有农户赵氏子,是他培育出了新麦种,令得天下受益,可最后因子孙不肖,饿死街头的人,也是这个赵郎君。这聪明人都死得这样惨,以后谁还敢胡乱聪明?若是官家能立个规矩,大加犒赏这些尤善发明之人,或是……”

她还没说完,傅辛就搁了毫笔,半倚在椅上,状似有些慵懒地笑望着她,目光却格外深沉。他这目光,令流珠心上微凛,便是此时,傅从嘉颇有精神地朗声插道:

“二娘说的,竟是个好主意。百姓受此鼓舞,便没了后顾之忧。像新的纺织之法、新种子这一类的,朝廷出钱犒赏,随后推广天下,似陆氏和赵氏这般的聪明人,便不会心灰意冷,说不定此后民智渐开,这日子过的,便能愈来愈方便。而像二娘这样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商货,若果真有出奇之处,朝廷也不必奖励她,只令旁人不能随意效仿便是。这样一来,也能匡扶正道,杜绝造假之辈……”

傅辛骤然伸手,抬笔朝那傅从嘉掷了过去,少年错身一躲,笑了两声,便见父亲沉沉看着自己,声音平缓地说道:“先前你与傅从谦争论愚民之利弊,朕叫你二人写了文章,论述己道。文章传阅下去,满朝文武,除了像金玉直、薛微之这样的初出茅庐之辈外,没几个站在你这边的。朕叫你好生思量,如今看来,你却是全无长进。”

傅从嘉正了正面色,扬着下巴,皱眉道:“父亲和叔伯之理,我怎会不明白?我相信我的道理,父亲也不是不知。眼下国库紧张,收入减少而支出愈多,国之周边虎狼环饲,虽说咱们不将那些蛮人放在眼中,但若是日后开战,也定是所耗甚多,不能不虑及。似这般景况,比起愚民来说,使民智之,更有裨益。”

傅辛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将视线转至低眉顺眼的阮流珠身上,随即又道:“此法还需再议。且先搁置,待与群臣商议后,再行决定。”

流珠只对他一笑,目光温和,好似全无怨言。她这副模样落入傅辛眼中,却令官家眸光微微转冷,唇角却翘了起来。

东兔西乌,飞金走玉,十数日过后,已近三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吕物皆春。流珠正看着瑞安及如意学习诗书,做最后冲刺之时,便见怜怜款款走来,为母子三人端上茶点,并笑着轻声道:

“外头可热闹呢。官家颁下新法,名呼专利之法,只在京畿一带推行。此法说了,若有人在衣食住行这四方面上,想了甚于国有益的法子,或有甚发明,均可上报官府。官府查实之后,备案在册,于汴京城门出张贴示众,若是无人质疑,这发明者便能得上大大一笔银钱,还能得见天颜呢。”

流珠听着,立时高兴起来,暗想那傅辛,倒也不算固执。虽说他给这专利法加了种种限制,又是限于京畿范围,又是拘于衣食住行,但这也是无奈之举,流珠可以理解。总的来说,这已经是这个王朝的莫大进步了。

怜怜又喜滋滋地说道:“官家还说,若是谁家商货也是与旁人都不同,乃是独创,那么从此以后,旁人也不能随便学去,学了便是造假,要治罪的。这样一来,咱家的生意,必能好上许多。”

流珠每每拿到阮宜爱的花样后,也并不是全然按着她的做。弄扇、素缣等人聚集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改来改去,最后才算成型。像那闻名京都的雪裙,便是大加改良之后的作品。

冯氏拿了阮宜爱的花样,改也不改,只急匆匆地做,再加上偷工减料、价钱不合理等缘故,她虽然打击了阮流珠的买卖,可自己也没讨着好。眼见又亏了本儿,冯氏没辙,只好将手里面的积货匆匆卖了出去。她原本都打算想再沾这买卖了,可是专利法一出,冯氏的脑子又活络了起来。

阮流珠的这衣裳,说到底,那是阮宜爱的发明,专利在阮宜爱手里呢。依照新律法的条目,阮宜爱可以转让权利,连并此后的收益也全都转让出去,只不过呢,她只能转让给一个人。以后谁再想借用这花样,必须问过那被转让之人,那人说同意,她才能借用。

冯氏一想,她之所以赔本,那全都是因为有阮流珠这个狐狸精在那儿杵着,压了她一头,若是她早早说动阮宜爱,申报官府,把专利握在手里,那不就只有她一个人能做这衣裳,阮流珠便成了违法的了?这般一来,冯氏实是高兴,坐着小轿,入了宫城,本以为必是无比顺利,可谁知又被人拦了下来,说是皇后近日不便见客。

说甚不便见客?冯氏也不知道阮宜爱是真的犯了任性,一时不想见客,还是那官家,又不想国公府的人来见皇后。她急得要死,却苦无门路,但转念一想,道:她见不着阮宜爱,阮流珠多半也见不着。

冯氏稍稍宽慰,回了府中,谁知过了几日后,却听得奴仆来报,说是城门上贴了告示,像雪裙等新服,以后只有阮二娘一家能做,别人再做,就要罚钱。告示既然贴出来了,这就说明官府已经查实,阮宜爱也已按了手印,同意转让,冯氏闻说,登时火冒三丈,一面恨那亲女儿耳根子软,约莫又被那妖妇说动,另一面,将阮流珠完完全全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这个阮二娘,生来就是克她的!她迟早要狠狠治她一回!

另一边,阮流珠得了专利,而往日流失的买家,又渐渐全都回来了,荣熙那边的棉线事宜也愈发顺利,更是让阮二娘高兴不已。专利法一出,荣熙、兰无歇及徐道正便将新造出的纺车、搅车等申报官府,因十八娘这里的发明与衣食住行相关,且大有益处,傅辛重赏三人,各都领了上千两银子,亦赐下许多官造之物。阮流珠听人送来消息后,直觉郁气皆散,大为畅快。

人在紧张的时候不易生病,等一松懈,这病便找上门来。阮流珠难得高兴,却偏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害了伤风,每日里咳个不停,夜里更是时常发热。未免给旁人过了病气,阮二娘也不再和徐子期等子女一同用饭,只待在房中,独自歇着。

这日夜间时候,玉兔银蟾落于天边,星月皎皎,煞是明亮,而地上那沉浮于红尘间的阮二娘又开始发烧。她也不想传染了怜怜等,便屏退下人,独自一个吃了药汤,又吃了不少她让怜怜买回来的零嘴小吃,餍足之后,这才昏昏沉沉地躺下睡着。其间仿佛听得外面有人说了什么话,流珠只模模糊糊地应了几声,又翻了个身。

人得了病,睡也睡不踏实。流珠只感觉头脑发热,浑身烫得厉害,偏又觉得有些冷,便掏出纤纤素手,打算掖掖被角,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些,可谁知这一伸手,却于半空中忽地碰到了个什么东西。

阮流珠一滞,立时抬眼看去,惊坐而起,却见徐子期正端着粥碗,面容俊秀一如帘外明月,眼眸清冷好似春日寒气。流珠方才这一抬手,恰好碰着了那小碗,碗儿一倾,米粥便泄了出来,直直地溅到了徐子期胸前的衣裳上面。

眼瞅着男人身前沾着一片黄白米粥,流珠尴尬地笑了笑,暗自有些生恼,道:都怪自己屏退了下人,外面没人守着,才叫这家伙溜了进来。虽说他约莫是好心来给自己送晚饭,可是他门也不敲一下,这算什么道理?自己现下蓬头垢面,裹着荣熙新送来的棉袄,鼓鼓囊囊地窝在被子里面,邋遢得不行,全都被他撞见,真是好不尴尬!

这般想着,阮二娘冷了面色,口气却还算平和,哑着嗓子道:“男女大防,子期不能不顾,以后可莫要再这般贸然闯进来了。咱们到底隔着辈儿,虽说你不把儿当娘看,但是外头人可都知道你是儿的大儿子。”

徐子期闻言,微微勾唇,将粥碗放至小桌上,随即道:“我适才进来前,拢共问了三回二娘是否方便见人,你都应了。”

流珠一听,抿了抿唇,这才朦朦胧胧地想起,仿佛确有这么一回事儿。她清了清嗓子,含混道:“儿那是烧糊涂了。子期待在这儿,多有不便,还请快快离去罢,以免染了病气。”说着,她指了指搭在架子上的小帕,道:“快拿巾帕擦擦身子罢。”

徐子期望她一眼,应了一声,利落地扯下帕子,将胸前米粥擦拭干净。阮流珠把眼看着他骨节分明,十分好看的大手,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发怔,好一会儿才听得徐子期凝声道:“我辛辛苦苦端了粥来,二娘赶紧喝了罢。我听说你这几日称病不出,几乎滴米不进,这可不行。越是身子弱的时候,便越要多多注意吃喝饮食,我可不准二娘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阮流珠现下病得反复,根本尝不出嘴里东西的味道。她虽说是个大人,可一到生病时候,这小孩儿心性便犯了,既然尝不出滋味,便不爱吃饭,偏喜欢吃些小吃和零嘴。这几天里,她经常托怜怜在采买归来时,给她捎带东西吃,而阮流珠一个人窝在屋子里吃独食,则舒服得不行。至于这便宜儿子送来的粥,实在全无必要,她本来吃得都饱得不行了,哪里还喝得下一碗粥。

但徐子期既然发了话,阮流珠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只能无奈地笑着道:“大哥儿快走吧。粥放这里,儿一会儿肯定起来喝。”

徐子期却向来咄咄逼人,强势得很。但见他剑眉微挑,轻笑着端起碗来,又坐到床边,温声道:“子期来伺候二娘喝粥,何如?还请二娘给个面子,让子期也好尽一回孝。”

说甚尽孝,他根本没拿她当正经的娘看待过,偏在这时候来尽孝,根本就是在逗她。

流珠面露难色,赶紧推脱道:“尽孝不必非得今日。儿现下身子不适,子期先走吧,这粥,儿是一定会喝的。”

徐子期微微一笑,放下了粥,站起了身子。流珠以为总算说动了他,稍稍放松了下来,阖了阖眼睛,正准备躺下接着睡,可谁知忽地听得屋内传来一阵动静,睁眼一看,却是徐子期打开了她桌上面的小盒,而那匣子里装得全是怜怜买来的五花八门的吃食,犹然冒着香气,正是她方才实在吃不下的那些。

流珠这下尴尬得不行,也不好说这才是自己现在的主食,只叹了口气,强笑着谎道:“却是忘了说了。这是儿让人买来给瑞安和如意的吃食。他俩再过几日就要去考试,可得好好犒劳犒劳这两个小书生。幸亏子期提醒了儿,便托你给他们送去好了。”

徐子期眸中微光闪现,却只是点了点头,温声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这才是二娘不出来吃饭的原因,却是误解了二娘了。”他说着,微微侧身,“既然二娘连日来水米不进,甚也没吃,那身子如何受得了?依我看,二娘还是该趁热喝了这碗粥才好。”

流珠被他逼得无路,唯恐他非要亲自喂自己喝,只好无可奈何地垂着手,声音沙哑地令他端了碗来,随即接过来粥,皱着眉,一饮而尽。徐子期见她老实喝完,这才笑着收走空碗,又忽地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而后踏着沉着有力的步子,掩门离去。说来也巧,喝了这一碗热粥,蒙着被子睡了一觉后,流珠这病,竟是彻底好了。

待她打起精神后,这头一桩事,便是送徐瑞安和徐如意赴考。那蔡氏散馆虽只收二十人,可却足足吸引了百十来号小郎君前来应考。听得这个消息后,徐瑞安如临大阵,肉呼呼的小脸上面色凝重,严肃至极,便连坐到了饭桌前,手里还拿着诗书诵读,反观徐如意,却是一派自在,不慌不忙,还笑着对流珠道:

“这个核桃奶,还有那银耳羹,定然是娘做的。剩下的菜,才是厨娘做的。那厨娘只会老家菜式,似这核桃奶和银耳羹,她做不出来,肯定是娘又亲自下厨了。”

流珠一笑,柔声道:“可不是?你们要上战场了,娘当然要亲自下厨,给你们送行。莲子清热滋火,银耳补脑提神,而这核桃奶啊,是把核桃仁和冰糖捣碎了,再用水冲开,这上面这层白沫儿,吃了就能绝顶聪明。”

徐瑞安信以为真,连忙多喝了两口。流珠瞧他这副模样,不由一叹,这小子天分不足,却也十分勤奋,但他自打徐道甫死了之后,便心思颇重,极其敏感,几乎不剩多少小孩儿心性……按他这个年纪来说,实在是成熟得有些过分了。

流珠望着他,目光柔和地温声道:“瑞安不必紧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努力过,其余的便也不必操心了。”

徐瑞安郑重地点点头,徐子期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也不多言,只深深看了眼流珠。此日恰逢休沐,一家四口吃过早饭,便乘了车辇,送瑞安兄妹前去考试,谁知到了蔡氏散馆前门后,流珠竟遇上了不少熟人。

☆、46|38.01

隔笼黄鸟女儿声(二)

车辇行至散馆不远处时,这车,便怎么也不能往里面再进一分了。不得已,徐子期掀了车帘,先行下车,随即又护着流珠及如意、瑞安下来。车架甚高,流珠下来的时候略有一丝没站稳当,下意识扶了徐子期肩膀一把,男人不动声色,只轻轻掠了她一眼。被他那眼神一扫,流珠如若触了电一般,急急匆匆地收回了手。

徐子期暗自勾唇,又见眼前人如潮涌,比肩叠踵,知道的清楚是爹娘仆侍送了小郎君来应考,那不明不白的,多半还以为是赶什么集市呢。他并不担忧徐瑞安,但见徐如意个子矮小,穿着一袭小青裙子,立在人堆里头,仿佛是那郁郁苍苍的竹林里头,一颗刚冒出头的雨后新笋,煞是可怜可爱,心上不由微动,便凝声道:“如意若是走不动,大哥儿来抱你走罢。”

徐如意却摇了摇头,似乎生怕被他抱起,转而走到了流珠裙边。流珠一笑,看着微微挑眉的徐子期,压低声音,温声道:“大哥儿却是不知。像他俩这个年纪,最不喜欢被长辈抱着了。别的小伙伴见了,约莫是会笑话的。便是六岁小儿,也爱面子,不能在玩伴面前落了下风。”

徐子期了悟,轻笑着摇了摇头。几人继续前行,流珠拿手护着如意的脑袋,唯恐她被挤着,匆忙间抬眼时,忽地瞥见阮二郎也立在人群间,满面不耐。她视线略一逡巡,又见阮二身侧站着位面色隐隐有些焦虑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做的是妇人装扮,面貌却甚是年轻,怀里还紧紧拉着个小儿的手。

那小儿年约七岁,生得一双大眼,神色倨傲尤甚,扬着脑袋,眯着眼,正以俯瞰众生般的眼神不屑地瞄着眼前众人。流珠虽对着二人素未谋面,但在心里一猜,便猜得是阮二的新妇喻盼儿,及她那独苗幼弟。她只移开目光,未再留意。

及至散馆跟前,亲眷再不能跟随,只各家小郎君独自入内赴考。流珠对着一双儿女殷殷交待了一番,笑着送他们背身而去。诸家小儿里面,夹了这么个梳着双丫髻,穿着青丝裙的小娘子,倒是十分显眼,令得外面的人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听着那些人颇觉得稀罕的话,流珠这心里却是有些不大舒服,暗想道:她在现代上的是财经学校,男女比例都直奔着二比八去了,见着男的反倒才觉得稀罕呢。她虽不清楚这个朝代的未来会归于何处,但大势所趋,流珠坚信,若干年后,有朝一日,在这个时空,也会实现男女平等……只不过,她有生之年大约是看不到了。

瑞安和如意进去赴考,拢共要考上一个时辰有余。这时间算不得短,流珠无事可做,只能回车架里头坐着,可她这心里,又觉得有些不甘,颇想要干些有意思的事儿。可惜徐子期在旁,流珠只觉得束手束脚,话都不敢多说,唯恐又被他看破什么。

不曾想徐子期却竟轻笑着,主动出言道:“在这里干等,也是无趣。二娘若是有意,咱们不妨趁这机会,略行消遣。”

阮二娘来了兴致,侧头道:“如何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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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期瞧着她那略微发亮的一双美眸,沉声笑道:“此处离宣德门不远,走几步便能到。那里的瓦子花样繁多,二娘可曾去过?”

流珠微微一笑,道:“自打回了汴京城,一出跟着一出,哪里有闲工夫去看瓦子?待字闺中时,倒是曾逛过几回,也不知如今可有甚新名目。”

徐子期留下怜怜在车里候着,万一散馆里出了什么变故,也好有人接应。而阮二娘则和他那便宜儿子一同,往那宣德门附近的瓦子走去。

这汴京子民尤好消遣,城中多的是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袖子里都是钱,愁的是没地儿花。而后这瓦肆愈来愈多,可算给了这帮拢袖之民一个尽情玩乐的好地方。嘌唱、傀儡戏、舞旋、杂技、说混话……实在是种类繁多,数也数不清。

瓦肆有大小之分,亦有好赖之别。徐子期自打上了任后,虽说因作风冷厉之故,得了个“徐铁凛”的诨名,但他也知道,单靠狠绝手段,也难以收服人心,不当值的时候自然也会跟着下属同僚应酬一番。推杯交盏间,酒意上涌,人自会卸了心防,再见他一派清浅笑意,不似往常那般颇有隔阂,什么混话儿也都能说得,这交情也跟着深了许多。

流珠便见他熟门熟路,择了个名呼福熙楼的瓦子,领着她上了楼。那前来殷勤招呼的伙计一见徐子期,便笑道:“徐大郎今儿啊,可算是来着时候了。咱们这福熙楼,今天净是好节目,咱这里有一份单子,敬上来给阿郎和娘子过过目。”

徐子期撩衣而坐,匆匆扫了眼单子,确认了没有什么不宜女子观赏的节目,这便把单子递给了阮二娘。那伙计微微抬眼,打量了一番阮流珠,见她眉眼柔艳,梳着妇人发髻,又与徐家大郎年龄相仿,便笑着道:“不曾想大郎已经娶妻,家中娘子看着便是个贤惠人儿,咱往日见大郎独来独往,心里边还一直犯嘀咕呢。”

流珠闻言,尴尬至极,暗自羞恼道:除了年龄差不多外,她和徐子期看上去也不怎么般配吧,怎么一和他上街,别人便觉得是小夫妻?这可真是不说话也尴尬,辩驳的话,对方也定会在心里头摆起八卦阵,胡乱寻思。

她搁了单子,把眼望向眼前那俊秀清冷的徐大郎。徐子期这次却也不反驳那伙计,待打发了那人后,这才温声道:“二娘不必多想,也毋需气恼。不过是个小跑堂的,与他多言甚。”

流珠垂眸,细声笑道:“以后还是说明白的好。这小跑堂身份虽低,可结交的却是三教九流,指不定把这话儿递给谁呢。若是让人误解了,信以为真,子期便不好说亲了。”

徐子期却也不搭茬,立时转了话头,但徐徐说道:“待会儿就是角抵之戏。今儿个出马相交的,是那大名鼎鼎的撞到山,和虽初出茅庐,可却风头正劲的金板沓。你瞧这瓦子里人这么多,几乎全是为了这来的。”

所谓角抵之戏,亦称蚩尤戏,说白了,是在规则上与现代稍有不同的相扑。大力士们只着水裤儿,赤着膀子,立了生死状,你死我活地较量一番,观者可以看热闹,亦可以下注作押,这等角抵戏,在汴京,乃至全国都十分风行。

流珠实在是不明白,看两个壮汉满头大汗地打架,到底有何乐趣。她倒宁肯去楼上面,听一会儿歌戏,或是评弹,看一会儿舞旋和杂技。但既然徐子期兴致勃勃,流珠也不好扫了他的兴,只能轻拈小帕,在此作陪。幸而这福熙楼的茶点很是可口,虽说因为有咄咄逼人的大儿子在这儿的缘故,流珠不敢放开猛吃,但有的吃,那也是好的。

角抵戏的裁判称之为部署。但见那白发部署执着个竹板似的物件,款款上台,先向堂中诸人报了两位力士的名字、籍贯、往日胜败,引得众人叫好一番,随即便参神祈祷一回,念了遍社条,即所谓规则,这才拿了生死状,给两位力士去签。

那名唤做撞到山的,自己就跟座小山似的,他每走一步,流珠都有种地动山摇的错觉,不由微微掩额。而那唤作金板沓的,身材则是精壮型的,长得倒也硬朗,流珠把眼看着,又见堂内有几个小娘子为那金板沓不住喝彩,不由轻轻一笑,暗想道:算了,就当欣赏下这位金板沓的肌肉,倒也算一饱眼福了。

部署一声令下,金板沓和那撞到山便缠到了一起。堂内诸人都十分激动,连连叫好,而那伙计则撑着个托盘,低头来了流珠这桌,道:“徐小将军和娘子可要下注?现下押金板沓的多,但撞到山,也不曾落下太多。”

见他这般殷勤,流珠便掏了些银钱,先纠正了他自己并非徐小将军的娘子,这才押到了金板沓身上。徐子期瞧了她一眼,仿佛偏要和她做对,转而下注在了撞到山身上。待伙计走后,流珠撑着粉腮,闲闲地看着那金板沓结实的身板,正嘲笑自己饥渴之时,忽地听得徐子期沉声对她分析起了局势,评判的角度倒是专业,说来说去就是要告诉她——你押错了,那撞到山稳赢。

流珠只点着头,心想这家伙的胜负心也实在是强。徐子期自是看出她兴致不高,只是一笑,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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