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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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嫣喝着哥哥喂她的水。

“伤好些了?将敦煌所见得的事情,所去过的地方,都跟哥哥说清楚。”

“嗯。”

长清虽然这些年无法步出扎合谷,尽在莫血和老巫的管制之下, 但是他对于西域的了解一点儿不少,就是因为有秦嫣做他的双眼。

秦嫣舔着咸咸的嘴唇,以往她给哥哥讲这些的时候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可是,这一回她要好好掂量掂量了。比如,可以讲南市的热闹、讲蔡玉班的喜乐、讲陌桑湖的美景、讲云水居的奢华……可是,不能讲在敦煌南市与宜郎一道吃肉饼;不能讲在夕照城暗道跟翟郎君的事情……

秦嫣好为难,有些事情要讲,有些事情要不讲,万一不小心说出了破绽,一定会让长清哥哥看出来,到时候一定很被动。她觉得受了这顿惩罚虽然很严重,很痛苦,可是可以避免立时讲这些事情,也算是祸中有福吧?

这三日,她趴在石崖上,一边忍着身上的疼痛和头脑的昏沉,一边在心里一桩桩揣度着哪些当讲、哪些不当讲。可是每次想起那些“不当讲”的,便不由自主嘴角微微扯起。长清看着她的样子,心知这妹子的话,接下来就没几句靠得住了。

第四日夜深,星子也淡暗。

秦嫣坐在哥哥身边,双手规规矩矩放好。对于哥哥她是不敢造次的,十岁之后哥哥就跟她严格划分界限。

秦嫣便将可以跟长清说的,都尽量说给他听,同时,也在谈话之中尽量将翟容的份量摘走。

“唉。”她在心里叹息着,很想念跟郎君说话时候,可以靠在他身上,赖在他怀里的感觉……

“长清哥哥,我给你的礼物你可喜欢?使用起来可顺手?”

“挺好,是敦煌画工那里直接买来的?”

“是。”

“藤黄、朱砂都是中原之物,很细腻,石青还要再淘澄一下方可使用。”

“那我有空了来帮你弄颜料。”

“嫣儿。”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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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国使者是如何死去的?”

“他在伊吾地界,听说是他路上看上了一个姑娘,抢入车队想要图谋不轨。那姑娘的兄弟追上了车队,将他们都杀了。”

“你是听谁说的?”

“是处月部落的小王步陆孤鹿荻。她当时在车队里翻看有没有金银财物,被我遇上了。”

长清仔细看着她的脸:“你跟翟家郎君是什么关系?”

“没……没有关系。”在自己兄长面前说谎还是压力挺大的。

长清是能识人之人,怎能看不出她已经与人初尝泽露了?他道:“嫣儿,你知道自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吗?”

“没有吧?”

“以前你跟我说起外出所遇之事,你不会骗我。”长清道,“可是如今你骗了我好多次。”

“哥哥!”

“你跟那翟家二郎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

“嫣儿,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在哥哥面前撒一个谎,就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长清道,“你总有圆不过来的时候。”他迫问道,“你到底跟他到了哪一步?”

“我们没什么的。”

夜风吹在天山无名山谷之中,春天已经接近暮春,天山深处依然很是清冷。长清问:“一起睡觉了?”

“哥哥!”

“哥哥是懂医的,你身上的气血都和先前不一样了,你以为你能瞒过我?”

秦嫣捂住脸。

“既然,敦煌的事情不肯说,夕照大城说细致些,应当没问题?”

秦嫣立时想到在珠兰暗道中,她摸翟家郎君的手指,他捏她的指尖;她还抱着他睡觉,他也抱还她……秦嫣将头埋在双膝间。

长清合十,心知,这孩子是彻底废了。

“那你说说看,你先前说的事情,有多少需要重新说过?”

“好罢,我全部重新说,行不行?”秦嫣有气无力地道,一大堆谎言,圆也圆不过来了。

秦嫣再次利用受训的断续时间,将去往敦煌之事重新给长清说了一遍。这一回她再不敢有任何隐瞒,只是有两件不得不隐瞒。

头一件,她与翟容之间的种种羞人细节,这个肯定不能出口。

长清认认真真地将她的话听完,指出:“那红莲石潭是很令人疑惑之处,为何能将你手臂上的烫伤很快治好?”他说,“我帮你涂药膏的时候,看到你的脊背上多了一片淤青似的颜色。可又完全不像……”

秦嫣道:“我也不知道。”秦嫣想起,曾经在翟家别府的水晶镜面里见过自己脖颈上的这片颜色,只是角度问题,看不清楚。翟容也见到过,说她是新长出来的。

过后经历了安业寺一战之后跟翟容在一起,几乎都是暗处,双方也没有再提起此事。

“嫣儿,你那般喜欢那个翟家二郎君吗?”

“啊?只是还可以吧?”

“你看看你,一提到他你就开始目光闪烁。”

“没有,真没有,我这一次什么谎话都没说。”

“夕照城上你为何要上去?”

“我想去救傅大侠和那些江湖弟子。”

“你是想去救翟家郎君吧?你难道不知道夕照大城之战是去送死的?豁出性命上那城头,你还敢不承认?”

“……”

长清无可奈何地摇头:“嫣儿,你以前那么乖,如今跟哥哥反反复复地撒谎!”

长清是在长安居住过多年之人,对于中原礼仪风俗也是很了解的。想到如此面骨还带着几分柔稚的妹子,半点名分都没有,被那个姓翟的臭小子给生吞活剥了,长清有些气恼道:“那个叫翟容的小子,以后哥哥要重重教训他一番!”

秦嫣红着脸,也不敢替翟容说话,依着长清道:“哥哥说什么便是什么。”

“人长得如何?”

“……”按照秦嫣的本意,自然说“很好看”,但也知道长清如今对郎君有些不满意,她低调回答:“还可以。”

“只是一个还可以?”长清道,“我妹子生得这般好,长得一般我可不给他。”

秦嫣以为自己说错了,改口道:“他……挺好看的。”

“长得好看,就能随便摆弄小姑娘了吗?”长清的愤怒更甚,“浮浪少年!”

秦嫣发现自己错了,她一直认为翟容比较龟毛,没想到长清计较起来,居然这般可怕。

“他没提出将你带回中原?还是悖于唐国律法,根本就没这个打算?”

“他让我跟他去师门,他师门在河北道北部的东海之上,他说那里唐国律法管不上。”

“他是翟家嫡子,难道不想接掌家主位?”

“他已经自请逐出族册了。”

长清问清楚之后,说:“嫣儿,既然什么都准备好了,你为何不跟着走。男人的心思不会长久,变心了你也就失去这一次逃出扎合谷的机会了。跟你说过无数回,机会稍纵即逝。”

秦嫣看了他一眼,怯怯道:“哥,我……答应做他们的线人……”

长清悚然立起眼睛,压低声音:“你,活得不耐烦了?”

“我要带哥哥一起逃出去,他们答应帮助我。”

“他们很有可能利用完你,就随你自生自灭了。”

“翟家郎君不会不管我的!”秦嫣道,“他说过等我回去的。”

“这种鬼话你也信?!”长清非常失望。

“不管信不信,我都要回来。”秦嫣小声道, “我既然能够为了翟家郎君上夕照城,我当然也要为哥哥回扎合谷。哪怕翟家郎君千般好,可是哥哥的性命,始终是最重要的事情。”

任长清自以为已经心如硬铁,可是妹妹如此暖心的话语,他还是无法拒绝。

哪怕翟家郎君千般好……哥哥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长清说:“那翟家郎君将我妹妹教得这般坏。想来,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要是以后对你半点不好,哥哥会替你出面的。”

秦嫣一闻此话,顿时得意忘形,哥哥如此说就是同意了!

她道:“好的!多谢哥哥。”秦嫣悄声道,“哥哥,等我们逃出去了,我给你找个山清水秀的居住,以后,我和翟郎君给你养老……”

长清抬起栗色的眼睛;“嫣儿,我只比你大十来岁,等到我走不动的时候,你大约牙也掉光了!”

秦嫣尴尬了,连忙补充:“不行的话,我们可以生个孩子……嗯,让孩子给你养老……”

长清什么话也没说,只摇头:这姑娘被人睡了之后,脑筋开始不清楚了。

他阖上眼眸,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诵读经文。

秦嫣仔细一想,觉得自己貌似又说了不合适的话……吐吐舌尖,陪着兄长一起,无声念经。

长清念的不是《光明垂地经》,而是他从前在中原背诵的净土三经之一《无量寿经》。这些年,他都是以净土宗的经文,抵御着星芒圣教对他们兄妹头脑的洗荡。宗教的好坏,取决于能否令人心境平静,能否不随意伤害他人。至少,在长清看来,“以血洗魂”的《光明垂地经》,是一种无法令他平静的信仰。

诵祷完毕,长清睁开眼睛。

嫣儿开始练功了,看着她的背影,他的心中往事起伏:他的祖上是楼兰国的裔族,百年前国中大乱迁移到了中原地区。

年幼时,他侏儒的身形已经初步可见了,处处受到歧视。但他从不气馁,他废寝忘食念书,学习各种数术,相信自己终有一天,可以在这世间,获得属于自己的地位。

在长安城里,他结识了建成太子之子李承安。两人当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李承安喜爱他的才学,并不介意他身体的残疾,带着他一起入太学,练习骑术。

他们一起读书绿柳居,纵马乐游原。

那时节,烽烟四起,大唐各处都有枭雄揭竿。唐国将领四出兵马,陇西新贵、千年门阀中,到处都是以建立军功、马踏天下为抱负的年轻人。

长清和李承安年少之人,战场不能上,每日在酒楼茶肆中激扬江山,指点天下。他们共同认为,此刻图桑王朝东起西兴,在唐国土地作乱的无论是刘武周部还是薛举部,背后都隐约晃动着图桑族人的身影。他们感觉到,如果说平定河西、河北等地的战乱,是父辈们的责任。那么到他们这一代,他们应当面对的,是更为浩瀚的广漠西域战场。

每思藉此,两个少年人莫不拔剑长啸,只等着有朝一日,偏坐金鞍理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李承安身份高贵,没有官身不可亲入西域大漠。长清有胡人血统,进入西域相对方便得多。加之他身有残疾,早已有离开长安之意。

双方约定,待李承安之父,建成太子正式登上皇位之后,李承安到时候也年龄足够,将自请去西域领兵抚镇。

长清身高不能从军,深以为憾。为与挚友能并肩作战,便打算先回西域,为李承安勘察战场,寻摸民情。那一年他不过十四岁的年纪,虽是四尺微躯,却不堕豪迈。他抱着一腔雄心大志,回到了祖辈已经阔别百年的天山南麓,开始了属于自己和李承安共同的征途。

他得到了一位西域阵师的青睐,收他为徒,学习阵师之法,以为将来李承安带兵进入西域时,可以为他提供更为适合此处战场的作战方式。

那是一段激情洋溢的岁月,是长清最振奋的风华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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