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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在此处被唤作鸪孛儿的胡人,在扎合谷“草字圈”的名字叫老六。这是个数字,不是名字。而在扎合谷,只有数字没有名字。他因腿部特别粗壮,在同伴们中间有个绰号,叫“矮脚”。两天前,他混在一个人贩子的手中,来到了敦煌。遇上“玉鸾班”的宋班主买有力气的奴子,便花钱买下了他。

在那个以莫血为首的“草字圈”里,矮脚无疑是出类拔萃的刀奴。他最憎恶忌惮之人,不是同样出类拔萃,和他并称为“草字圈”最强刀奴的那个女孩子十二,而是她的哥哥——长清。

他特别憎恨忌惮长清。

因为,这个长清是“草字圈”的异类。更因为尽管那长清表面看起来平和清淡,还身有残疾,但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莫血在扎合谷被称为“牧刀人”。

手下有五十多个跟他和十二一般的“刀奴”,都在十六七岁以下。矮脚和其他所有的刀奴一般,无比虔诚地信仰着全知全能的星芒大神,期待着成为星光圣地中伟大的一员。

不过,要进入星光圣地,必须接受星芒大神的种种考验。

完成扎合谷所托付的各种任务,用那些不信仰星芒大神的“罪人”之血,洗涤自己的双手和额头,是最重要也是最神圣的考验之一。手上沾染到的异教“罪人”之血越多,心灵就会越澄净,也就越靠近星芒大神。

这个过程是艰难的,因为星芒大神只要最虔诚最纯净的“昙奴”侍奉自己。矮脚始终坚信,自己是草字圈最虔诚,最靠近星芒大神的刀奴。

此刻,他端着一碗面的矮脚,低头在心中默默颂祷着《光明垂地经》。

在草字圈,他们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将那三千字的经文反复颂祷,让星芒大神感受到他们的恭敬。即使执行任务在外,他也会坚持,企盼星芒大神能够感受到他的诚意,护佑他顺利通过“牧刀人”莫血给他带来的种种考验。

全心信奉星芒大神的矮脚认为,长清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扎合谷。

长清是七年前在黑狐部落被十二救下,当时是个十八岁的侏儒,年龄过大,毫无身手可言。应该一进入扎合谷就成为莫血的刀下鬼。可是,他跟草字圈的老巫,那个满身黧黑的老人辩经三日,老巫竟然留下了他。

矮脚不得不承认,在《光明垂地经》的解读上,长清的确有着惊人的一面。

那些文字经过长清的解读,充满了神力,令进入草字圈的孩子们很快就从星芒大神那里获得了力量。而每天傍晚,长清结印在胸前,以清朗之声为诸人领颂《光明垂地经》,那神圣肃穆的样子。用老巫的话说,哪怕是星芒大神也会看了感动。

在矮脚心目中,即使长清手无缚鸡之力,他依然是个危险的男人。

这一点,从长清对十二的教养就可以看得出来。扎合谷的“刀奴”里并不是没有女孩子,十来岁的孩子男女力量的差异也不是那么大,有些女孩天生力气较大,也能够很好地得到星芒大神的庇护,顺利完成扎合谷的任务。

而这个十二,从小骨骼纤细瘦弱,比寻常女孩子的力气还小。在黑狐部落她有过的不错表现,只能说是巧合而已。可是自从有了长清,矮脚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强。

草字圈是个强者为王,弱者为尸的地方。

长清自己在草字圈站住脚以后,提出要选择八岁的十二,按照他的方式教养。“牧刀人”莫血和老巫就如同被灌了迷魂汤一般同意了。

在她还很弱小的时候,长清会跟老巫和莫血达成协定,让她参与危险度略低的行动。在很多比十二更为强壮的孩子,一个个因出去完成任务,而死于各种状况时。这个瘦弱的女孩,在长清的护翼之下,坚定地成长着。直到她年龄稍长能独当一面为止。

而长清还会教给她很多,莫血无法教给他们的东西。

每次十二结束了任务,矮脚能看到长清教她如何辨物认路,如何闻声寻水。月光下,长清会用枝条烧黑,在木片上让她学习如何画细致的舆图。更多的时候,长清用尖尖的石块在沙地上默写着中原的书籍,一点点教给她。

尽管那个女孩子的体力,依然不能跟矮脚他们相比。可是在长清的养护之下,十二将刀奴的狠厉样子收敛得很好,装痴卖蠢起来一把好手。她靠着自己这个可怜兮兮,半呆不蠢的样儿,任何地方都能顺风顺水得人信任,很容易接近自己需要接近的对象。而善于利用山势地形,耳聪目明,又让她在莫血对他们的身体锤炼时,从不失手。

黑狐部落里,因矮脚将十二推下了战马,两人结下了深深的怨恨。

九岁那年她将他设计赶入狼牙谷,令他几乎丧命;十岁那年他将她关入雪洞,使她差点成残废。如果没有长清,这个女孩子早已是他刀下的一团血泥,不可能跟他如此势均力敌。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所接受的任务越来越复杂,老巫不断给他们阐述教义,让他们懂得星芒大神需要无数奴仆的供奉,他们必须学会共同相处。那份仇恨才渐渐不再彼此发泄。

因十二从一个草字圈最弱小的孩子,成长为如今可以跟矮脚两两并矗的高手。莫血最终认可了长清对十二的教养方式,长清在“草字圈”的地位越发超然。

如今长清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了。

他没有用异教徒的血清洗过自己,没有资格前往星光圣地,依然留在草字圈。长清除了能够清讲教义,还能为莫血的刀奴们出谋划策。莫血在一定程度上,信任着、依傍着长清。

两年前,长清得到了一个法号慧彻的僧人给他的空白度牒。

长清便自己剃了发,穿起了僧衣,如此有悖星芒大神的举动,莫血都容忍了。长清对此也有解释,星芒圣教脱胎于佛教,佛教讲究慈悲普度,圣教讲究金刚怒目。他的身体条件,决定了他不能以钢刀侍奉星芒大神,那就让他以佛言来向星芒大神表达虔诚吧。

辩经论道,没人能说得过长清,大家也就逐渐接受了在草字圈,有这么一个身穿浅灰僧衣,垂目冷待人间。只有面对自己救下的那个妹妹,会有几分暖意的年轻人。

“你叫鸪孛儿?”一个柔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矮脚转过头,放下手中的面碗,站起来身来垂手行礼:“丝蕊娘子。”

“听说你是于阗来的。”

“是。”

“你坐下吃面。”丝蕊注意到他的面还不曾吃完,在他旁边坐下。

“谢丝蕊娘子。”矮脚坐下来,速度很快地吃着面条,喝完面汤,将面碗放在一边,:“请问丝蕊娘子有什么话说?”

“我也是于阗人,想问问那里如今是谁做国王?可有打仗?”

矮脚说:“奴人不清楚,奴人很久之前就被卖出于阗了。”

丝蕊说:“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想找个家乡的人说话而已。”

矮脚只能以沉默来应对容易露出破绽的谈话。

他知道,十二几乎会说西域所有的语言,只要她去过的地方,多细节的事情都能记得清楚。她会的这些东西,是长清将她一步步训练出来的。矮脚曾经多次看到十二每每做完事,回到“草字圈”,要被长清彻夜盘问。若她在哪趟行程中,记住的东西不够详尽准确,不能令长清满意。长清便会将她交给莫血,任莫血折磨,以避免十二懈怠。

丝蕊看着他默然无语的样子,想着有些奴人不善与人说话,也就不再跟他说话了。转身进了屋子。在她身后,矮脚将头抬起来,他知道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而他已经到了想跟漂亮女人相处的年龄。

…………

…………

此时此刻的秦嫣,没有按照翟容的吩咐,骑着马跟着那几个唐国军卒回敦煌。她连马都不要,正以长清对她长期训练出来的闻风探路的本领,向着翟容离开的方向追踪而去。

秦嫣知道翟容回河西时间不长,西域更是他不甚熟悉的地方。否则,她不可能用南云山的事情蒙骗过他。

而她,却熟悉很多路径,对一些人事也有些了解。她可以帮上忙。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她在这里天时地利人和,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地头蛇。

尤其是,她需要将身体里汩汩而动的散乱力量宣泄出去。她在荒漠中奔跑。这一回她双脚如飞,几乎能跟上好的战马跑得一般快。

第43章 图桑

两百多里开外, 鄯善水流入蒲昌海。蒲昌海西面三十里处,有一座废弃的古城名叫夕照大城,是古楼兰在汉代的第二座大城。

此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将近一千人的响马, 正沉静地围堵在这座夕照城的外面。黄色城墙下,躺着七百多具血肉翻翘的尸体, 有人正在将这些尸首逐渐堆叠。

领头的是一名抱剑的男子,头上缠着红巾。他的剑比中原的剑要宽两四五寸以上, 剑身护手是波斯光明神的雕刻, 装饰着稠血色的红宝石。显得沉重而锋利。

大漠响马是小股土匪, 很少有超过五十人的队伍,这样庞大的响马队伍,显得分外与众不同。他们虽然身上的衣服如西域的普通马贼一般, 兽皮、麻布五色掺杂,可是那凝定山岳的气势,却透着一股百战雄狮方有的军容。

这些响马凝视着的,正是面前这座黄色土城的城墙上端。他们目光中透出的杀伐之气, 似乎要将城墙射穿。

城墙的顶部,土墙上插满箭矢。一株枯黄小草躲在垛口边,风中飘摇。

草茎一歪, 一只大手搭上草叶旁的城砖,一个光头探出一些,浓黑厚重的眉毛下,鹰目炯炯有神, 扫视着城墙下的情景。此人正是“中州名侠”傅言川。

傅言川的光头上被熏黑了半边,满脸虬髯焦卷发黄。他对身边坐在地上,背靠土墙的冲云子道:“老冲,看见没有?兵匪一家啊。”

冲云子道长已经半身是血,手上的长剑断了剑头,刃口也因为过度砍杀而变得有些豁口了。笑道:“能跟西图桑军队对上一场,打得不冤。”

百多年前,楼兰国废,此处被隋朝纳入版图,设鄯善郡,贬天下罪人谪戍于此,民风野蛮杀烈。这座土城靠近唐国与图桑的边境,接壤吐谷浑,为三不管地带。

当年绿洲葱茏中的宫宇道殿尽成残垣断壁。这些年,中原治国之力还不足以深入西域腹地。很快就有不同的流匪在这里据地势之优,渐成大匪帮的趋势。

傅大侠他们带着十八中原少年郎,本意是来西域剿匪,见见世面。三日前,这里来了一股响马,他们本想一鼓作气将其剿灭,谁知“响马”越聚越多。他们这才发现,自己遇上的并非响马,而是一支异常精锐的图桑大军!其中武功高强者众多。

二十名江湖豪客就这样,阴差阳错被这群伪装为响马的图桑大军所包围了。

历经两天三夜的激战,他们伤亡不少,目前两位大侠手下,只有十名江湖弟子尚有攻击之力,其余非伤即死。

前日眼看情形不好,冲云子道长让年青一辈中武功最好的侯盛骑着乌骓踏雪马,突围去唐国军队送信。

趁着夜色,侯盛一身黑衣骑着黑马直出城门。

刚出城门不久,对方阵营怒剑呼啸而出,将侯盛砍做两截,鲜血狂染坐骑,乌骓马落荒逃走。

第二日,敌方那名头缠红巾的领头男子,凶残地将侯盛被腰斩的尸体,血淋淋地高高架起在城门下。

在城墙上观看的傅言川等人惊得阒然无语,这支“响马”里居然有这样的强者。此人一出手便让侯盛惨死,其武力之强,显然在城内所有人之上。虽然语言不通,他们看得出,下手之人就是那头戴红巾之人。

若体力鼎盛的冲云子道长和傅言川大侠联手,兴许可以拿下,可是接下来那些源源不断攻击上来的军卒怎么办?

纵横江湖数十载的两位大侠,自己性命早已置之度外,想到一招不慎,十几名年轻弟子要折在此处,心痛难忍。

中原侠客们凭着城池优势,勉强撑住了又一个白天。可能是慑于他们悍战不休的斗志,对方那红巾高手,始终没有跃上城头与他们决战。但是城下的图桑士兵不断汇聚起来,从一百人到数百人,如今已经将近一千人马了,城头上俯瞰下去,黑压压一片杀气。

望着黄昏天尽头第一颗闪亮的夜星,冲云子道长抚摸手中残剑,低声道:“又是黑夜了。”

一个名叫关客鹭的年少道人走到冲云子身边:“师叔,剑还是还你吧。”

这年轻道人是驻云门的弟子,是前掌门幡柯子道长的关门小徒弟。冲云子道长手中的剑本是驻云门的掌门剑“苍雪”,为了让关客鹭杀敌更顺手一些,出于爱护晚辈的心思,冲云子特地将自己的宝剑换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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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云子看着关客鹭微笑道:“还是你拿着,听师叔的话。”冲云子道长内力充沛,应付这些图桑军卒尚不需利器相助。关客鹭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没有一把钢锋利器,只怕早已死在那些蝗虫飞扑般的图桑军卒手下了。

“是。”关客鹭无奈收起剑,知道师叔在保护自己,眼圈微微泛红。

“小关!”一个名叫陈蓥的年轻人走过来,他比关客鹭年长一些,长了一双圆圆亮亮的鹿眼,笑起来十分讨喜。此刻脸上擦满了黑灰,越发显得目光明亮,“小关!你别乱走,那边还得看着。”

关客鹭走向傅言川大侠给他定好的位置,手中“苍雪”一摆,闪出一片神兵的冷芒来。陈蓥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又哭了?”

“没有!”关客鹭将剑插回腰带。

陈蓥道:“不怕,兄弟们陪着你呢。”

最后的一抹夕阳光芒也被长空吞噬,城墙下方,那些“响马”点燃了火把,映得城墙上面分外黑暗。

城墙上的中原武者们的脸上皆肃然,这三天的短兵相接,图桑人采取的战术就是白日战事松弛,夜晚则派上大批军卒冲城。眼看天黑了,那是又要打硬仗了。

城门下,头戴红巾的男子手按沉重的波斯大剑,刃身在乌鞘中锃锃作响,他正蠢蠢欲动。这个红巾男子名叫昔阳巴莱,是吐谷浑人,服膺于这支军队的图桑首领。带先遣部队来拿下这座城。

昨夜,他一招出手将侯盛斩为两截,造成了城上唐人侠客们极大的震慑。但是,唐人武者的勇悍无畏,也让他不敢贸然上城直接挑战。他的战术就是令手下军士慢慢盘磨他们的体力。

听得不远处马蹄声如雷滚阵阵,昔阳巴莱接到斥候回报:“报昔阳大人,汗王到了。”

昔阳巴莱满脸严肃,眼看可汗已经兵临城下了,他自己作为先遣部队,一千五百人马不但被折损了七八百人,还依然被那十几名唐人侠客死死堵在城下……昔阳巴莱沉重叹息一声:此事,怕是要被可汗狠狠惩罚了。

他连忙正一正红巾,带着亲随前去迎接。

傅言川大侠站在城头,看到图桑人的军队中,又汇来一支两千人的军队。

将近三千军队,将个夕照大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那戴红巾的昔阳巴莱恭迎的男子,是个图桑人。他身如铁塔,一头粗硬的头发编成数条辫子,额头勒着布带,戴着浑脱帽。一双又细又短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辣贪婪的光芒。身边是一位黑布衣衫的男子,右手已经是断臂。马鞍上别了一把造型特异的弯刀,刀柄长达二尺。

火把霍霍燃烧中,图桑首领见昔阳巴莱围战这城池,三天还未能拿下,露出怒容。他旁边的那名黑衣独臂男人,面白无须,目光如夜幕一般深沉,一言不发。昔阳巴莱汗出如浆,用图桑语不住给自己的可汗解释,城里如今是唐人武者守城,并非普通响马。

图桑首领望向一片黑暗的废城,听着昔阳巴莱的战况分析,终于眸中的怒火渐渐缓和,颔首,让昔阳巴莱等待机会,再次发动进攻。

天上的月亮躲进沉云,孤城一片漆黑。

十几名图桑军卒摸黑爬上了城墙,刚在垛口露头。守在城头警惕动静的江湖弟子立即示警。冲云子道长大喝一声,提起染血的宝剑向城墙垛口砍去。虽然瞬间被他杀翻一个,却有另一队士卒在黑夜掩护中下了城墙,有江湖弟子上来围杀。奈何人数寡不敌众,随着军卒源源不断涌入,江湖弟子们都被团团围住。

城墙下,图桑首领借着火把的红光,观察着攻城的情况。确实如昔阳巴莱所说,这些中原人身手内力均不俗,尤其是领头的两名中年人。图桑首领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阴狠怒毒。他相信,再锋利的宝剑,经过反复敲打,质地也会逐渐脆弱,锋芒也会逐渐贲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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