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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家主颔首,让她随意。

秦嫣便站起来,趋步挪到茶炉边。

在秦嫣的记忆中,自己出身之处也是如翟府一般亭台楼阁的,所以有一回长清哥哥说起风靡在长安高门贵户的饮茶之道,她就缠着他说个究竟。长清哥哥被她缠不过,只得细细说给她听。

自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之后,那些门阀士族在南方高岭之地与南闵人混居,渐渐有了饮茶的习俗。加之佛教盛行,佛门中人饮食过于素淡,需以饮茶提神,加深修为。饮茶,成为了唐国上层人士的高雅交流方式。许多贵妇仕女,都以能煎一手好茶为待客之本。

秦嫣这种一门心思想回归中原的人,自然也希望接触一下这门学问。长清哥哥也曾经大致跟她讲了,如何用茶锥凿下茶饼中的大叶茶,如何用茶碾子将茶叶磨成碎末,如何控水三沸,如何分出茶汤……

秦嫣知道在“蔡玉班”这样的市井之地,是难以见识到这些茶具的,此时见到了,若不亲手操持一番,今后也未必有机会。

秦嫣拿着涂银的小茶锥,凿下两指宽的茶叶。放在茶钵中,拿起涂金镶嵌了波斯蜜蜡的茶碾子,仿照方才煎茶娘子的动作,有板有眼地碾起了茶末子。

因她不弹琴了,轶儿感觉无趣,跟父亲告辞了一声,便由乳娘、婢奴们看护着去院子里玩儿了。秦嫣在煎茶娘子的指导下专注磨着茶叶。

翟羽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里满是好奇,甚至颇有几分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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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看起来,她也有些小心机,可是却无伤大雅。尤其是,昨日那丝蕊落下高台,她不惜暴露自己的身手,也毫不犹豫地扑出去救人,这番热肠令他不甚理解。

在发现她的脸面难以有表情之后,翟羽就将她跟星芒圣教联系了起来。青莲当年会去星芒教做密谍,是因为他在调查西域那几位无名强者时,种种踪迹都指向这个十几年前还在西域默默无闻的星芒教。

星芒圣教脱胎于佛家,佛家有两面:慈悲普渡与金刚怒目。星芒教就是走金刚怒目一路的,他们豢养杀手,谋取利益。玉青莲曾经是星芒教的圣女,当年她脱离星芒教时,星芒教还是个普通的小密教,与那些神秘强者并无关系。

翟容这些年,用各种方式搜罗星芒圣教的资料,对于星芒教略有所知。

他将花蕊小娘子邀请到自己府中,与她相处几日,想看看这姑娘究竟是否是星芒教徒。翟羽认为,极端的冷酷、嗜血、顽强和自制,这才符合他对她来处的猜测。

她才不过十三四岁,掩饰能力不可能蒙蔽住他和翟容两双眼睛的反复探究。或者,只能说,摆在他们面前这个心有良善,好学孜孜的少女,就是她的本来面目?这姑娘入府以来的表现,连见多识广的翟羽也有了疑惑。

面前的姑娘,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一双眼睛是鲜明生动的。

她时而专心磨茶末,时而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煎茶娘子,得到了对方的指导之后,用心地投入煎茶。

当她将分好的滚热茶汤小心翼翼端到他面前的时候,翟家主甚至能从她的双眸中看到单纯的快乐和诚挚的恭敬。

而这些,都和他所了解的星芒教徒格格不入……

第17章 花名

翟羽喝了她敬献的茶汤,让她自己也尝一下自己的茶水。

秦嫣叶公好龙地喝了几口又苦又咸的茶水,总算在回味的时候品出了一点点香气。如青木染晨晖的味道。让她想起了翟容,不过,那二郎主此时不知在何处。她正在这么想,已经有人替她问了起来:“阿父,小叔在哪里?”

翟羽看着已经在园子里玩了一圈回来的轶儿,道:“阿父管不上你小叔,怎知道他去哪儿了?”轶儿嘟了嘴:“有事找他呢。”

秦嫣学了好久煎茶,又喝了那苦水,正好饿了,便回到了自己的案桌前,将点心拿起来吃。忽然一个小小的身体蹭到她身边,轶儿轻声问她:“阿姐,你可会捉鸟?”

秦嫣不喜欢跟这种小孩子多打交道,迅疾摇头:“不会!”

轶儿的大眼睛里立刻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秦嫣皱眉侧身,她不跟这种粉团子似的小孩打交道,实在并不是不喜欢他们。相反,她对这种头发毛茸茸的小孩子,有着难以抵抗想护着他们的心思。莫血的“草字圈”里,经常有这样的孩子被捉过来,可是她一次都不敢将他们护在身后。

渐渐的,与其不断内心纠结,还不如避而远之。

轶儿失望之余,需要化悲愤为食量,低头看到秦嫣面前一盘六个小饺子刚打开还不曾吃。忙伸手拈起一个绿色的小饺子:“梅子味儿的饺子,我最爱吃的!”

“啊啊啊啊啊!”秦嫣几乎失控,又被抄走了梅子饺子。昨晚翟容吃掉她这个味道的饺子,急了她好久,人生最恨,六个饺子缺一个味道!不过翟家主就在对面,很感兴趣地看着自己儿子欺负弱女子,她不能做出什么过激反应。只能假装平淡,将余下的饺子递给轶儿:“还要吃什么?尽管用吧小郎主。”

轶儿道:“顶顶好吃的梅子饺子已经吃了,其他就没趣了啊。阿姐你说是不是?”

秦嫣垂目不语,因不能品尝到所谓“顶顶好吃的梅子饺子”,心里如同割了一刀。

轶儿觉得她不好玩,便又去找乳母:“我们还是去找找小叔。”

翟羽问轶儿:“轶儿,你忙着找小叔,又是什么事情要求他?”

轶儿赶紧摆个笑脸:“阿父你帮不帮忙?池塘里新来一只翠鸟,我想捉起来。”翟羽含笑摇手:“阿父不会帮你这个忙,翠鸟甚是难养。”

轶儿嘴巴一扁便出去了。

秦嫣吃了余下的几道点心,翟家主道:“花蕊娘子,我这里有一份琴谱。有一段技巧太过繁复,家中好久不曾有乐女能弹下此曲。前日见姑娘你弹《归海波》琴技出众。你看看能否按照这个谱子将曲子弹出来。”说着,便有仆人递上一个长筒装的物件来。

翟羽既然将她请来,总要选个过得去的缘由。更何况,他也好久没听到新人弹奏《西缺曲》了。花蕊小娘子年龄虽然小,但是手指的灵活有力殊异于常人,他估计她是有能力弹下这首曲子的。

秦嫣一看,是裱着布帛的书卷,抽开深青丝带,她右手捏着卷侧的木轴,左手慢慢打开。

秦嫣闻到书卷散发出来的苦香之气,知道这个就是长清哥哥说过的黄檗染色。所谓书卷有香,就是松墨与这个黄檗木混合的清雅香气。

翟家主看着她,心中越发困惑,这小姑娘似乎还接触过书卷,懂得如何执卷。即使富庶如唐国,书卷依然是非常人能所见。平日里通行的文书还是竹简为主。

秦嫣看了那上面的字,认了一会儿,对翟家主道:“回禀家主,奴婢不曾学过认曲谱,只偶然认得几个,恐怕不能打谱学曲。”

“那姑娘的琵琶是如何学的?”

“奴婢都是师父手传的。”

翟家主点头。据他所知,乐班中的成名乐师还是懂得认谱的,因曲谱没有隔断,没有音调,全凭弹奏者自行打谱确定音律。时常有同一首曲子,弹奏出来却音调不同的。他本来见她琴艺不错,以为她能认谱。看来,花蕊娘子学琴时间尚短,师傅也不曾很好带她入门。

秦嫣怕他失望,道:“家主,若是府中有可以手传奴婢此曲的乐师,奴婢愿意尽力,一定能学会的!”

翟羽淡淡点头。

此时到了午后,翟羽便让茶席撤下去,秦嫣拿着书轴将书卷端正卷好,插入布帙之中。方站起来,翟羽让人带着秦嫣回杏香园。

秦嫣在杏香园又去找乐师们练琴,问了她们,居然很多人都认识曲谱。又小小自卑了一下,本着敏而好学的精神,问她们要了常用的工尺曲谱。不好打扰姑娘们练琴,遂带回自己的屋子,慢慢在琴弦上摸着。翟容来杏香园找她时,正看到她撅着屁股趴在一堆竹简上一个个艰难地认着曲谱。

“天都暗下来了,你不点个灯?”翟容站在门口道。

秦嫣眯着用力过度的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忘记给他行礼,随口问他:“二郎主认识曲谱么?这里有几个奴婢认不出来。”翟容也不介意,走到浅色莲形瓷灯座前,拿了火石点亮了两支蜡烛,坐到她趴着的檀木大案上。帮她认了几个,秦嫣在琵琶上找到了音调,试着弹奏着。

翟容挽着双臂,看她认谱、弹琴。

秦嫣遇到不明白的就问他几句,她一点也不笨,翟容教起来不觉得麻烦,还觉得看着她一点点掌握,甚有趣味。

翟容陪她学了一会儿曲谱道:“今晚还是跟我去学轻功吧?”

“嗯,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去。”

“这就来要挟我?你要不乐意学我还不乐意教。”

秦嫣怕他真的不教,说道:“我有个小小心愿。”她竖起一根细细的手指,“你很容易就能满足我的。”

翟容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笑道:“什么心愿?”

“我能不能去你家书房看看?”秦嫣今日午后饮茶之时,拿到了那书卷曲谱,就萌生了想看看翟家书房里卷帙的心思。

“你认字?”

“嗯,我家阿耶请了中原的师傅教我的。”秦嫣感觉自己,总是能将谎话编得很圆润,“你也知道,南云山来往都是各国胡商,很多值钱的货物都出自中原。我不认字,如何打理事务呢?”

翟容看着她,她说话之时眼睛眨巴眨巴,睫毛又卷又翘,说:“我给你改个称呼吧?”

“嗯?”秦嫣侧歪头,不解地望着他。

翟容道:“你那个花名实在难听,幽若云喊着又是如此拗口。选个叫起来简单些的称呼。”

秦嫣说:“奴婢有小名,你不如直接叫我小名吧?”

翟容挑起眉:“什么小名。”

秦嫣心中坏笑一下,这个人总是将她的名字嫌弃来嫌弃去的,趁机恶心他一把。

第18章 书卷

秦嫣做作地低着头,扭捏了半日道:“我阿耶……叫我……”

翟容被勾起了好奇心,转到她的脸侧:“叫什么?”

秦嫣用低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哼哼着:“小若若……”

她迅速抬起眼皮,瞟了翟容一眼,翟容果然板着一张脸,没法接受这个娇嗲得头皮发麻的称呼。他微不可见地迅速摇摇头,一想到这个名字从自己嘴里吐出来时,他的鸡皮疙瘩就全起来的。

秦嫣火上浇油道:“若是二郎主不嫌弃,以后唤奴婢小若若就是了。奴婢觉得好生亲切。”

翟容完全叫不出口,站起来走到门口。

秦嫣偷偷乐呵:这位小郎君一看就是没跟姑娘们打过什么交道的,稍微娘里娘气一些的东西,他就一脸不适应。

“喂,出来。”翟容只能称呼她为“喂”了,“你不是要去书房?”

秦嫣将案桌上的曲谱竹简收拾好,走到他身后,跟着他走出了杏香园。翟家的藏书书房并不是翟家主的书房。翟家主书房平时用来签署往来文书,召见胡商行头,是日常办事之处。

翟容带她去的,则是他们家的藏书楼。

藏书楼还有些距离,秦嫣问他:“请问二郎主,丝蕊娘子如今怎样?”跟翟家主说话的时候,她得客气谨慎,仿佛面对长辈。跟翟容说话就不一样了,兴许是年龄相近的关系吧?她觉得跟他说话,就毫无顾忌了,一点儿也不担心问起刺客问题有辱他什么清雅。

翟容道:“已经报了敦煌刺史,目前在审问她的幕后主使。”

“查得出来么?”秦嫣想问问他们有些什么手段。

“入了官府大牢,我怎会知晓?”翟容随口应付着她。

心中暗想,那丝蕊哪里是什么刺客?不过是他利用丝蕊坠台之事,编出来诳出面前这个幽若云的真正身份而已。

本来他以为兄长会将丝蕊逐出敦煌,结果兄长念其迫不得已,情有可原,成全那丝蕊小娘子在敦煌有份自食其力的日子。待这位幽若云姑娘离开翟府,一回“蔡玉班”,肯定很快便会知道,他昨晚关于丝蕊是刺客一说,完全是胡说八道。

她知道真相又如何?

三日后这小姑娘得知事情真相,若来兴师问罪,他最多被这个“小若若”粉拳捶几下,嫩脚踢几下就是了。她多少身手他如今清楚得很呢,跟只猫儿似的,捶不痛他的。思及此处,他微笑仰头,步履自在。

小若若……一想起就反胃的名字……他又低头看一下走在身边的小姑娘,果然又小又“弱”啊,名字还是挺贴切的。

藏书楼是翟府第二高的建筑,翟容说,只能带你去第一层。那么多书,第一层就够你看了。秦嫣点头,说道:“多谢二郎主。奴婢也不是要饱读诗书,只是从没见过书卷,想见识一下。”她又说给他听,白日里翟家主给她看的一卷书卷上是曲谱,她还不曾见过真正的唐国手抄书呢,需要好好开个眼界。

翟容道:“原来娘子不是来我家做客,是来我家开眼界的?”

秦嫣点头,心道:何止是开眼界,她是来寻找记忆的。虽则翟府跟她肯定是不可能有什么关系的,可是看到翟家主和轶儿在一起的时候,还有,跟着翟家主一起走过庭院的时候,她都隐约觉得,似乎深藏在记忆中的某些东西被激活了。

她需要更多地感受这个庭院里的一草一木,说不定,终会有什么让她回忆起自己年幼时的蛛丝马迹来。如此,说不定她能回忆起父母的名字。

藏书楼的奴子点了烛火,将二郎主迎进去。

秦嫣只觉得一踏进去就满室书香,翟容带她去了他们家常用的一个小书室。里面是常备的一些书卷。秦嫣看到一个个卷帙整齐地排列在宽大的黄柏木书架上。

书轴上垂下一枚枚骨牙签。她走近一看,标志的是书名和卷名。一个个好奇地翻看着。

翟容在书卷中找了找,抽了一卷,拔去卷帙,将纸卷递给她:“这篇《千字文》,你看看都认得么?”

“自然认得,”秦嫣一边摊开纸卷,一边骄傲地告诉他,“这是孩童入门的书,奴婢个个都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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