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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容拿过那食盒,又拽她的袖子:“走,带你看一样好东西去!”

夜幕已然降临,远处“郁远堂”上还在传来弦乐之声。翟家的酒宴依然在进行着,有人喝醉小睡之后,重新加入宴席。也有人醉而扶归,踉跄而去。

翟容带着秦嫣先去了庖房,是个高大宽敞的朱色栏杆敞屋。房梁上悬挂着风干的熏鸡熏肉,高脚桌案边,炉灶庞大,呼呼地向外喷着鲜红的火苗。上面有四个大小不同的蒸笼依然在煮着酒席上的一道道佳肴。

将食盒托给了此处的一名烧火奴,翟容带她去了后花园。

后花园夜晚有巡园的奴仆,园子比杏香园要大很多,遇上了翟容都会给他行礼。秦嫣随着他来到一处名为“殿湫簃”的小庭院内。此处方圆半亩多一些,前面是一片瓦片嵌花的青石地面,东侧有个天然小泉,泉上立个半亭,泉水汩汩,绿树如荫。背面则是个门朝南开的三开间小屋。只消将那小庭院一锁便是个独立的小院落。

秦嫣一走入里边,便闻到一股腥臊的味道。

略走几步便看到那房屋门口拦着铁栅栏,走近一看,昏暗的夜色下,屋子里走来走去一头雪白的大狼。

“雪奴!”翟容伸手进那铁栅栏,那白狼便立时走过来,如同驯养的家犬一般将毛茸茸的头,顶在翟容的手心中。一双在夜晚中泛着绿芒的眼睛,警惕地盯着秦嫣看。

“这是我朋友,”翟容轻柔抚摸着那白狼的头部,“你们认识一下。”

秦嫣自然是不怕狼的,遂在翟容身边蹲下身子,那狼感觉到了她的侵近,脖子上的毛支棱起来,猛沉威胁地发出一声低吼,龇牙呼出一口浓重的腐肉之气。秦嫣颇感兴趣地看着那狼雪白的毛色:“如何会有这般毛色的狼?”

“可能是得了什么病。”翟容一边继续按揉着雪奴的头和颈让它放松警惕,一边跟秦嫣说话。

秦嫣观察着那狼,嘴角的皮肉有些松弛了,道:“它年龄很大了吧?你一直将它养在府中?”

翟容摇头:“我七岁养它的,养了两年放回北山。这次我回来,在城外遇到它。”

“啊,这么久还能记着人”秦嫣端详着那狼在翟容手下安抚的模样,狼眼已经因为适应了秦嫣的存在,而微微眯了起来,享受着主人的抚摸。

翟容告诉她:“别看它年纪大,它一定曾经在族群里非常厉害。白色皮毛的动物不容易隐蔽身形,一旦受伤血迹又明显,容易被围攻。”翟容骄傲地挠着狼脖子:“它说不定是头狼王。”

秦嫣看着雪奴高大粗壮的体格,想起北山东麓的狼牙谷曾有一只银狼王。心中有些激动,难道她遇上了传说中的“银狼王”罗夜?

眼前的雪奴半点也不像银狼王罗夜,一副宠物的样子。

“我能摸摸吗?”秦嫣问翟容。

翟容微笑,他知道她不会怕雪奴。说:“你摸吧,它要咬你我来按住它。”

“用不着你按,”秦嫣道,“又不是没摸过狼。”伸出手在狼脖子上轻轻摸了一把,那雪奴因主人就在身旁,没有发出吼叫,喉咙里滚过一阵低沉的咆哮,狼的喉管粗大,声音分外可怕。寻常女儿家听到这般的声音,恐怕已然吓得倒退数步了,秦嫣却说:“我摸它,它不生气。”她从脖子慢慢摸到它的喉下,用手指轻柔地按摩着。

她说:“这狼肯定听得懂我们说话!”

“嗯。”翟容收回手,“我们将它放出来如何?”兄长不让他放雪奴出来,虽然老了,毕竟是在野外生活多年的狼。如今翟容有了搭伙儿的,拆天拆地的心思分外浓重。

“好。”秦嫣也希望这白狼出来。

翟容没有打开栅栏的钥匙,顺手拧断那盘绕的铁链,推开栅栏,雪奴便带着一股狼族特有的烘烘臊气走出了栅栏,陡然见到了天上的月光,它猛然耸起双肩,然后挺胸压腿,朝着天上的明月,“嗷——”发出一声长长的狼嚎。声音响亮凄厉,透彻整个翟府。

翟府前院的一间侧屋中,点着六根蜡烛的青铜枝形烛台,火光摇动。

正跪在木板地面上的两个人,听到那狼嚎声,均悚然一惊。

坐在他们面前的是成叔,他目光严厉地扫视着面前的人。一名是“蔡玉班”的工匠水头儿,一个是落下高台的丝蕊小娘子。方才在翟家主授意之下,成叔已经调查出来是这名工匠水头儿,将高台上的铜扣拧松,令丝蕊舞蹈时候出现失误。

但是,水头儿咬定,绝对不曾割断那绳索。铜扣拧松,台子不稳,丝蕊小娘子舞蹈出现差错,至多掉下来。而丝蕊的身上系好防护丝索,加之本身就有跳下高台的设计,不会有性命之忧。

成叔冷笑一声:“水头儿,你难道对舞蹈很是熟悉么?如此算计清晰。”水头儿微微一惊,不敢再多说话了。成叔道:“你就莫为旁人担待了,来人,带上林娘子。”

水头儿侧身一看,那跳剑器舞的林娘子被翟府下人带了上来,直挺挺跪下。

成叔道:“我们已经在蔡玉班调查清楚了。这林娘子记恨丝蕊小娘子入班便得宠。此番,蔡班主又特地设计了飞天舞蹈,让她们两位大娘子跳舞衬托她,心中不忿。她又与你素有私情,于是你就为林娘子做下了这件事情,是也不是?!”

水头儿双唇颤抖,不知如何回答。

成叔道:“你还是快些应承下来吧,否则我们要告你断绳害命了。你此时说实话,断绳与否我给你秉公细查,否则,这断绳之罪直接放你头上,你可有甚么法子?”

水头儿连忙跪伏在地:“管家明鉴,某确实没有害人之心。林大娘子只是要教训一下这个爬升过快的小娘子,令她知道,过满则溢。可是,如今绳索断开,这是万万不能应承下来的罪名,这可是蓄意谋人性命啊!”

水头儿满身发抖,不住磕头。

丝蕊小娘子垂头跽坐着,一言不发。

成叔的目光从林大娘子身上徐徐转到丝蕊的身上:“小娘子,林娘子说并未割断你的丝索,而且你上台也要系好丝索方能表演,你难道不曾注意断口吗?”

丝蕊娘子长跪而起:“望管家做主,奴婢初次上这般的大场面,心中实在是忐忑不安,确实疏忽了。”林娘子哭道:“贱婢,水头儿上去过后就没人上去了!莫不是你自己将绳子割断?”

丝蕊轻声回敬:“奴家惜命,怎会做这种事情?”

第12章 长清

成叔见双方僵持不下,此事他们也并不打算去告官,毕竟一来没出人命,二来丝蕊的这个舞蹈接近百戏之耍,出点意外也是常情,三来,正好是翟家的宴席。谁都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成叔见问不出个所以然,道:“蔡班主临走之时,就立时命人送来了你们的身籍。五日后办完买奴手续,你们就是翟家之奴婢。到时候翟府里要打要杀是由不得你们的!如今说实话,我可以恳求家主为你们减免罪责。” 翟家主是散官之职在身,官家人管教自己奴婢,的确不需人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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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六曲素缣屏风后转出玄衣的翟羽。

众人看到他,连忙跪伏行礼:“翟家主。”

翟羽的目光将众人扫过,落在丝蕊的身上:“丝蕊小娘子,能否随翟某书房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成叔道:“家主,这些人蔡班主已经说了,五日后身籍办到了我们府中,打得骂得,一定能审出来。”

翟羽抬手制止他,他当然知道能审出来,不过,能把事情好好问清楚,何必要动用血腥手段呢?

他对成叔道:“林娘子和水头儿你好好看管起来,小娘子,跟我来。”

丝蕊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站起来,跟在翟家主的身后向侧屋外面走出去,两只手微微握住拳头。

此时,雪奴又是一声长长的望月狼嚎。

翟羽皱眉,停住脚步。

他知道自己兄弟又去招惹那白狼了,招手便有一名翟府护卫。翟羽吩咐他,派点人手去看着点狼,不要吓到了客人和轶儿。

“郁远堂”内外依然饮宴不止的翟家族亲听到狼嚎都停住了,知道翟府先前养着一只生了白毛病的狼,七年前就放了生。前几天二郎回敦煌,那狼竟然从北山里出来,到城外去迎接自己先前的小主人,被二郎主带回了翟府。那狼如此通晓人性,还被敦煌城上下传为美谈。

有些熟悉狼性的猜度,别是那狼出来了吧?有翟府下人适时走入,跟诸位说笑了几句,说明翟家主会派人看好银狼的,请各位亲众继续。众人释然,翟家主说了妥当,必然就是妥当的。于是吃喝行令,跟艳姬们说笑捏手。

园子里,翟容和秦嫣带着那雪奴在乱窜乱跳。

秦嫣自从扮演了这个“花蕊小乐师”,时常需要一坐半天,动辄便要低头屈身装卑弱。不能跑不能跳,此时此刻无需再在翟容面前掩饰什么,将那裙子挽了一半在腰带上,跟着翟容撵着雪奴满院子疯转。

两人都是身轻如燕,随便拉着个枝条便能轻松跃出十来尺。只不过,秦嫣靠的是身子轻、协调好,翟容则是有意将自己的轻功压制住,以便秦嫣能跟上他。

雪奴毕竟已是一头九岁的狼了,年事太高,跑了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便躺下来喘息。

翟容见雪奴跑不动了,喊住秦嫣,两人退回到雪奴身边。两人一狼,如此玩了一圈彼此都很熟悉。雪奴甚至已经容许秦嫣靠在它的背上,将它当做个“隐囊”用。

月光透过他们头上的树叶,将细细的银光洒在他们身上。两人都跑得发丝有些散乱,衣衫不那么整洁,因为心境愉悦,双双显出一股子孩童般的神气来。

此时此刻,她不是那个扎合谷心事重重、生死挣扎的“刀奴”;他也不是那个心机深沉、察微变色的大唐天子侍卫,只是与伙伴玩得很开心的普通少年男女。

除了“郁远堂”的乐伎演奏,秦嫣耳边又传入了方才进入杏香园时听到的琵琶声。夜深处,这声音越发凄楚动人。秦嫣对翟容道:“这人弹得真好听,比我好很多。”两人化开了隔阂,说话也显得熟谂。

翟容说:“这是琴娘,弹很多年了。你没法跟她比。”

“那她怎么不出去给客人演奏呢?”

“琴娘只弹给我哥听。”

秦嫣点头,她身处乐班,能理解某些女子心系男子身上的痴情。更何况翟家主那番品貌,也是当得起的。

翟容觉得翟家院子还是憋气,对秦嫣道:“改日,我带你去月牙泉玩。”

秦嫣摇头:“那是出城的。又要去签‘过所’。城里就很好玩了,集市上很多货物都很新奇。”她对唐国进出关的繁琐可谓深有体会了。

“不用‘过所’,”翟容是皇家近卫,自然不需要那个东西,眼珠一转,不打算告诉她可以直接带她出城,“你不会轻功,我教你轻功如何?”他看她肢体调和性十分优异,若稍微给她一些心法在身法步行中,学点轻功应该不困难。到时候带着她翻城墙,岂不比拿着鱼符走城门更有趣一些?

秦嫣心中一动,她没有机会学习高深武功的心法,她唯一勉强算得上心法的是扎合谷老巫传授给她的一种运转气脉的方式。可是这种所谓心法根本对她的武功毫无任何进益。

她真想掌握高深的武功,如此便能救她的长清哥哥。

七年前,秦嫣到扎合谷的两年了,方八岁。便被莫血驱策去了赫施巴部落,混入部落做个小贱奴,同行的还有“草字圈”的几个同伴。

大漠的冬季特别冷,秦嫣他们身上只有单衣。赫施巴部落里呆了不过两天,便有三名“伙伴”冻饿而死。余下的五个人都是冷冷地看着他们挣扎着,慢慢叹出最后一口残气,没有人会出自怜悯之心,递给他们一点水食,因为,也没有人会来怜悯他们自己。

秦嫣在长大一些以后,跟着长清读过书才能明白,扎合谷能够如此将他们视作草芥,就是因为隋唐之争,李唐军阀之乱,在边境造成了大量流民难民,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扎合谷手里有无数这样幼小而卑贱的生命,可供他们蹂/躏。

无情的大漠上,永远都在展示着弱肉强食的生存面貌。

混进去不出几日,赫施巴部落便被汹涌而来的黑狐部落洗劫一空。角箭纷扬、弯刀闪裂,男人们被杀死,女人们被侮辱,血流成河。孩子和马匹一起,被黑狐族带到了他们黑狐王赫连越的牙帐所在。

秦嫣他们如牲畜一般被锁着粗绳,拴在一个破旧的帐篷中。

秦嫣他们知道,这黑狐王赫连越本是焉耆国的一位亲王,不服本国束缚,在择蓝山自立门户。此人狡兔三窟,独占商路,很难对付。秦嫣的主人莫血,奉命要除去此人。而此人有个嗜好,每次将商队、较弱部落洗劫之后,会留下一些孩子进行体格筛选,一来嗜血取乐,二来养大一些,更容易听话。

扎合谷便让“草字圈”这些半大孩子进入赫施巴,又设计让黑狐王来劫掠走这些孩子。

北风呼啸着卷过百叶摧折的黑夜,万物都裹卷在一片纷纷扬扬的冰冷雪花中。破烂不堪的牛皮帐中,雪花不住从大小不一的破洞里跌落下来。

破烂的牛皮大帐中,风声如鬼哭。

混乱的人堆里,秦嫣看到,在牛皮帐的一角,独自盘伽趺坐着一名胡人少年。身边的雪花缓缓降落,勾勒出他平淡而舒朗的眉目。在血腥贲张的牛皮大帐中,他显得洁净如莲。哪怕他的四周是血海涛涛的阿鼻地狱,他立身之处,永如十方诸佛的庄严净土,无有众苦。

他的安静盘坐,不知不觉感染了好几个惴惴不安的孩子,大家在寒冷中瑟缩成一团,甚至小一些的孩子还睡了一觉。

秦嫣也睡了一觉。

第二日依然是风雪弥漫的天气。

狂风夹杂着雪粒子,将他们冻裂的手脚冷到几乎失去知觉。

他们跌跌撞撞被驱赶到了黑狐部落牛皮帐围着的场地上。穿着厚实皮甲的黑狐士兵,丢下一堆废铜烂铁一般的兵器,狞笑着用足尖随意选择,踢到他们每个人面前。等待着一场血与肉的搏杀,去满足他们那嗜血成性的兽心。

秦嫣跟着众人一样,也拿起了一块所谓“兵器”,只是半截锈损的弯刀。

她看到那名胡人少年也在队列之中。

当他站在那里时,秦嫣惊讶地发现,他是个身躯不过四尺略余的侏儒。清秀成熟的面孔与他的身体,十分不成比例。

那胡人少年没有捡那唯一可以赖以防身的“武器”。

他安静地站着,白日里可以看到,他也是浑身伤痕,甚至比其他孩子紫痕更多。可是那污染不堪的灰色棉袍,纵然破损处处,依然平整得异乎寻常。他垂目向地,心境平和。立在一群鼓鼓欲战的孩子们中间,只消赫连越一声令下,手无寸铁的他必然是第一个魂归地府之人。

赫连越示意一名黑狐士兵将一把刀塞到他手中。那少年等对方手一松,便任其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赫连越已经玩了他好几天了,每次事后,这少年侏儒总是很快就将自己重新料理整洁,无怨亦无哀。而每次驱策他去杀人,他从不遵命。

这份孤绝的倔强触怒了赫连越,他暴怒了。一拳将侏儒少年脸上打得鼻血流淌,又在他身上狠狠揍了几拳,将他拖到场外。亲手扳起他的下颚,逼着他睁开眼睛,看其他孩子们的血肉厮杀。他要让这个少年看到,不是每个人都能恪守自己的尊严,他要让他看到,今日这里又有一群刍狗在被他尽情驱策!

风雪哀嚎着灌满天地,片片白雪都带起了血色。

这些孩子大多都是草原人,生出来就能上马,自会走路便会使刀。若是世道安康,他们也许长大会成为部落的守护者,也许会成为一群牛羊的主人,他们可以安居乐业,娶妻生子……

在战火不断的西域,他们稚嫩的脸上,只剩下张牙舞爪的绝望,用仅存的一点点生命热力,扑向那永恒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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