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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来美国的留洋学生,大多是考取庚子赔款奖学金,绝少部分才是家中资助。

说起这个奖学金的来历,顾义仁曾唏嘘感慨过。八国联军烧杀掠夺,到最后却要中国赔钱,当时的驻美公使游说各国,要回了一些赔款。美国指定退还款要用在留美学生的身上,才有了这个奖学金,建了清华学堂,送出了公派的留学生。

顾义仁说这些时,神色复杂,又是为苦读的学子庆幸,又是为曾蒙难的家国悲哀。

沈奚自然猜顾义仁也是庚子赔款留学生中的一员,而婉风作风洋派,更像是家中资助。可在今晚,全被颠覆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晚清小官家中的小姐,父亲获罪,流放边关,另一个是戊戌时变法被斩杀的志士后代。二人都是受了傅侗文的资助,被送到了这里。

和她一样,没什么差别。

或许唯一有差别的是,她因形势危急,索性被三爷安排了傅家的名分。

可傅侗文从头到尾,又没提到沈奚的身份是掩饰,是保护。他不说,沈奚也只能保持沉默,听着那两人在感慨着受三爷的恩惠,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而在婉风和顾义仁眼中,沈奚仍旧还是傅家的四少奶奶。

婉风和顾义仁说完课业,傅侗文用手背碰面前的瓷碗。

“凉了吗?”婉风问。

傅侗文摇头,问沈奚:“汤匙有吗?”

沈奚立刻立起身:“我去拿。”

傅侗文手撑着桌子,也立起身:“坐久了,人也乏了。”

于是傅侗文与她一道去厨房,沈奚端了那碗烧桂圆。

婉风和顾义仁认为他们是“自家人”,不再打扰,分别回了房。

灯下,沈奚给他找到汤匙,放在瓷碗里,递给他。

傅侗文倚靠在干净的地方,用汤匙搅着桂圆干:“上回吃这个,未满十岁。”

沈奚未料到他会和自己话家常,含含糊糊地应着:“我还是在广东的时候。”

傅侗文饶有兴致,游目四顾:“傍晚你说,要吃些中国人吃的东西是什么?”

他竟还记得那句话。

“前些日子买了个锅,想做一品锅,你听过吗?码放好了食物,从上往下有蹄髈,鸡,还有菜。不过这里我选读过农学,菜的品种和中国不同,菜也许要挑不同的来煮,倒是肉都差不多,”沈奚感叹,“来这里才晓得,不管洋人中国人吃的肉都一样,牲畜也一样。”

“难道你以为这里的牛会有六只脚吗?”傅侗文反问。

沈奚默认了自己的傻气,接着说:“继续说那个,有留学生告诉我这叫大杂烩,他们说在家乡差不多是这么大的锅子。”

沈奚两只手比划着,约莫两尺的口径。

“和炒杂烩差不多?”傅侗文在猜一道广东菜。

“不,我说的这个是水煮的,端上来水还在沸。”

候在门外的少年终于憋不住,硬邦邦地接了句:“我们家乡管这叫‘全家福’,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还能放蛤蜊和鸡蛋,荤素搭配,各地不同,”说完又趁着傅侗文低头吃桂圆时,用她才能听到声音责怪,“三爷早吃过。”

原来这样。

傅侗文早知是何物,却顺着她说下去,还佯装会错意。

沈奚抿了嘴角。

“为何不说了?”傅侗文回望她。

“三哥……”

“怎么?”傅侗文偏过脸来,想听清她要说的话。

可就是这个迁就她说话的姿态,将她到嘴边的话又截断了,灯是半明半昧,他的眼也是。

第5章 第四章 今朝酒半樽(2)

此人此景,是西沉的余晖,是染满天际的火。

沈奚莫名地记起,那夜他出现在烟馆时的情景。

她被绑住手脚,蜷缩在肮脏的地板上,身边就是那个死人。身后是一条大通铺,木板挨着木板,那些骨瘦如柴的烟鬼就是一个个活死人,不留缝隙地挤成一排,握着烟斗在灯火上加热,一口升天,一口入地。有个乞丐在捡包烟泡的纱布,佝偻着身子半爬半行而过,多一眼都不给她。

官员被人唤出去不一会儿,傅侗文走入,看到她。

她还记得,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弯下右膝,以一种迁就着她的半蹲姿势,去看她的脸:“挨打了?”

这是他此生对她说的第一句。三个字,疑问句。

“怎么?”傅侗文见她这模样,又问。

沈奚一下就回了魂:“你傍晚睡那张床,还习惯吗?”

这又是什么蹩脚的话。

“还可以。”他将碗搁下,左手撑在陶质台池的边沿,手指自然地搭着,食指和中指在轻轻打着节拍。沈奚留意到了。傅家厅堂,他也是如此用脚打节拍。想来……是不耐烦了。

傅侗文没有表露丝毫的异样,却已看破了她的局促,见她接不上话,随即又说:“我行李箱里有几本《the lancet》,明日让人拿给你看。”

“《柳叶刀》?”她惊讶。

他怎会收集医学杂志?莫非他过去也是学医的?可又不像。

傅侗文看出她呼之欲出的疑问,先作了答:“他们没和你提过,我四弟就是学医的?”

“是有提过半句。”她记起来。

“哦?”傅侗文微笑低声问,“为何是半句。”

“因为,”她回忆当年场景,低声解释,“因为他们怕我伤心,因为……”

他又读懂了她未说的话:“因为我给你的假婚姻。”

她点头。

傅侗文将左手抬起,指向门外:“走吧,我们上楼。”

这一晚的九点之约到此结束。

沈奚以为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会有大把时间相处,未曾想,次日他就离开了纽约。倒是将前夜说好的医学杂志留下了,还有一个信封,里边是巴黎街头的彩色照片。

除了这些,没留下半个字。

沈奚坐在早餐桌上,和婉风肩挨着肩,细细看这一张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巴黎街头,一个个房子彼此挨着,没有丝毫缝隙,像被人摆放好的洋火盒子,共用着同一个狭长的屋顶。只是每个房子外用涂了不同的颜色,白色,浅咖色,深咖色,绛红色。

“你看,他们的店招牌上是有英文的。”婉风指房子上的店招牌。

果然是用大写字母写着旅馆的英文。

没有去过法国的婉风为看到这些照片而兴奋。

沈奚将这十三张照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总想在其中看出什么不同。

“三爷昨夜和你又说了什么?”婉风趁机问。

“没有,”她坦白交代,“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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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婉风将下巴压在沈奚的小手臂上,“你们在厨房说了好一会儿话呢,我想下去,又不敢,怕你们在说家事。”

哪有家事,扳着手指头数,也能数得清说了几句。

沈奚不好反驳,笑笑,想把这话揭过去。

“当年我第一次见三爷,就是在离开的船上,他亲自来送我和顾义仁。”

是他亲自送?

沈奚想到自己仓促离开的那日,想见他一面都是妄想。

“嗯,”婉风像在自语,“也不晓得三爷去看老朋友,何时能回来?”

看老朋友?

沈奚发现自己不能再聊下去了,婉风的每一句,都是她不清楚的事。

为了了解的更多些,从不打牌的沈奚竟也堕落了。

从纸牌到中国牌,只要他们有牌局,她就去观望闲聊。渐渐地,顾义仁和她闲谈也会说起了许多事,也是她闻所未闻的。

傅家老爷和大爷是政客,二爷是做学问的,四爷行医。

三爷呢,原本也是做学问,因为有人攀附傅家,赠了许多的工厂和公司的股票。几位少爷对实业都不感兴趣,三爷就用钱从家中兄弟手里收了所有的股票,又从官银号借了百万白银和几十万的银元,自办了厂子。但这些都不是傅侗文亲自出头做的,自有管事的人,所以这些仅仅是外人知道的生意,不该让外人晓得的,顾义仁自然也说不出。

三爷有钱,人尽皆知,可三爷究竟有多少钱?鬼知道。

“光绪三十年,能从官银号借出这么多白银的,全北京城也只有三爷了。”顾义仁对傅侗文的魄力和手腕都很是推崇,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沈奚听到“光绪三十年”,心被牵动。

她将手里的纸牌放到桌面上:“我又输了。好了,你们继续,我去看书。”

后来那几本《the lancet》被陈蔺观发现,死乞白赖借走了。沈奚原本舍不得,可一想到陈蔺观也是为了学业,就答应了。

只是将书包裹妥当,给他前,还在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弄脏、弄破、弄丢。

日子如此磨蹭着,快要到新的一年。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仍是空着。

从耶稣诞节到新年,学校和公司企业都会放假。这三年,婉风因为受到那些基督家庭的影响,对自己的信仰已经有了动摇,起先受邀是礼貌回应,贪图节日热闹,今年婉风就开始对她说,她也许真的要信教了。婉风说这句话时,还有着顾虑:“三爷……应该不会生气吧?”

沈奚不懂她的意思。

“你忘了,三爷一直嘱咐我们,不要让你和基督家庭走得太近?”婉风提醒她。

“我觉得他这么说的意思,是怕他们太热情邀约留学生,影响沈奚的学业吧?”顾义仁猜想。

“还影响什么?”婉风哭笑不得,“她难得陪我们打个牌,也是‘罪过、罪过’地忏悔。”

沈奚被逗笑:“你们走吧,我去收拾屋子了。”

她一直惦记着走廊尽头那个窗子许久没擦了,想去弄干净。毕竟那窗子临着傅侗文的房,不能太难看。于是在婉风和顾义仁走后,她端了一盆清水,到二楼去干活了。

她懒得烧热兑进去,盆里的水冷得刺骨,像浸着大块的冰坨似的。这让她想起在大烟馆,那扇永远透不过光的窗户,被烟熏得黑黄。

那种地方,老板也不会想让他们擦玻璃。

隔着窗子,能看到街对面的店口,金短发的男店员也在玻璃门内,在摘棕树上挂着装饰物。今天是三十一日,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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