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殊途同归战沙场 山水相隔亲弟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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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仲一愣,想起自家将军与云夫人那等伉俪情深,着实令人艳羡。看看十二小女儿情态,心下微动。转念又记起她适才所言,暗自警醒,再不多思,招手带着身后近二百兵士紧紧跟在十二身后。行了约有半日,看看天色将晚,一直在前领路、不肯回头的十二倏地停步,垂头踟蹰了一会,回头来在佟仲面前,指一碎石垒就的记号,声若蚊呐般道:「佟大哥,此处便是我所说的岔路。我等往左行,再一日即可与归砦小路连通。陆队正他们,恐是自此往右,出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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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仲闻言,心下大定。知十二窘迫,也不看她,将目光放在右边驳杂脚印上道:「有劳十二妹子!方才我与陆队正言辞颇激,皆无转圜,这才分队而行。如今我既见了妹子所说是实,便当遣人去寻陆队正。想必陆队正见了此处,亦可知妹子所言不虚。兵合一处,援护砦子之力也多些个。请妹子在随后路上多做暗记,使陆队正可循迹而来。哦,再烦请妹子就近帮兵马寻个略为宽敞的所在,我等歇宿连同等待陆队正回音。」

十二见他言行,知他对己回护,只不迭点头。佟仲遣了名军士循着陆小安人马脚印寻去,自带队随了十二去觅地为营。那名军士行到天黑歇息,隔天上路,午时未到,便撞见了陆队斥候,共来在军前。陆小安听罢军士来由,正蹙眉沉思间,探前斥候来报说,前方往和尚原小路上金军并未封锁路口,而是略略停顿后反着往和尚原去了。陆小安心更犹疑,正欲遣人再探,一名探后斥候疾奔而来,大声道:「陆队正,后路有大队人马追来,林木掩映,不知人数多少!」

陆小安闻报,忙令众军抢了有利地势,在林中设伏以待。追兵多叛军,贪功冒进,甫一接触便溃了一阵。虽是如此,却仍徘徊不退,只于金人监军之下轮流攻打,且时有增兵。陆小安一面凭箭手守住密林,一面广撒斥候侦测退路。守了一日,斥候俱回,皆报曰「南向和尚原之路金军稠密,难以去得;北向之途却是于路清靖」。陆小安见箭矢将尽,追兵日多,遂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出小路北行,往凤翔去投杨从义。

令既出,众军皆行,陆小安自带了一队兵马断后。山间本无路,敌我双方只靠着林木间的缝隙争斗穿行。陆小安所部乃是西军精锐,而追兵中叛军无战心、金人不擅山路亦不肯前,故此双方距离拉的越来越远。陆小安见久无追兵身影,正欲下令去赶早已退去的前军,忽林木中有两人飞身而来,大叫道:「贼子休走,还我师妹命来!」

***    ***    ***    ***

「金狗休走,给爷爷纳命来!」

陆大安向天狂吼一声,一刀将面前金兵劈倒,身旁众军闻声亦皆随之大叫,猛虎出柙般向前冲突。攻砦金军只顾着举盾防弩箭,却不想一向只以弩箭防御的小小山砦竟敢启门杀出,淬不及防之下节节败退。陆大安率收编叛军,借地势狂掠而下,直逼至金军营前不远。闻砦中鸣金,方耀武扬威而回。

金军来时,正值东路军搜山检海,抽调了许多西路主力。更兼恃孟门相助,并未曾料想此路有守御,将余下百战之士放在了和尚原下,故营中军士多非能战之人。乌鲁顿军于山中已有月余,不但攻砦事未得存进,反而死伤逾千,军心疲敝。此刻立在中军观瞧,见军马败状,登时脸色铁青。正欲遣军再战,忽闻营右一阵纷乱。放眼远望,只见帐幕火起、军乱马嘶,一小队白衣砦丁正往密林中撤去。金兵慌乱救火,无暇顾及,偶有追袭金兵,皆被砦丁弓箭射死。乌鲁大怒,吩咐左军救火,自带了亲兵上斜坡攻砦,却被砦左峰顶箭雨滚木阻回。

王锦在砦墙之上极目远眺,见乌鲁肩上中了一箭,却不肯医治,反把医者一顿鞭笞。遂哈哈一笑,挑大指对折翎道:「折将军妙计,每令章兴率砦丁垂绳以出、闻金而进,骚扰敌营。这几日那乌鲁显已烦躁,又加金人攻势日衰,恐是无能为了!前些日阵前收纳的军兵,不想经将军调教后竟有如此战力!想想那日我阻将军收叛之事,真是糊涂!」

折翎摇手,望王锦诚挚道:「那日是我怒令智昏,只是侥幸成功罢了。王兄所言,乃是万全之思。以后还请王兄切莫难言,我亦当时时听取。」言罢,对着王锦施了一礼,转望墙下正回砦军兵道:「此皆是我西军勇士,只是受领军人之累而成叛。非折翎调教,乃胸中家国气使然!」

王锦感佩,还礼不迭。一旁高诵忽指墙外道:「将军快看!怎地金兵好似要拔营了!」

折王二人随指看去,见金营中有军列队于前,严阵以待。余众除一部于砦右灭火后就地警戒外,皆拔营缓缓而退,乌鲁在中军正在与一人争吵,暴跳如雷。折翎一怔,王锦却已欢呼起来。砦众闻王锦呼声,见金军退去,皆欣喜不已,举兵刃高呼,喜极至有泣下者。赵破自左峰匆匆而来,笑容满面道:「折将军,金人退了!」

折翎心下虽疑,却不愿搅了众人欢喜,遂颔首道:「正是!但我等亦不可大意,以防金人有诈。还请赵兄遣一得用之人,与晏虎高诵一道坠着金人队尾探查一番。」

赵破应诺,喜滋滋的与晏虎高诵一道去了。折翎转对王锦道:「请王兄同与我去寻魏庆,将他监视之人一一过审,娜娜许是就在那些人当中!」

待王锦点头,又对身边郝挚陈丹命道:「你二人巡砦!若是我与王堂主审问无果,那娜娜行踪便着落在你二人身上。此女毒辣,若不趁金兵退时除去,恐她再为害腹心!」顿了顿又嘱道:「你二人各带一队人同去,切莫落单,小心自身!」

郝挚陈丹抱拳尊令,各领了一队人分头而去。郝挚带人在中坪寻了一遭,未见有异,兜兜转转间到了折翎巧云居所不远。郝挚睹物思人,忆起巧云音容笑貌及自家心事,忧思缠绕、闷闷难乐。抬眼瞥见克里斯蒂娜原住房前阶下站着的两名卫兵,忽记起晓月犹被折翎软禁其中。心中念头转了又转,终咬咬牙将身后砦丁散开各自巡视,自推开房门,来在克里斯蒂娜屋中。

屋内陈设一如往日,可先入了郝挚眼帘的却是一老妪的佝偻背影。那老妪背对屋门,恍若未闻门轴吱呀,只是颤抖着手收拾桌上碗筷。郝挚放眼,见晓月坐在榻上端坐不动、僵若石雕,只一对眼珠看着自己焦急地转来转去,遂心下大疑。转念记起适才门口卫兵对自己恍若未见的样子,暗道不好。手握腰中短剑剑柄,仔细看了看周遭,却是丝毫异样也无。

此时,那老妪已将桌面抹净、转身欲走,忽见郝挚在后,骇了一跳,险些将手中碗盘失落。定了定神,方道:「老婆子耳聋了,竟未听到这位官人进屋来。来来来,快里面请!惜竹夫人在后院赏花,老婆子这就去请她回来。」

郝挚虽见婆子失手,却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把一双眼紧紧盯在她脸上。婆子脸面岁月留痕、沟壑纵横,常干粗活的双手指节粗大圆鼓,并无任何可疑。郝挚听她说话,本欲嘱她几句「小心」之类的话语,却听她越往后说声音越清脆年轻。到得最后,更是将昔日先得月中自己经常能听到的一句说话照搬了出来,心头顿时一凛,抽剑欲喝问。谁料那婆子如同知他心意一般,脱兔般倏忽而前。一手覆其口,一手扣其喉,又飞起一脚使鞋底将他已出鞘盈寸的短剑踏了回去,桀桀一阵怪笑后又娇滴滴轻笑两声,柔媚道:「休得动粗!人家都想死你了!我适才演的可好么?有没有瞒过你?」

婆子的一张苍老面皮配上这娇声情话,显得极其诡异。郝挚闻声却是一喜,身上绷紧的筋肉渐渐放松。那婆子几乎整个人都缠在他身上,感知到他身子变化,也渐渐松了束缚。郝挚唇角才翘,却又忽地僵住。呆呆地看着婆子直起身伸了个懒腰、面上露出俏皮神色,不禁心底生寒。强抑了身上颤抖,勉力平静道:「娜娜,那日峰上栅断,你不是被峰上滚石砸死了么?」

克里斯蒂娜掩口咯咯娇笑道:「你这么心切我死么!啊,我晓得了!我死之后,你怎都会轻松些,对吗?可惜可惜,死的是张婆子,又或者是李寡妇,再或者是王婆。风慎经我安排死在峰上,我自己怎会与那狗官一同?哦,尚未告知你,我现在是刘家婆婆,三子皆丧,孤苦的很呢!」

郝挚大骇道:「峰上的事竟是你干的?你又害了谢宝!不对,你说……你又杀了三个无辜之人!」

克里斯蒂娜冷哼了一声,不屑道:「谷山李七如何?谢宝又如何?死三十人还复怎样!终不过是蝼蚁!」接着语转甜腻,凑在郝挚耳边轻轻道:「人家易容术虽然高明,但可恨的折翎查的实在严密。那只独眼鬼又盯得紧,不用上几次金蝉脱壳之计,人家现在还困在监视营中呢,哪得在这里陪官人说话!」

郝挚面容伤悲,心中戚戚,强忍泪喃喃道:「我又害死一名箭营兄弟!我又害了无辜人的性命!」

克里斯蒂娜将手臂环在郝挚腰际,调侃道:「你真的把自己当作箭营人了么?莫忘了,你先是孟门中人,后又暗中叛出受了我明教之戒。箭营对你来说,不过如同一件衣物,也是时候脱去了!」

郝挚闻言,浑身颤抖,垂头默而不语。克里斯蒂娜见他不言,侧头笑着看了看他,又道:「你可知我装作张婆子时,让你借金人之手传出去的那封书信中写了些什么么?是通知咱们明教伏在附近的高手刺杀折翎!」

郝挚听罢,虎目圆睁,一把将克里斯蒂娜推开,将手重新握上剑柄,颈上青筋直跳。克里斯蒂娜狡黠一笑,悠然道:「可惜功败垂成,不然我定保举你为教中法王。」

郝挚缓缓拔剑,直指克里斯蒂娜,含恨颤声道:「你这……你这……你竟然陷我于不义,我……我……」

克里斯蒂娜又是一笑,道:「怎么,你先叛孟门,再叛箭营,如今又要叛我明教了么?」

郝挚不知如何是好,眼前这玉人化作的婆子仿佛便是自己心中爱恨变幻成的妖魔,伤她则伤己,不伤则伤人。两难中只得垂剑闭眼道:「我不是叛!我不是叛!我只是……只是……」一时间,觉得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不知如何宣泄。

克里斯蒂娜见他模样,亦知他心中所想。收去面上嬉笑,惹起无限遐思,轻叹口气道:「你的心思,我怎会不知?只是,十三郎与我恩爱在前。我……我也不知该如何说了!」再叹了口气,转作默默。屋内三人皆无声,只觉得屋外风过树叶的沙沙声十分吵耳、惹人心烦。

半响,克里斯蒂娜抿了抿唇,双手紧紧攥了自己衣襟,决绝道:「郝挚,再帮我这最后一次!待此间事了,就与我一同回波斯总坛复命。我们和我父亲一道,回法兰克去!」

郝挚痴恋克里斯蒂娜数载,此刻见她竟知晓自己心绪,又听她语中颇有托付相守之意,欣喜若狂,不由自主先疑惑后喜悦,问道:「法兰克?真的么?」

克里斯蒂娜见郝挚火辣辣的目光直盯住自己,不禁面颊绯红,转过身去,又是一叹道:「你以为我生就这副蛇蝎心肠么?你以为我很在意什么明教大业么?我祖辈乃是法兰克行商,明教看中他家产巨富,强将他留在波斯,为教宗生钱。我家族中虽代代有子在明教总坛为质,却从未忘记返回故乡的梦想。我小时,爷爷便常常将法兰克的故事讲给我听,嘱我一定要回故乡去。家族传到我父亲那一代,得了一儿一女。我兄长在总坛为质,却莫名而亡。我父去总坛质问,反被护教武士打的重伤难行。总坛见我家族后继无人,竟夺了我家族之产,逐我父与我出教。那时我尚年幼,母亲又早丧,在波斯举目无亲,只得靠乞讨养活父亲。乞丐群中,若不心黑手狠,难求一顿温饱。我与父亲起始时在丐中受尽凌辱,却终可霸占伊斯法罕最繁华的街道。你可知这其中难言的苦楚么?」

郝挚见克里斯蒂娜孑然立于房中,双肩抽动,心中怜爱之意大起。向前几步,探手欲抚,却又恐唐突佳人,犹豫再三,只得转问道:「那你后来因何重归明教,又是为何来了中原?」

克里斯蒂娜以袖拭泪,道:「那日不知何故,三光明使将我和父亲掳去总坛,承诺送我们回法兰克去。只是,先要我受戒为明教圣女,到东土助明教教徒起事……父亲为质,回乡在望,无论阴谋亦或陷阱,我皆不在意,遂孤身万里而来……」说到此处,长长出了口气,狠狠道:「我定要助东土明教成功!谁敢阻我回法兰克,我便杀谁!郝挚,助我!」

郝挚感她语气森然,记起待己亲厚的巧云折翎与丧命的箭营众兄弟,只觉得一颗心被撕扯的零零碎碎,久久不能言语。克里斯蒂娜回身执起他双手放在自己胸前,柔声道:「最后一次!只用箭往金营里射一封信!好么?」

郝挚嗫喏道:「我已经害死了二公主,绝不能再害死折将军。不如,我悄悄与你溜出砦去,再不理中原任何事,同回波斯去救你父亲,然后一同去你的故乡,可好?」

克里斯蒂娜冷冷道:「巧云自寻死,干你何事?折翎害了十三郎性命,一定要死!」哂笑一声,自喃喃道:「波斯总坛,千军万马恐也打不破,你我只得二人,如蚍蜉撼树……」抬眼见郝挚面容憔悴,抬手抚上他脸颊,视其目诚挚道:「郝郎,送这一封信出去!与我在砦中共待十日,但听天命。若十日内砦破,你便随我为东土明教立份功业,而后共回法兰克。若十日内一切无恙,我便随你保折翎、守山砦,再不顾任何事,同你一道终老中原。如此可行得?」

郝挚大为意动,喜不自胜道:「好!」沉思了一会,又急道:「信在何处?方才金人已拔营退去,我现下便请令出砦探查,否则恐追赶不及。」

克里斯蒂娜听他说话,喜动颜色,从怀中掏出封书信,在他额上重重亲了一口,嘱道:「郝郎路上小心!十日之内,只是静待。第十日头上,我自来寻你!」

郝挚羞红满面,低头应承了转身便走,行到门口,忽然停步。克里斯蒂娜知他心意,在后将晓月穴道解开,执其手对郝挚道:「郝郎放心,晓月妹子既说不得,亦写不得,只是个默然听者,我不会害她。快去吧,莫惹折翎疑心!」

郝挚点头,迈步出门,招呼了四散的砦丁,带队往砦墙处去。行走间,山风微拂,发烫的脸颊与即将跳出胸口的心似乎全都冷了下来。对适才激动中所应允之事也起了淡淡的悔意,揣在怀中的信笺如一块大石,压的人气闷。看看砦墙将近,郝挚散了队伍,自去墙上寻折翎。守墙砦丁告知,折翎与王锦未归。郝挚沉思俄顷,下墙寻了个僻静处,缓缓取出怀中信。

书信无封,只在纸背上用炭书了行如同符咒的文字,似是暗语。郝挚捧信在手,暗暗将牙咬了又咬,最终还是将信打开。入眼仍是几行符咒般文字,符咒中零乱夹杂着由宋文写就的「峰举三,明左灭,门开军,遣火来」十二个字。

郝挚看罢,不明所以,思虑再三亦难解其意,只得将信叠好,照旧揣在怀中。正苦心猜度时,一众砦丁忽启砦门放进一人,放眼看去,乃是晏虎。晏虎见郝挚迎上,不待他发问,便匆匆道:「将军在何处?赵堂主撞见了金狗围砦前撒出去的斥候,得知金狗于和尚原前三战三败,死伤惨重,箭筈关前,被一少年生擒了敌酋。金狗以战不得力为由,换了完颜宗弼为帅。宗弼遣发老弱及辎重沿关中平原东撤,扬言回师。斥候急回来报喜,却在玉垒关大路至此处间见金狗伐木为寨、营下连珠,于林中摆布了小营数十,内中军兵恐有数万。此处退去金兵,分散去在林间各处,堵死了所有可通之途。回报的斥候身受重伤,眼见活不成了。赵堂主与高诵护着那斥候在后,遣我先回来报信。我回来时,金营中号角连声,恐已出兵!快快快,带我去见将军!」

折翎与王锦在下坪,会同李豫魏庆将监视之人全部审了一遍,竟无一可疑。四人正在商议,郝挚和晏虎急火而来。折翎听晏虎说罢,沉着吩咐道:「晏虎去砦墙,提醒兵士,切莫放松防御。郝挚去喊了陆大安,带一队人马接应赵堂主与陈丹,以防有失。」挥了挥手示意二人离去,转对王李道:「恰好二位皆在此,正可商议安排守御之事。」

一旁晏虎抱拳离去,郝挚却踟蹰不走。折翎见状,问道:「可有事么?」郝挚抱拳,欲言又止,垂头行礼,不语而去。折翎奇怪,蹙眉有思。半响,摇摇头问道:「李兄弟,砦中守具粮草如何?」

李豫道:「滚木擂石取之不竭,刀枪盾棒存量颇大,皆足敷用。弓用箭支尚有万余,只是弩用箭支奇缺。砦中匠人此前未曾造过弩箭,虽得将军制法,却仍需自行揣摩,新造箭支,多是废品,无法校准,深有可虞。另,攻战间难事生产。肉尚可取于山间野兽,这米粮却是日耗日少。若是省些吃用,或可再支应两月。」顿了顿,下定决心般再开口道:「将军,器少粮缺。不如趁金人撤围之际,弃砦去了吧!」

折翎不料他有此说话,懵然一怔。身旁,王锦已怒哼一声道:「二公主舍命全我等忠义之心,便是为了让你弃砦而去么?她临行前,嘱你我听折将军号令、举砦抗金,你全忘了么?这种狼心狗肺之言,亏你说的出口!」

李豫面上忽红忽白,抗声道:「你等在砦前厮杀的痛快,却不知平日里弟兄伤损抬回时,砦后的一班妇孺哀声震天!今日是张家大儿,明日是李家三子之父,后日又不知是谁。砦中披麻戴孝者日渐增多,恬淡安乐皆化作厉鬼嚎哭。安鸿出山求援,已近两月。和尚原既已大胜,那山外援军,现在何处?宋人,不可信!我孟门人丁本就单薄,若是继续苦守消耗,恐是要死个尽绝。难道要为了山后宋人百姓活命,便要将我孟门百年积攒的家业全数废了不成?即便二公主尚在,亦不会坐视孟门覆灭!」

王锦忿怒,厉声应道:「你是否书读多了?怎变得如此迂腐?征战之事怎有不伤损的?你我男儿顶天立地,言出必践。应了二公主抗金,便是死也要与金兵拼死在这砦子中,岂能出尔反尔?不说宋人亦是我华夏一脉,只说那山后。你可还知道山后是何处?是蜀中!现下孟门儿郎拼死护着的,乃是我蜀人!」说到此处,倏地停口,一双眼在折翎身上打转。见折翎面无他色,才放下心来,狠狠瞪了李豫一眼,转身不语。

魏庆本是站在折翎身后,李豫说话间已无声无息移去李豫那侧,独目望着折翎,冷然待命。待王锦说完话,见折翎缓缓摇头,遂松了手中锥柄,解去戒备。折翎叹口气道:「李兄弟不必如此,王兄亦不要气恼。砦人伤损,我亦深知,但这抗金之志绝不会变改!孟门来历,我已略略猜出一二。得了云儿及孟门助力,折翎实没齿难忘!那日砦墙外,赵兄曾经言道,兄弟阋墙而外御其侮。你二人皆随云儿日久,定然听过。蜀,宋,同胞兄弟也,不该因内怨而引外敌。先顾着金人虎狼,而后再分谁为华夏正朔不迟。」言罢自嘲一笑,又道:「想想我折家自宋初便自立一府,又何来……罢了,待金人退去,我便带了云儿上峨眉去……日后临战之时,我与新收的西军军卒在前,教砦中人在后便是!」

王锦急道:「不可不可!我孟门奉折将军令共御金军,怎能落于人后?自金人来后,大小数十战,折将军哪次不是身先士卒?砦中人皆心服口服,愿听将军调遣!」看了看李豫,又道:「休听这厮在此胡混!」

李豫斜眼看了看折翎王锦,将头扭在一边,故作漠然。折翎正欲开口,远远晏虎又来,急道:「将军,赵堂主回来了,在砦墙等你,有要事禀报!」

折翎起身欲行,又有一砦丁自中坪来,报道:「二位堂主、折将军,不好了,看守晓月姑娘的守卫被人使金针杀了!」

折翎大惊,急往中坪方向走了两步,却又一怔停下。魏庆赶上,抱拳望向折翎。折翎颔首,吩咐道:「晏虎,与魏庆同去,切切小心!」晏虎在后大声答应,与魏庆直上中坪。

折翎与王锦李豫一道来在砦墙,只见赵破在墙下怀抱一浴血之人,面容悲戚。箭营、军士、砦众皆在旁默然静立,气氛肃然。赵破见折翎到了,抬头悲声道:「金人营中,军容整肃,远远观之,杀气难抑,与以往几次来者大有不同。金军连珠第五营中,军士个个雄壮、甲固兵锋,中军帐紧闭,满营无半面旗帜,我猜,许是完颜宗弼假意撤军,却偷偷到了此处。」低头看了看怀中人,心如死灰,续悲道:「奉二公主令回砦时,随我同归的五个徒儿,十二和黑炭与安公子同去求援,余下三人已尽数没于金营之外。我儿……我儿拼死闯关,才将消息传递进来!」

折翎急止了赵破言语,附身将真气缓缓度在赵子体内,但觉气不能入、生机已绝,无奈黯然收手。赵破见折翎援手,一双眼紧紧盯着他不放。待折翎抿嘴摇头,心内登时希冀俱灭,整个人石化当场。赵子在怀,挣扎道:「爹爹,杀金人,为我报……」言未尽出,气息已断。

赵破放声大哭,众人亦皆有悲容。良久,王锦见赵破悲情少退,在旁小意问道:「赵兄,方才听晏虎兄弟说,金人堵死了林中所有可通之途。那……安公子与我女可还能寻路归来么?」

赵破眼望己子脸庞,思虑半响,叹气道:「难!」

王锦闻听,眉宇间尽是忧色。李豫在旁抢话问道:「如此说来,即是援军无望了?那以此区区小砦,如何抵挡完颜宗弼主力兵锋?」

众人皆知李豫所言虽是丧气,却是眼下实情,个个垂头失意。折翎拍了拍赵破,看了看王锦,正欲出言鼓舞士气。恰在此时,左峰上锣声大起,墙上一军士喊叫道:「不好!金狗又围上来啦!咦?不对!是……是我大宋西军!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众人闻声皆是精神一振,折翎安排高诵王锦随赵破安葬其子,自告了个罪登上砦墙掠阵。人方行至墙半处,赵破已赶上随在后头。折翎愕然回望,赵破面上泪痕犹在,坚毅道:「吾子嘱我杀金狗报仇!自此战阵再不稍离!」折翎颔首不语,同赵破把臂登墙。

墙外,一群群兵士蜂拥出林,来在金营旧址上列队齐整。一顶顶范阳毡帽,一面面火红军旗,正是大宋西军。墙上守御者,大多是那日归砦的叛军,此时见到援军大至,欢声雷动。赵破刚刚亲历金军围山景象,见来军众多,心中疑惑。扭头去看折翎,见他面上虽坚毅,但脸色却是泛青。正要出言探问,墙下宋军正中霍地竖起一面大旗,旗上绣了个斗大的折字。一队队军兵在将校指挥下,搬抬石木筑垒,欲为一城。

墙上守御众兵久在金营,早已知府州折家降金之事。前些日冲营阵、杀金狗时虽是个个当先,但此刻见折字大旗,皆是心下生疑,暗暗将眼望折翎身上瞥。折翎本欲遣陆大安、章兴带同所有刀牌,自左峰上垂绳而下,分为数队骚扰敌营,缓其修筑。此刻见墙上情状,只得按下念头。眼望折家将旗,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折字旗下,两名未披甲之将策马向前,到了坡前,滚鞍下马,来在墙外一箭之地。二将中年长者约有四旬,面慈貌善,抚须沉思不语;年少者方弱冠,神情骄横,仰着头不屑地盯着折翎观瞧。

折翎深吸口气,抱拳扬声道:「叔父,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年长者长叹一声,萧索道:「如今天下皆呼我折可求为折贼!小翎这一声叔父,深慰我怀!」转头指年少者道:「此乃我幼子折彦义。义儿,快来见过你兄长。」

折翎虽未入宗谱,但他身世及折可适、折可同通过佟仲之父私传箭技之事,族内却是无人不晓。折翎十八岁在割牛城五箭退西贼、在西军中传出好大声名时,族内同辈尚在父母荫庇下纨绔。父辈虽是因其身份不便明里赞赏,但私底下亦是交口称佳者众。同辈子弟被比较的烦了,多有恼火嫉妒,遂成了不屑折翎的风气。折彦义在同辈中射术最佳,故此对父辈赞许折翎最是不服。此时闻乃父吩咐,只是重重一哼,偏过头去,漠然道:「贱婢勾引主子生出的野种罢了,凭什么做我兄长?」

折翎听折彦义言语侮及己母,心下忿怒,面沉似水,却是碍了折可求之面,不便反唇相讥,只是冷冷的盯着折彦义。折可求闻言不喜,怒斥道:「一派胡言!你伯父去世前曾亲口对为父说过,此生最亏欠者便是小翎母子二人。明州转任宴上,是你伯父醉酒,强纳了小翎母亲。他生前几次欲将小翎纳入宗谱,无奈你祖父坚执不同,只得作罢。你祖父去后,他本欲归家时便着手纳小翎归宗之事,谁料年后竟逝于泾原任上……」

折翎自记事起便未见过父亲之面,平日里窥见母亲偷偷流泪,心中难免存了些恨意。年少离家,恣意闯荡,也未必不是赌气好胜的成分多些。今日乍一闻折可求言语,才明白自己多年来一直误会亡父,心中五味杂陈,险些落泪。折彦义在折可求身旁,听的更是分明,愤愤不平道:「我折家乃是西北名家大族,怎能容婢女贱种入了族谱?」哂笑几声又道:「听闻那婢女年少时颇无德行,生的儿子还不知是不是我折家的种……」

折翎乍闻亡父之意,胸中正激荡难平,耳闻折彦义一再语焉不尊,飞速扯了支箭,将翻荡的气息尽数贯于其中,上弦直指折彦义。折彦义正做哂语,未毕便觉一阵森然。虽是深恐牵动气机、手脚不敢微动,但一双眼直直盯住折翎、丝毫不让。目光如电,修为亦是不浅。折可求在旁,见状忙止道:「小翎不可,快快收了箭支!」

折翎不语,发矢如电。风雷声起,无翎箭擦着折彦义的鞋尖直直插入泥土之中,连箭尾亦消失不见。真气在地上炸出一个不大的坑洞,尘土四溅,弄得折彦义灰头土脸。折彦义大怒,眉毛一拧,张弓便要还射。折可求一巴掌打在折彦义脸上,喝骂道:「混账!给我退去一旁!否则军法处置!」

折彦义虽是被其母惯出了个坏性子,但是亦知父亲言出必行、军令如山。不敢争辩,戟指隔空点了点折翎,依言退后几步站定。折翎见他电光火石间便能猜度出箭矢落点,更是丝毫不避让,显是胆气、眼力俱佳,心中虽恶他口德,却也暗赞他不凡。折可求喝退折彦义,转对折翎道:「小翎,昔日可存在世时,我曾与他商议过,秉承大哥遗愿、认你归宗之事。他对你多有推崇、万般赞成,更坚了我使你回族之心。如今虽不是好时机,但我仍想对你提起此意。归宗后,为彦字辈二十三子,改名折彦翎。日后,这家主之位,我也准备传了与你……」

折彦义听到此处,在后大惊道:「爹爹,你疯了!」

折可求抬手止住折彦义说话,平静道:「这家主之位,本就是你伯父的。如今只是还与其子罢了。」

折翎在墙上,听闻此信,整个人呆若木鸡。家主位分,非他所念,但这认祖归宗之事,却是无时无刻不在他心中缠扰。良久,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叔父……」

折可求呵呵一笑,捻须温言道:「痴儿!此事便如此定下来吧!快开砦门,你我叔侄把酒一叙!战场厮杀的事,由他是金是宋,只要保我折家尊崇,便与我等无干!」

折翎久梦成真,被这天大的好事砸的混混沌沌,正不知所以而呆立。待听了折可求金宋之言,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登时清醒。肃容问折可求道:「叔父,小侄以举砦之力,当此入蜀要道,阻住金人去路。敢问叔父,眼前我折家之兵,足有三千之数,是从何处而来,竟未遭金人拦阻?」

折可求一怔,继而不自然答道:「小翎,实不相瞒,我已率三州降金了。此时身份,乃是完颜宗弼元帅帐前先锋。元帅知你是我折家人,喜你武勇过人,特使我来劝你弃砦归降的。元帅为人爱才大度,定会……」

折翎打断折可求,暴喝道:「够了!叔父降金之事,我早已知晓。只是……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如今叔父亲承,我便无话可说。请叔父自回,整顿兵马来战。如今你金我宋,难顾叔侄情分,来日阵前再见,休怪小侄箭下无情!」

折彦义在后听折翎语气不佳,大声叱道:「贱种好胆!竟敢如此对我父讲话!」

折可求再次止住折彦义,摇头一笑道:「金?宋?我折家自晋以来,代代镇守府州。名义上虽为中原之臣,但钱粮兵马一向自主,游离于朝廷之外。功名富贵,皆是我府州折家男儿凭武功挣得,不欠朝廷任何情分。这朝廷于晋汉周宋间更迭交替,我折家始终屹立不倒。如今换了金人坐江山,只不过换个朝廷,与以往有何异同?小翎,你不在族中,有些事你并不知晓。方才不敬之言,我不怪你。待你归了宗,自然知道我所言不虚。」

折翎摇摇头,诚挚劝道:「叔父,你好糊涂!晋汉周宋皆是华夏一属,更迭交替我折家不过问情有可原。但你该知道,金人乃是塞外胡种,非我族类!」

折可求闻言愕然,继而仰天大笑,直笑的折翎不知所以。半响,收笑问道:「小翎啊小翎,你可知我折家先祖乃是匈奴折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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