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云去戈起(1 / 1)
朦朦胧胧中,折翎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喊。欲睁眼看时,只觉得双眼似坠了铅块般沉重难开。将一口气攒在喉口勉强嗯了一声后,耳力仿佛也灵光了许多,再试图活动手指头颈,却依旧不能挪动。
巧云见折翎虽有应声,但闭目不动,心知其药力尚未全退,在他耳边低低喊了声「廿三郎」,接着便落下泪来。折翎听清声音所属,面上又觉有水滴落,心中疑惑。身子难以动弹,便把心思转的飞快。待记起自己无知觉前发生的一切及巧云的最后一句话语,心中暗叫不好。欲提真气驱毒,却发现经脉中一丝异样也无,心内急如火焚,怎奈毫无办法。
巧云轻抚折翎面庞,将适才做的事细细梳捋了一遍,觉得毫无差错,遂起身将床头所挂金灯点亮,附身道:「廿三郎,金灯我已挂好。那夜江中绣船之上,我初经人事,未能尽意服侍。今日,就让我好好弥补。」言罢,悉悉索索为折翎宽了衣物,又将自己脱个精光,俏生生立在床榻边上。
此时天已微明,雷收雨歇。屋内烛火不红,金灯难灿。巧云独立,面粉唇朱、胴体嫩肤、椒乳蛮腰、背腿无暇,犹若初破茧之蝶,美不胜收。折翎裸身僵卧,目不能视、耳畔无声,却有一袭淡淡香气飘进鼻腔,氤氲不散。俄顷,折翎觉下身自冰冷转为火热,似是有人以口相就。未几,自那昂首处始,由点及面,僵直化作酥麻,指端竟可微动。又数十息后,下身自热复冷,倏忽变作滚烫,阴阳交合、无隙无间。折翎只觉周身力道一点点回复,丹田之中生出一缕阴柔之气,将本来的真气密密缠绕起来。小腹之下,双腿之间,畅爽无比。又过一刻,那缕阴柔之气渐渐融进了折翎丹田真气之中,牵引着在体内转了个周天,而后便在肺脉之中不断往来徘徊,一点点将伤损医复。
折翎虽知巧云所行于己有益,但既不知巧云何处习得此等功法,又不知此法是否会令其自伤,心中甚是难安。暗暗将身上所聚微力凝在眉下掌端,瞠目起手,一把按在巧云跨间。
折翎只觉得手心发烫,定睛看巧云全身泛着淡淡红光,就连双目也是赤红。
折翎大惊,喉头一紧,挤道:「云儿……你……」
巧云见折翎醒转,嫣然一笑,面上眸中透着说不尽的平安喜乐;动作不停,如同骑在匹烈马上一般,空中长发飞散、胸前波涛翻涌,整个人散着道不出的媚惑妖娆。
折翎望着巧云双眼,自己眼神渐渐迷乱,陶醉其中难以自已,渐渐不知身处何地、今夕何夕。或是良久,亦或转瞬,折翎体内真气若江河入海般重归丹田,肺脉伤情尽复。正恍惚间,忽有一片温热扑面洒至。折翎醒神,只觉得鼻中淡香骤减,取而代之的是血气腥膻。大惊下抬眼去看,只见巧云七窍流血,正软软倒下。
折翎跃起将巧云搂在怀中,只觉五内俱焚,大喊道:「云儿!怎会如此?为何如此?」
巧云瘫软在折翎怀中,平静微笑道:「廿三郎,我服了剧毒,生机已尽。你莫出声,且听我讲。」
折翎眼红心碎,连呼「为何、为何」,不迭点头。
巧云艰难喘息几下,续道:「我以为能当面对你说明一切,但最终还是难成。
我已将所有事情书为一信,待我死后便会有人送至。孟门、诸葛砦、花溪峡外宋人、金人因何而至此地及我心中一切,俱在信中……廿三郎,但齐心守砦御敌,切莫为难我砦中门人!」
折翎趁巧云说话,将手按在她背上的至阳、命门两穴,欲以真气为她疗伤续命。不料真气所至,穴移脉碎,竟是无可进处。不由心间绞痛,双泪长流。
巧云见折翎流泪,欲伸手为其擦拭却因无力抬手而不能。遂自嘲一笑续道:「廿三郎莫悲!我这一生所为,除许身于你外,皆非自己情愿。生,恐永陷愁结欺瞒而不能自处。如今一死,家国大梦再与我无干,倒是轻松写意。只是,我这心中却怎也舍不得你……」说到此处,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折翎只觉怀中人呼气越发火热,可身子却冷如冰冻,知其随时弃世,于是也不管有无用处,径自把体内真气催到极致,将巧云罩在其中,希冀能多留她哪怕半刻一时。
巧云一口血吐出,只觉双眼难开、疲累欲睡。混乱迷目中呢喃道:「廿三郎,那酸浆中有毒,永远不要再喝……箭营之中,有我……有我孟门门徒……晓月与娜娜,皆不可信……娜娜……娜娜她……」吸一口气,再无动静,香魂一缕,散去无踪。
折翎不言不语、不挪不动,如一尊石像般凝视着怀中的巧云。毫无表情的脸上空余两道泪痕,眼中却再无热泪涌出,只有雄浑的真气仍在源源不绝的往巧云的身子上扑过去。巧云已死,真气滑过她的身子往四边发散,将床帐与金灯打得摇摆晃动,如同二人仍是在秦淮舟中一般,赤身围衾相依相偎,于天微明时看双燕衔泥。
东方红日初升,温暖日光将林间云雾映做缕缕红纱,层层叠叠笼罩在坪中苍翠之上;远近高低,传来鸣鸟振翅、窜兽折枝之声。砦子三坪二十余层台之中,皆有衣白之人鱼贯而出,各成队伍往折翎巧云所在中坪聚集。两刻之后,屋外已是密密站满了人众,皆缄口不言。王砦主与两名男子站在最前,正对房门,满脸肃穆。王砦主身后,约有百五十众,俱是青壮。立他左首那人年过五旬,身高五尺,五短身材,面庞黝黑。无论气质样貌,均是田间地头常见老农。他身后只立了五人,个个气质与他相仿。右首那人是个年轻后生,浓眉白面,望之可喜。他身后所立人数最多,却是非妇即幼、非老即残。
安鸿早就携魏庆、晏虎、高诵候在坪口,待王砦主上坪便来到折翎门口,背房面众站定。白衣砦众排班列位之时,虽无人说话,但脚步声亦是颇为嘈杂。待一切清靖后,折翎房中的布幔吹动之声便凸显在安鸿耳中。
安鸿闻声,面色一凛,纵身撞破房门便冲进屋中。魏庆反应稍慢,正欲紧跟冲入,却听屋内安鸿一声断喝:「你们三人守在门外,不要进来!」
魏庆倏地止步,转身与险些撞在自己背上的晏虎高诵一同把住门口。动作才定,就见王砦主和身边两男子面色一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场间所有白衣砦众跪倒一地,山呼道:「送长公主!」
箭营三人骇了一跳,虽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却也隐隐觉得不好。忙侧身避让大礼时放眼去看,只见砦人皆悲,痛哭流涕者颇众。那一声山呼更是亦庄亦恸。
屋内,安鸿见床上二人赤裸相偎。巧云不动,折翎真气外泄、已近枯竭。分别唤了二人几声,却无丝毫动静。遂不敢大意,将掌抵在折翎后心,柔发内力入折翎经脉,探至透体出处发力一震。折翎身子一跳,哼了一声,瞑目向后便倒。
安鸿闪身将他让倒在床上,急扯了锦被为巧云遮羞。再伸手去探巧云鼻息,心中便如触手处那般一凉。怀了戚戚伤悲长叹口气,强收情绪将折翎扶起坐正,以真气助他周天流转、回复气力。
良久,折翎体内真气回复、已可自行运转,神智亦稍复,遂缓缓睁眼道:「二弟,有劳了。」
安鸿听他语气平静,毫无波折,担心道:「大哥保重身体!嫂嫂……嫂嫂之事,尚请节哀。强敌在外,砦中一切还需依仗大哥!」
折翎侧头直直看着巧云,抓住她露在被外的冰冷双手道:「帮我请王砦主和风先生去议事厅。」
安鸿错愕,继而恍然黯色道:「砦众数百皆已聚在大哥房外。昨夜嫂嫂来寻我时便已吩咐了我今早请风先生一同来见大哥,但我遍寻不到,这才带了魏庆、高诵和晏虎来大哥房前听调。不料嫂嫂她……」
折翎默然,只是平静地看着巧云尸身。半响方道:「二弟先出去安抚砦众,我随后便出去。」
安鸿点点头转身,行了几步转回道:「适才我闯门时,王砦主及众砦丁好似已知晓嫂嫂……死讯,并山呼了声长公主。大哥恐要留意应付!」
折翎姿势依旧,心中想起昨夜巧云所唱那句「妾自助力镇三坪」,静寂若死的心忽地猛跳了几下,全身血气都跟着心跳颤抖翻涌,五关四肢俱僵麻不能动。
良久,方缓缓平复道:「云儿昨夜已告诉我了。」
安鸿诧眼看了看折翎,跪地咚咚向巧云的尸身磕了四个响头,再不多说,转身离去。
屋外数百衣白之人依旧长跪,见安鸿独出,面色凄然,遂悲声又起。良久,折翎怀抱巧云,整衣而出。最近的王砦主及那两名男子见到二人,匍匐于地,泣下沾襟,身后数百人瞬时悲如雷动。魏庆晏虎见状,亦是伤悲。高诵更是痛哭流涕。折翎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径直走到台阶之下、耳房一角,跪在地上用手一捧一捧的挖起土来。
安鸿和箭营三人抢前欲相助,被折翎挥手而止,只得站在一旁默默垂泪。王砦主及麾下众人停了哭泣,只长跪不动看着折翎动作,眼中晶莹闪烁。又顿饭工夫,事毕。折翎在巧云额上深深一吻,捧其面道:「云儿,你暂且歇息。此间事了,我便在此常住陪你,你我二人再不分离!只可惜,不能带你去峨嵋了!」言罢,便欲将巧云尸身掩埋。
此时,一旁长跪的王砦主忽道:「禀将军,长公主是服用魍魉涎而亡,死后面容如生,身子淡香常在、经年不腐,暂时不必掩埋。长公主遗命小人,若将军不提峨眉事,便任由将军将她埋葬;若将军提及,则让小人提醒将军此节,以便与将军同赴峨眉。」
折翎闻言一怔,继而转喜,再转横眉。将巧云缓缓放好,霍地起身怒道:「你既知道云儿寻死,为何不加以阻止?」
王砦主恭谨行礼,悲声道:「回将军,小人年长公主十七岁,看着她在此砦中出生长大。长公主自幼待下人宽厚,我与她虽份属主仆,却是情同叔侄。昨夜公主对小人作遗命之时,小人也曾死死劝阻公主。怎奈公主既难放弃家国,更难放弃将军,为全将军志向与我等忠义,死志已决。在寻我前,便已服下魍魉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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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药乃我孟门独门秘药,服之无解。小人见此状,只得奉令。小人无能……小人无能……」
王砦主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折翎见他额头青肿,痛悔满面,知他所言属实。想到巧云如此决绝,恐多半是为自己优柔逼迫,心头一酸,险些流泪。深吸口气强抑酸楚道:「砦主请起。」
王砦主给巧云尸身磕了头,方从地上爬起。他身后白衣人众依例磕头后,也全都站起。王砦主向折翎行礼道:「将军,小人姓王,单名一个锦字。因公主及门中长老常不在砦中,故而暂代砦务,并非什么砦主。今后,王锦愿为将军帐下一走卒,与砦中弟兄一同随将军守砦抗金。砦主这个称呼,还请将军免去,直接呼我姓名便是!」
折翎闻此言,心中又浮起巧云昨夜音貌,一时倒是悲大于喜。回望巧云、神有不属,呢喃出声:「云儿……孟门……究竟是一个什么门派?竟有如此……嗯……」
王锦见不到折翎面貌,以为他在向自己询问,怔了怔方道:「我等幼年入孟门时便发过毒誓,不可向任何外人透露孟门来龙去脉。还望将军万勿怪罪!」
折翎不知所以的「唔」了一声,王锦还道折翎不满此答,遂诚挚道:「昨夜长公主曾言,关于孟门及此砦之事,她自会安排使将军知晓,不用我等破誓,请将军耐心等候。至于我等随将军抗金御敌之坚决,还请将军放心信任。我等虽是……虽是……但毕竟是华夏一统,非胡夷族类,怎甘心为金人走狗,葬送我华夏大好河山!当年老门主尚在之时,多次拒了西夏胡贼内外交攻之议。后老门主丧时,三位公主尚未成年。我门内左使主事,右使辅之。谁料左右二使一改老门主之风,竟转与胡贼合作,先合西夏吐蕃攻陕西,后联明教菜魔乱江南,今又引金人入中原。我砦中门人,多有不满。怒而敢言者,皆被诛杀。三公主年幼,二公主与左右二使一心,唯长公主秉承老门主之念,屡因大义所在与左右使争。故我孟门中人,多奉长公主为正朔。昨夜长公主号令全砦,愿御金者留,不愿者走。
去者仅三十余,而砦外小营中归砦者逾五十。今日在此聚集,先为送长公主,后为尊长公主遗命、听将军调遣!」
折翎耳渐聪、神渐明,追问道:「既如此,你门中左右二使今在何处?」
王锦道:「将军宽心,二使不在砦中久矣!我所言旧事已近破誓,不敢再说。
还请将军相信我等御敌守砦之心!」
折翎拍了拍王锦肩头,见王锦身边两人皆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白面后生眼中更是充满愤怒。遂问道:「这二位是何人?」
王锦恍然,一指面黑年长者道:「此乃我孟门专责刺探之人,姓赵名破。昨夜自小营归砦,因此尚未与将军相见。」
赵破对折翎憨憨一笑、抱拳为礼,便又回复了悲痛样子。他身后的五人随其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折翎回礼,王锦又指白面后生道:「此乃我孟门专责粮草军械之人,姓李名豫。此前因砦中事需对将军隐瞒,故不曾为将军引见。」
李豫怒目瞪着折翎,切齿道:「御金之际,砦中军械粮草事我会全力助你。
且待击退金人,我定来寻你为长公主报仇!」
折翎闻言心头一绞,毫不犹豫道:「如此甚好!我亦舍不得云儿孤独!」
李豫微愕,继而转头,从鼻孔中发出重重一哼。折翎也不理会,反回头对箭营三人问道:「云儿说,箭营中亦有孟门之人。那人可在你们三个中么?」
魏庆晏虎茫然,居中高诵向前两步跪倒道:「将军恕罪!属下先被门中左使派至方腊身边监视,后将军与韩五爷生擒方腊,又奉命借机追随将军身边。」语罢一把扯开自己衣襟,露出左胸。胸前刺着斑红一花,花瓣六出,如锦若绣。
折翎回望王锦。王锦亦扯衣露出左胸,胸前亦是一团锦绣,与高诵如出一辙。
折翎轻轻点了几下头,余光尽处,看见克里斯蒂娜面中带恨站在己房门前。晓月在胡女身后不远对着巧云方向磕头,一张俏脸上涕泗横流。折翎记起巧云临终所言,心头不由疑恨皆生。
高诵见折翎不语,双眉紧蹙,遂向前膝行几步道:「高诵自知愧对将军教导信任!请将军随意处置,高诵皆是心甘!」
折翎欲语,却听得锣声猛起,自远传来。王锦闻声回望,紧接便单膝跪倒大呼道:「我等皆愿奉长公主遗命,听将军号令,守砦御敌!」场间数百白衣,皆随其下拜呼喊,声震群山。
折翎知铜锣响必有紧急,亦晓得王锦心思,遂扶起王锦提气扬声道:「金人残暴,若是使其入蜀,陕西中原惨剧,必将重现于天府。我等皆是华夏汉统,怎能坐视蜀中炼狱?」说道此处,回视巧云尸身,含悲坚毅道:「恰此时,当此地。
折某愿与诸位一道,使金人不得存进,保我华夏荣光!以金狗性命,为长公主祭!」
闻折翎最后一喝,自王锦三人以下,众白衣皆悲愤随呼。折翎吩咐王锦与安鸿等人去砦墙,暂依旧法配置砦丁守备。待王锦扬声传令,这才回身扶起高诵道:「随我御敌,前事概不问。佟仲不在,我与强敌对射之时,你可愿在身边护我周全?」
高诵闻言大喜,重跪下以头顿地。三拜之后,复膝行退几步方才起身,心中感佩,实无以言表。
安鸿上前,耳语折翎道:「我先去砦墙。若是有紧急,便让魏庆来报。若是无事,大哥且先定定哀思。抗敌事大,却不急于一时。」
折翎面上迟滞,弯身抱起巧云方道:「二弟,等在此处,我安顿云儿睡下便来。」
安鸿还想再劝,身后魏庆一把拉住他手臂,默默摇头。俄顷,折翎自房中提弓挎箭而出,眼望对面二女大声吩咐魏庆道:「你守在此处,有意图入屋者,杀无赦!」
对面的克里斯蒂娜闻言怒视折翎,狠狠剜了他一眼后便拂袖回房,晓月却仍是跪拜哭泣不已。折翎心急先前锣响,心中又未将两个弱质女流放在心上,故携了安鸿等,飞速下坪。
折翎安鸿脚程快,不多远便将高诵晏虎甩在身后。飞掠之际,安鸿忽道:「昨夜嫂嫂来寻我,托我将一封信送往阆州秦记脂粉店,大哥可知此事?」
折翎讶异道:「信不是交给我的么?」
安鸿亦讶,摇头否定。折翎面色微滞,沉思不语。安鸿久候无音,便也不再言语。眼见砦墙将至,折翎忽道:「待一切完备,二弟出砦之前,到我房中取了那八门箭阵的秘谱带在身上。」
安鸿一凛,倏地停步,伸手抓住折翎道:「大哥,另遣人去求援吧!你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必可安守此砦!」
折翎心中一暖,反握其手道:「砦中兵少,求援事大。他人去,我委实放心不下。二弟放心,无论如何,我定会等你回来。」
安鸿道:「大哥可要言而有信!你我兄弟,同生共死!」
折翎将头重重一点,携了安鸿手挤出一笑,轻身飞掠而去。
到得砦墙,只见墙上衣白砦丁约有二十,正与郝挚、陈丹、谢宝交杂着向下射箭。陆大安不知在何处寻了许多碗口大小的石头,又拘了几个不会射箭的砦丁与他一道向下抛砸。墙前河外陡坡之上,有金人伏尸数具,另有百余金人,正在一个首领呼喝下分散开来,举着大盾缓缓后退。金人渐远,砦丁箭支多已力竭难至。陆大安等人丢下的石块沿坡滚动,每有金人踩绊踉跄,箭营之箭便随之建功。
折翎见状,从身后撤出支无翎箭搭上弓弦,弓开满月喝一声「着」。声音未落,金人首领已是血溅当场。砦墙上喝起冲天一声彩,百余金人志为之夺,仓惶抢了尸体,如潮水般退去。折翎手中不停、箭似流星,支支追魂。有几个金人发了狠性,哇哇叫着反身杀回,却被箭营三人收了性命。
片刻之后,金人残兵退尽。地上伏尸处处,倒有一多半身上插的是无翎箭。
恰此时,王锦、赵破、李豫三人带着一队人马自砦中而来。人人肩扛手提,皆是军械。刀枪、弓箭、盾牌、挠钩应有尽有,却多是攻器,守具甚少。折翎遥望,面上微微色变。待到得切近,陆大安在一旁失口惊呼道:「娘的,那搬的不是神臂弓么?」
带着抬弓汉子行走在前的李豫闻陆大安惊呼,不屑的瞄了他一眼道:「大惊小怪!床子弩砦中亦有一张的!可惜年久弦断,竟不可用。否则抬将出来,还不吓死你这腌臜汉!」
王锦在后,闻言喝止已是不及。折翎抬手止住横眉怒目的陆大安,正色道:「床子弩倒还在其次,这神臂弓却真是来的蹊跷。我大宋军法,神臂弓不得遗失一具,或败不能携,则宁碎之,防敌得其机轮仿制也。如此严令下,砦中竟然有四具之多?」
李豫将头偏到一边,鼻孔向天道:「以我孟门左使之威势,莫说是几具破弓弩,便是你们这群贼厮杀汉的性命,也只不过反掌之间便取了!」
王锦赵破闻李豫言语,面色皆变。赵破将李豫拽了去安排弓弩布置,王锦对折翎赔礼道:「李豫年纪尚轻,说话不知轻重,还望将军勿怪。」
折翎摆摆手道:「无妨!只是你门中左使之能,让折翎好生费解。不知砦主……」抬眼看王锦面色为难,心中忽记起巧云临终叮嘱,遂再摆手道:「无事,烦劳砦主请赵破赵兄过来。他既专责刺探,我想详细问问山外军情。」
王锦不迭应声,再嘱了折翎直呼己名,才跑去将赵破唤至。赵破趋前行礼道:「将军有何事吩咐?」待折翎重复了遍想法,便面色憨憨道:「宋军富平战败后,军士多逃散,兵将各自不知,唯吴玠收拢残兵数千自永兴军路退守大散关。
后其他散军闻知张浚驻兴州,复聚而为军。但多有散兵不复归者。赵彬等部见事不谐,反降了金人。此刻宋军全军,不过几万众,且军无战心,其状不稳。」
赵破说到此处,一旁的陆大安想起佟仲在荒村中说的话,心中憋闷,遂重重一叹。箭营一众,思及西军惨状,也是七情在面。赵破顿了顿,抬眼看折翎,见他颔首示意,遂续道:「金人富平战中得了宋军军资无算,在我孟……嘿……以降军为前驱,占了陕西大半。完颜宗辅将兵锋推至凤翔、神岔一带,意欲兵分南北、两路入蜀。南路取大散关佯攻,北路自……我诸葛砦行险入蜀,与南路军内外夹攻。砦外金人,乃北路军探路先锋,共千二百人。带队金将名为仆散,是乌鲁手下第一猛将,勇谋兼备。金人不擅行山路,沿途多有死伤,故后续大队尚在木门道外越百里,数约两万,踟蹰不前,短期内无法到达此处。适才金人攻砦,定是见小营退走。念及此后一无向导,二无后勤,恐困死山中,因此行险一搏。」
赵破语气样貌虽然憨直,但谈起情报事却是侃侃无疏。折翎听罢,心下稍安道:「这千人小队不足虑,后续军兵却不是我等可应付的,求援事仍是要紧。敢问赵兄,砦前是否有路直至大散关或兴州?」
赵破道:「有一小径可至二里驿,再往南行不远,过了和尚原便是大散关…
…」
此时,一人喊道:「既如此,我与安公子同去求援。」众人视之,乃是正急匆匆上砦墙的风慎。他神采虽是未减,但脸上青肿处处,颈根处隐有血痕,颇为狼狈。
风慎走近,气喘吁吁地急切道:「我与安公子同去求援,出得此山便分作两路。安公子往吴经略处,我往张枢密处,双管齐下岂不更为稳妥?」
赵破闻言挠头道:「可那小径林木深远,绝壁处处,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连我砦中行惯了山路的砦丁也只是几人能走。只怕这位……大人和那位什么公子走不得啊!」
折翎摇首道:「安鸿无碍,风先生却是不行。先生给张枢密的手书可修好了?
还是交予安鸿去求援,先生与我在砦中安排守御事吧!」
风慎面上惶惶,抓了赵破衣袖再三叮问后,终于在袖中抽出封信递给折翎,顿足道:「不想我风慎聪明一生,如今却被野雁啄了眼!折将军,适才中坪事我听了个真切,还请将军节哀!」急止了折翎还礼,又续道:「我观此砦墙并不甚高,又是石基木垒,当敌之时,需防火攻。护河外坡陡湿滑,攻来之敌立足难稳。
可将木篱至此处路上的石板全数掀了,使行走更难。墙左山峰,如刀砍斧剁,敌难攻而我易守。可多置弓弩擂石,与砦墙成掎角之势,相互照应。将军若觉可行,又信得过风某,就请将军委我专责,安排上述之事。」
折翎喜道:「先生大才!便请先生尽意安排!」言罢将王锦唤至,请他派遣人手助风慎行事。待二人去,将手中信交予安鸿道:「二弟,虽说此砦绝险,但我看适才军械,守具不多。举砦之内,久在军中的唯有魏庆一人。砦中人与我等兄弟,皆是江湖气重,两军攻守并不擅长。我原以为只要武功高绝,便可傲视天下。经富平一战,方知千万人战场之上,一人之力实在渺茫。二弟此去,一求尽速,二求援军人少质精,可在金人大队到前教授砦中人守御之术者最佳。」
安鸿抱拳道:「定不负大哥所托!」
折翎亦抱拳,吩咐了安鸿去取密谱后又对赵破道:「还请赵兄安排一个熟识小径的得力人为安鸿带路。」
赵破点头答道:「选两人同去吧!万一路上有个闪失,不至于误了将军大事。」
待折翎首肯,便退下自去安排。
郝挚自折翎箭射敌酋后,便退过来站在折翎身旁。此刻见折翎身边无人,便上前拱手道:「将军,昨日不见了白小六,属下与陈丹谢宝寻找一夜,在中坪后发现一绝谷,在谷中见了两件物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条披帛与一把牛耳尖刀。
折翎见尖刀与披帛俱是血迹斑斑,心中便是一颤。仔细辨认,披帛是晓月之物,尖刀是自己送与白小六那把,寒气更是渐渐涌起。郝挚在旁续道:「谷中绝壁处有血迹,小六多半坠崖了。崖边脚印交杂,大致看的出是三人纠缠。小六武功不弱,晓月恐难以杀他,莫非……莫非……」
折翎拂袖道:「不要再说了!」
郝挚面色惶恐,却是一挺胸膛大声应道:「箭营兄弟只有我等十三人逃出生天,山外探军情损了田力、失了佟仲,回砦途中又被金人走狗杀林童、残李七、伤谷山,如今小六又……红纱妖女、臂上丝绦、不明宋人、谷中乱斗,皆与云夫人、与此砦脱不得干系。将军曾言必会给我等交代,如今云夫人已去,一切休提。
但这砦中人绝不可……」
折翎大怒道:「住口!大安、陈丹、谢宝,将他绑了,重打二十军棍!我等与砦中诸兄弟戮力同心,抵御金人,怎容他信口雌黄!」
箭营三人面面相觑,不肯动手。折翎再喝,三人这才上前,将郝挚按到在地。
王锦风慎等四人早就闻声,此时见折翎要动军法,赶忙上前拦阻,只李豫独自冷眼旁观。
郝挚强项,仰头直视。折翎忿怒,只是要打。众人再三劝阻,折翎这才喝陆大安将郝挚赶下墙去。待陆大安推搡着郝挚离去,风慎自转去左峰指挥砦丁配置守具,王锦赵破向折翎庄重一礼,带了砦丁出砦破坏石板小路。
众皆散去,折翎站在砦墙之上,虽是英姿如旧,可这本就悲恸的心中却被郝挚所言搅得更是伤怀憋闷。吩咐陈丹赶上郝陆二人,让陆大安将自己昨日傍晚的一番言语转述郝挚后,便再无言语。箭营几人知道将主心伤,也不敢打扰,只是静静侍立。
未久,赵破自砦外小路尽头飞奔而至,立在河边向折翎大声报道:「将军,木篱外不远,发现金人正在掘壕沟、垒土山,似有断路之意。」
折翎尚未回言,远处已传来隐隐的厮杀声。折翎面色一紧,飞速吩咐身后箭手道:「使一砦丁寻陈丹三人回,你等据砦墙各守睥睨,不许出战,只待放箭接应。」言未毕,已跃身飘出砦墙,急忙忙向前掠出。
赵破飞身赶上,奇怪道:「将军何故如此惶急?」
折翎见赵破身法诡异,似是比自己还要快上半分,心中暗奇,嘴上答道:「赵兄有所不知,金人胡种,其彪悍凶猛较契丹、西夏远胜。富平时我大宋西军甫一遇上,便吃了大亏。所幸西军诸部久经战阵,才渐转颓势,勉强敌了个平手。
但赵哲所部终究溃退,引至大败。昨今两番守砦,我见砦丁面有骇容,显是从未经战之新丁。今一遇金人,便近身厮杀,恐……」
折翎话未说完,二人便已掠出木篱之外。只见数十砦丁已溃,正没命向回奔逃。王锦独自断后,已被数名金人围拢,左支右绌,眼见不敌。
赵破见状,嘿了一声,加速前冲。折翎拦之不及,只得自己定在原地,张弓搭箭。砦丁败退如流水,折翎挽弓似磐石。一袭袭白衣自身边如飞般划过,一张张惊恐面容直直扑来又从眼角消失。折翎沉沉叹气,调匀气息,箭矢飞出,一敌毙命。弓弦犹颤,第二支箭已然搭好。箭离弓不远,下一支便已自身后箭筒抽出。
如是七射,王锦身边便躺倒七人,赵破未到,其围已解。
战团中,王锦身中两刀,本以为必死,却觉得周遭压力忽地一松。匆匆一看,无翎箭遍地,便知是折翎来救。于是毫不犹疑,踉踉跄跄回奔。赵破接着,搀扶他后退。折翎一阵连珠箭急射救下王锦,便停弓不射,意欲使臂力略为回复。对阵金兵约有百人,见折翎神射,也不敢逼的太紧,各持了大盾分散着往前一点点压来。
折翎待王赵二人跑回自己身边,低喝了声「快走」后,便运真气于箭,缓缓射出。两箭出,双人死,一对盾碎,余众多不敢向前。折翎箭锋指地,跟在王赵身后,背行着一点点退去。就在此时,路两旁林中忽发震天一声喊,各涌出百余金兵,手持大盾,将三人归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折翎吃了一惊,趁伏兵立足未稳,发箭射死几个,却也难阻兵阵做成。正面原就分散的金兵此刻竟然分的更开,一边前逼一边在本就不宽阔的小路中硬生生让出条通路来。盾后金兵的眉眼已经清晰可见,个个面容狰狞,目露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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