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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负责看守的丫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为难,指指条桌上正袅袅喷出一股香烟的莲花香炉,小声道:“容姐,少爷说让您跪半个时辰,香还没灭,您得接着跪。”

傅容咬咬牙,依照她以往的脾气,别说是罚跪,傅云章语气稍微重一点,她早就飞奔去母亲房里哭诉了,可傅云章刚才不怒自威的样子实在把她吓坏了。

※※

“容姐,傅家的铺子上的生意,田地庄子的进项出入,包括这所宅院,全部是我挣来的。我是傅家大房的嗣子,你的兄长。你以后的亲事,你将来的嫁妆,只在我一念之间,我让你嫁得风光,你自可高嫁,我不认你,黄州县哪家大户敢娶你进门?只要我想,可以让你出阁后一辈子回不了娘家。”

傅云章说这些话时和平常一样语气淡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而疏远,但他说的话却让傅容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二哥哥,你既然威胁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抬出陈老太太,“你不怕我去找娘告状?娘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我的婚事你做不了主!”

傅云章嘴角轻扯,笑容讥诮,望着门口的方向,目光冷如腊月寒冰,“我十几岁中举,不及弱冠,从族里收回全部祖产,你觉得我真的拿你没辙?”

他慢条斯理道,“你仔细回想,从小到大,生意往来,铺子里的买卖,包括你的亲事,最后是由谁说了算。”

房门大开,风从外面吹拂进来,傅容面色紫涨,心头燥热,身子却冷得瑟瑟发抖,一阵阵凉意从脚底窜起,手心沁出细汗。

母亲对她百依百顺,二哥哥对母亲言听计从,她站在最顶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细究起来,除了吃穿家用这些小事,二哥哥真的打定主意要做什么时,谁都拦不住。族老们都听二哥哥,何况母亲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妇人?

“母亲寂寞,我身为人子,不能常伴母亲左右,心中难安。后来陈家把你送了过来,有个女儿陪伴母亲,陪她说说话,打发时光,替我尽孝,我乐见其成。”

傅云章微微一笑,温和道:“母亲久居内宅,从不外出。你能胡作非为的地方,也就大宅这几所院子了。出了傅家,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生不如死,你就得好好受着。”

直到此时,傅容才意识到自己的哥哥是短短几年间重振傅家家业的二少爷,是族老们倚重信任的主心骨,是母亲作威作福的依仗和底气。

她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汗水湿透衣衫,手脚发软,嘤咛一声,跌坐在地上。

“即使我离开黄州县,这里也有我留下的人看守。你最好安分守己,好好孝顺母亲,我是你的兄长,能照拂你一二,绝不会撒手不管。如果你冥顽不灵,趁我不在闹出事端……”傅云章俯视软倒在脚下的傅容,慢慢道,“我言尽于此,你自己掂量。”

※※

从头到尾,傅云章语气轻柔,傅容却胆战心惊,单单只是回想方才的情景就忍不住浑身发颤。

她擤擤鼻子,无声抽噎,重新跪回蒲团上。

窗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丫头们说说笑笑,簇拥着什么人往里走。

二哥哥爱静,谁敢在书房高声谈笑?

傅容心中既委屈害怕又彷徨无助,一种莫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急需什么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扭头看向门口,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踏进门槛,目光再往上,浅绿裙,月白丝绦,黄绸袄,乌黑油亮的双螺髻,修眉俊眼,肌肤白腻,已经能觑出是个美人胚子了。

看到来人,傅云章突然的狠厉带来的恐惧霎时不翼而飞,满心眼里只剩下愤恨,傅容盯着傅云英,双眼赤红,眼里似能喷出火来。

都是她害的!

丫头们察觉到傅容神色不善,眼神里甚至透出一丝阴狠,心下大惊,不敢和她对视,纷纷低下头,快步走开。

傅云英面色如常,迎着傅容频频扫向自己的眼刀子,径自走进里间。

“二哥。”她走到书架前,轻声道。

傅云章恍然回神,脸色缓和了些,垂目看她一眼,嘴角微翘。

他笑得苦涩。

父亲死后,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他是遗腹子,嗷嗷待哺,不能为母亲分担什么。一个年轻貌美而且丈夫留下万贯家财的寡妇,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可想而知。等他三四岁时,为了保住母子俩的性命,母亲已经身无分文,靠邻里街坊的接济度日。他们饥一顿饱一顿,终日喝粥,偶尔母亲不得不厚着脸皮上门挨家挨户乞讨。而那些霸占他们家产的族人却顿顿大鱼大肉。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个个漫长的深夜,总有人在他们门外走动,发出猥琐森然的笑声。母亲一边哭一边摸索出藏在枕头底下的剪刀,靠坐在床前,哆嗦着手守一整夜,直到天亮才敢囫囵睡下。

为了保护母亲、夺回家产,他日以继夜刻苦读书,呕心沥血,焚膏继晷,耗费自己的全部精力,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帮母亲扬眉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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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送到家门前的那一日,他曾对自己发誓,不管自己最后能爬得多高,绝不会和那些曾逼迫母亲的族人那样用威逼的法子去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内阁女子,她们被束缚在小小的宅院之中,承受了太多,柔弱孤苦,饱受欺凌,稍稍行差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他是大男人,应该为家人撑起一片天,让她们可以无忧无虑,自在度日。

就在刚才,他却以家主的身份威胁傅容,虽然是傅容有错在先,但他仍然鄙视这样的自己。

原则一旦打破,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内里早已波涛汹涌。

就像姚文达再三叮嘱过他的,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底线,哪怕那个底线太过苛刻,因为一旦稍有松懈,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数次自我宽容,直到慢慢麻木,终有一天,迟早会丢掉全部坚持。

※※

他怔怔出了会神,直到听见衣袖扫过书架的窸窸窣窣声,才恍然回神。

傅云英见他沉默不语,等了一会儿,默默帮他整理书册,这项差事她干得极为熟练,很快分门别类把他要带走的书一摞摞放好,顺手把他刚才弄乱的书堆也收拾整齐了。

“你看,我发脾气的时候也很凶的。”

他环顾一圈,干脆退出书架间的窄道,走到书桌前,微笑着道。

傅云英卷起衣袖,嗯一声,继续忙活。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容给吓哭了,确实凶。

他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忍不住道:“傅容一定会迁怒于你,害怕么?”

傅云英把一摞堆得高高的古籍送到书桌前,拍拍手,仰头扫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不怕。”傅云章不知道,她凶起来的时候才是真的凶。

说完,转身接着打扫。

傅云章鼻尖微微皱了一下,摇头失笑。

第49章 离别

傅云章特意把傅云英叫过来,当然不只是让她帮忙收拾书房而已。

他示意门口侍立的丫鬟把傅容叫进书房。

傅云英忙活完,洗净手,坐在南窗下一张圈椅上吃茶,听到磨磨蹭蹭进房的傅容暗暗磨牙的声音,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言。

“二哥哥。”傅容绞着衣袖,慢腾腾挪进书房,眼角偷偷打量傅云章的神情,见他脸色和缓,估摸着他可能消气了,声量略微拔高了一点,“我可以回去了?”

傅云章瞥她一眼,转向傅云英,宽大的绉纱道袍衣袖扫过桌角,“向英姐道歉。”

傅云英纹丝不动。

傅容先呆了一呆,然后才反应过来,心口发凉,一张芙蓉面先由白转红,然后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眸子瞪得溜圆,眼珠几乎要掉出眼眶了。

“二哥哥,你……”

傅云章一口剪断她可能脱口而出的怨望之语,重复一遍:“道歉。”

砰地一声,脑袋里炸起一片嗡嗡响,傅容只觉脑袋里一阵眩晕,刚刚又跪了许久,双腿早就麻了,气愤之下抖如筛糠,几欲栽倒。

“我不!我拿的不是英姐的文章,我听丫头们说了,赵家拿去的册子是什么丹映公子写的,和英姐没干系!”她尖着嗓子道。

傅容不知道,她拿给赵叔琬的那叠稿纸除了字迹以外,没有任何和傅云英有关的标记,只留有丹映公子的署名,虽然不明显,但细看可以在其中一篇札记里看到作者自白。这本在傅云英的计划之内,傅容和赵叔琬私底下的举动,不过是阴差阳错让丹映公子这个名字提前为人所知而已。早在武昌府时,傅云章散播消息出去,让赵家人以为赵叔琬带走的并不是傅家小娘子的功课,而是一位小少爷的。赵琪等人深信不疑,一来他们不会随便怀疑傅云章说的话,二来他们根本不相信一个八九岁的小娘子能够在短短一年之内就写出辞藻华丽、对仗工整的骈文。

为此赵叔琬暴跳如雷,在家中和姐妹们抱怨说傅容不仅坏还蠢,信誓旦旦说会帮她拿到东西,结果竟然从未得到长辈们的许可,还把东西拿错了!

傅云章微微蹙眉,“容姐,你无意间拿错了东西,不代表你就能蒙混过去。不告而取,谓之窃,拿堂妹的闺阁文字讨好外人,目光短浅,自私自利。你虽然没上过学堂,也是正正经经跟着先生背过先贤故事的,年纪越长,本应更加懂事明理,你却反而连礼义廉耻都忘了么?”

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忽然一大盆雪水兜头教过来,傅容横眉怒目,牙关咬得咯咯响,又是羞恼又是委屈又是惧怕,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当着傅云英的面这么对她,此番羞辱,她永世不忘!

“道歉。”

傅云章再一次提醒她,语气仍然温和,但目光却越来越冰冷。

傅容咬咬牙,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极力掩下心中怨怼,眼帘低垂,飞快扫傅云英一眼,瓮声道:“英姐,对不住。”

一个在南窗下,一个站在门口,中间隔了数尺远,傅云英却仿佛能清晰地听到傅容胸膛内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她嘴角轻翘,朝傅容微微颔首。

傅容愣了一下,眼圈发红,以袖掩面,呜咽着跑出去。

“等等。”傅云章出声叫住她,目光越过庭院耸立的灵璧石,抬手指一下远处半敞的院门,一字字道,“记住了,我的书房不是你随随便便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以后不许再踏进山房一步。”

傅容驻足,直接用衣袖抹去眼角泪珠,冷笑几声,仓皇离开。

※※

这回算是和傅容彻底结仇了,她离去前的那道眼神阴恻恻的,恨不能把自己和傅云章大卸八块,剜肉挖骨。傅云英面无表情,暗暗想,二哥果然样样精通,连得罪人的本事也如此出类拔萃。

“二哥,你不希望我和容姐和睦相处么?”她放下空了的茶杯,问道。

傅云章显然是故意的,以他的心思之深沉,完全用不着这么粗暴地羞辱傅容。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连容姐你都应付不来,等你真正以丹映公子的身份示人,要怎么和外面的男人打交道?”

傅云英抬眸,神情严肃。

“是和身边的人妥协,还是站到高处把其他人踏在脚下,你自己选。”傅云章一笑,负手踱步至窗前,凝望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姐,永远不要掉以轻心。”

玉不琢不成器,傅云章这是在磨砺自己?

傅云英出了片刻神,微笑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二哥,你不必为我忧心,我没有担负什么,比二哥当年轻松多了。”

傅云章怔了怔,眼帘微垂,回眸看她。

她一摊手,做了个满不在乎的表情,笑着道:“或许这就是身为女子的唯一好处了,四叔和我娘对我没有什么要求,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想做的。”

傅云章从记事起就不得不扛起重振家业的重任,十几岁的少年,终日伏案苦读,终于考取功名,又要为夺回祖产周旋奔波,也许这就是他身上种种矛盾之处的由来:他明明天性散漫,不拘小节,本应该是个知足常乐之人,不该这么沉稳厚重,清高冷淡,举手投足常常流露出超脱人世的疏离感,没有人间烟火气。

“是我想岔了。”听了她的话,傅云章沉默一瞬,叹息道,“你做得很好。”

事情哪有她说的这么简单。就连傅四老爷和韩氏,如果不是她能一直坚持下来并且不断证明自己的过人之处,他们可能早就出手阻止她了。不过她不会在乎,她目标清晰,磕磕绊绊摸索着往前走,谁都不能打扰她一点点变得强大。

赵师爷的醉话不能当真,有一句话却说对了,等他从京师回来,英姐的名声兴许比当年他少年举人的名头还要响亮。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他无声微笑,转身朝傅云英做了个跟上自己的手势,“老师这会儿应该醒酒了,你随我来。”

※※

赵师爷大醉一场,醒来之后什么都忘了,唯独记得傅云章答应把傅云英交给他照顾。

“你不能耍赖!”他揪着傅云章的衣襟,恶狠狠道,“我虽然醉了,脑子没糊涂!”

傅云章退后两步,躲开张牙舞爪的赵师爷,“我只是英姐的堂兄,并非她的嫡亲长辈,怎么能擅自把她交托给您?”

赵师爷脸色骤变,呆愣片刻,气呼呼道:“你又哄我玩!”

“老师,稍安勿躁。”傅云章从容道,“四叔向来仰慕您的为人,您若主动登门收英姐为徒,四叔必定欣喜若狂,岂有拒绝之理?”

赵师爷闻言一僵,咳嗽几声,捋须道:“要我过去上赶着收学生,有失我一方名士的格调。”

也不知道是谁一次两次暗示英姐拜他为师,那时候怎么不讲究格调了?

傅云章脸色不变,慢慢道:“既然如此,那学生只能求姚学台帮忙了。上次四叔在武昌府见过姚学台后,对姚学台赞不绝口……”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师爷急得直跺脚,挥挥手,狠狠瞪他一眼,哼哼唧唧道:“算了算了,你这个臭小子,明明知道我喜欢英姐,还故意吊我胃口!带我去见你那个四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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