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1 / 1)
他虽尽力学着京师口音,还是带着明显的西北腔调,何菁心头震动,想起了那个曾自称来自安化王府的人,不论是因为那个,还是因面前这人一看就不像善类,她都不想兜搭,道了声“不是”扭头便走。
那人却一步抢到前面挡住去路:“别急着走啊,跟爷多说两句话又怎么了?”
“让开!”何菁冷喝一声,又要绕过他走去。
那人竟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你急什么,问你句话能叫你少块肉是怎地?”
何菁做了十九年穷丫头,各色坏人也遇见过不少,还是头一遭遇见这么胆大妄为不讲道理的,竟然大街上就敢与她动手。她头皮发炸,用力一挣,手虽挣了出来,却因用力过猛,将发髻上插的金翅步摇甩了出去。
她连忙欠身去捡,那人抢先一步把步摇抓在手里,笑嘻嘻道:“你老老实实回答哥哥的话,哥哥高兴了就还你,怎样?”
何菁不禁犹疑,她多看这人一眼都嫌恶心,可又舍不得那步摇。忽然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自她身后的盈福楼大门快步而出,来到跟前道:“干什么,我们酒楼上的贵客你也敢冒犯?再不快滚,留神我叫五城兵马司的老爷们擒了你进大牢!”
那人神色一凛,不觉退后了两步。掌柜不再理他,转朝何菁拱了拱手:“夫人请进来,您相公正候着您用饭呢。”
何菁猜得到是邵良宸自楼上看见了这桩变故,特意托掌柜来替她解围,当下也不好叫掌柜替她讨要步摇,只好随着掌柜回转酒楼。
一到楼梯口,便见到邵良宸正等在面前,见了她来便携起她的手,拉她上楼。
掌柜驻足在楼下看着,忍不住小声奚落:“自家媳妇被人调戏还连个面儿都不敢露,可见兔儿爷都是这种德性。”
邵良宸拉了何菁回到二楼单间,按着她的双肩叫她坐在桌边,对她道:“我不好亲自去街上与人冲突,只好拜托掌柜代劳。”
何菁看着桌上已然摆好的酒菜,抚了抚胸口道:“我明白的,你放心,我不在意。只可惜了那钗子……”
就他这副长相,若是跑去街上与人打上一架,得叫多少人记住他?纵是往日执行任务时他都易容,也不好做这么引人注目的事。何菁一点也不怪他,就是不甘心被那坏人捡走了步摇。
她刚喝了口茶压惊,转头一看,却见邵良宸已在瞬息之间换了一套装扮——摘了头上发冠换了块粗布方巾,脸色涂黑了一层,下颌多了一大把浓密虬须,完完全全就成了另一个人。
何菁差点把茶都喷了。这才叫大变活人啊!
“所以想要为你出头,我也不能用本来面目。你等着,我片刻即回。”邵良宸将外面的长袍“呼”地一声甩掉,露出里面一身灰布短打。
何菁忙来拦他:“我又没吃多点亏,为这点事害你惹人注意就不好了。”
“我若是连这种事都不能为你出头,就不必活了!”邵良宸说完就一扶窗台,纵身跃了出去。
何菁连忙扑到窗台,见到他的身影飞快朝街道一方奔了过去,很快消失在了视野之外。她不安地朝周围看看:就算他易容了,可从当街窗户跳下去打架斗殴,就不怕引人注意么?
她是没留意,其实二楼与一楼之间有着一道二尺多宽的房檐,人邵良宸是出了窗户先跳到房檐上,转过墙角去到楼头侧面顺着一处墙垛下的地,他早习惯了隐匿踪迹,怎可能做那种当街跳楼的高调行径?
再说他还有恐高症呢,古代的楼层可比现代高得多,让他直接跳他也不敢。只因他动作极为迅捷,才令何菁以为他是当街跳楼。
何菁的视线被隔间打开的窗子挡着,只听见街道那边传来一阵嘈杂声音,引得路人纷纷驻足瞩目,肯定是有人在那边冲突动手。她见识过邵良宸的身手,还是难免挂心,既怕他吃亏,也怕他引人注意惹上麻烦。
提心吊胆地等了不多时,猛见人影一晃,邵良宸已回到窗口。
何菁吓了一跳,瞠目道:“你是从哪里上来的?”她以为回来时他怎么也得走门了。
邵良宸翻进窗台,朝窗口侧面一指:“那边有处墙垛正好攀援。爬墙这种事若都难得倒我,早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他三两下抹掉胡子,拿火家留在桌上的热水手巾擦净了脸,甩下那件短打。
何菁捧了他的外衣送上前问:“怎样?”
“胳膊应该是断了,”邵良宸接过外衣来穿,见她盯着自己胳膊,不禁失笑,“是他胳膊断了,两条应该都断了,肋骨怕也有了裂缝,包他一百天生活不能自理。我看见有五城兵马司的步快现身,就尽快撒手溜了,不然的话,至少还要叫他再掉几颗牙齿。”
何菁松了口气,看看他空着的双手:“我那钗子呢?”
邵良宸微怔:“没留意。丢了就丢了,被那种臭男人碰过的东西,你还有心要啊?真喜欢,回头打个同样的。”
何菁蹙紧眉头:“那可是金的呀!”
邵良宸啼笑皆非:“才恁小的一个,你缺这一支金钗是怎地?”
何菁愁眉苦脸地咕哝:“那是你……是你亲手给我戴上的。”有纪念意义。
邵良宸二话没说,抬手将她头上的另两只蝴蝶簪子抽了出来,重新给她插好:“那,这两支也是了,回头你那些首饰我一样样都给你戴一遍,就别心疼丢的那一个了,成吗?”
看着他这副哄孩子式的温柔神气,何菁“嗤”地一笑,踮起脚搂住了他的脖子。不论方才再如何对他不能替她出头表示理解,她当然还是盼着他能护着她,能替她出气,有他在,她真是前所未有地踏实安心。
第29章 言明身世
邵良宸揽着她轻轻摇了摇:“吃饭吧,菜都凉了,不能因为那个地痞就坏了咱们吃饭的兴致。”
“嗯嗯,”何菁随着他在桌边落座,拿起筷子先挑了最大的一颗清炒虾仁放到他碗里,“你那些易容用的东西,还随身带着啊?”
“是啊,只要出门就带着,说不定何时便会用得上。”邵良宸执起青花酒壶,给两人的酒盅里都斟上清香鲜甜的果酒。
他没忍心实说,随时准备易容,其实是提防着被仇家认出来生事,他亲手搞垮过那么多权贵之家,砸过数百大小人物的饭碗,保不准其中有哪个眼尖的看出过他的行迹。万一其中有个也像她这样慧眼识人、却没她品性良善的,他就可能迎来大麻烦。
何菁随着他饮酒吃菜,话题闲扯,心里却忍不住去想:也不知安化王府的人为何忽然要找我,看来我近日还是少在外面露面的好,省得招惹麻烦。
她抬眼看看邵良宸,不禁迟疑:或许这事,我该告诉他的。总不该叫他娶了我,连我亲爹是谁都不知道啊……
*
当日晚间,孙景文京城宅邸的一间厢房之内,葛城躺在床上,鼻青脸肿,两条手臂都打了夹板,疼得直呻.吟。
孙景文坐在一旁凳上,望着他哂笑:“我一个劲儿告诫你们,这里是天子脚下,叫你们别去惹是生非,你们就是不听,这就叫自讨苦吃!”
葛城哼哼唧唧地道:“我这也是……也是急着给您找着小县主。一时心急……”
“你把人家当做小县主看,还敢调戏人家?你长得是人脑子还是猪脑子!”孙景文厉色骂道。
葛城似感委屈:“我没……没调戏她。”
孙景文也是气结,这四个手下本就算不得精明之辈,又随着他做惯了那祸害女人的勾当,怕是心底里真都没了分寸,都不知该如何好好对女子说话。
他问:“都隔了这些日子,你还认得清那女子就是小县主?”
葛城苦着脸:“其实认不清了,就是看着有那么点像。”
孙景文不再说话,不管那是不是小县主,反正现在也没处去找了。王爷其实安排得没错,不通过官府,单凭他们几个想在京城找个人出来,根本没有希望,他们又不是厂卫的探子。
所以说,还是趁早放弃,收拾收拾回安化去吧。
他手里捏着葛城捡回来的那支金翅步摇一圈圈捻转,忽然留意到步摇的簪子根部有着一个小小的印记。他忙拿去烛灯之下细看,只见那是刻在黄金上的两个小小的字:“御姚”。
孙景文心下凛然。安化王府虽远离京城,每年还是会得到一些京城分去的御用之物。是以孙景文知道,宫廷御用监打造出的器物都要刻上御用印记以及工匠的署名,金钗上的这两个字就表示它是出自御用监一个姓“姚”的匠人之手。
这竟是御贡之物,使用这种物件的除了像安化王府那样的宗室皇族亲眷之外,就是能得到皇家赏赐的御前红人。
回想着葛城所述的细节,孙景文猛然有了个奇异的猜想——难不成那女子是当今皇上的新宠,就因为酒楼掌柜口中的她“相公”是微服出门的皇上,才不便亲自出面为她撑腰,事后派了个打手来泄愤?
联系到他曾见过的那个像小县主的姑娘,以及在东单一带打听到小县主已嫁了人去向不明,难不成真是小县主攀上了皇上?
外间都传言皇上好色成性,豢养了许多美貌女子在豹房,小县主姿容出众,被皇上看中也不奇怪,但是……
小县主当知自己是朱家女儿,如今的皇上为燕王世系,依照名字“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的名字排行,与安化王朱寘鐇的“秩邃寘台鼒,倪伸帅倬奇”相对照,小县主还比皇上高两辈,该算是皇上的“姑奶奶”呢!
她若跟了皇上,这……不是乱伦么?
孙景文摇摇头,打断了自己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反正人找不到,想也是白想,还是尽快回家为好,倘若今日葛城招惹的真是来头很大的人物,多留一刻更是多一分麻烦。
*
邵良宸原本计划吃完午饭之后再带何菁在街市上游逛一番,何菁却不敢再在闹事露面,坚持及早回家。邵良宸只当她是被地痞败了兴致,也未多想。
等回到家耗了半日,用过了晚饭,夫妻两人坐在次间炕上闲聊,何菁才犹犹豫豫地说起:“有件事,我其实早该告诉你了,只是因为一直心有顾虑,才没有说。”
见她这般吞吞吐吐,邵良宸几乎疑心她是想明说穿越的事,他问道:“你说啊,如今与我说话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何菁道:“我一直没对你说,其实我与云儿并非亲姐弟,我娘嫁给我爹时,我都已经两岁多了。”
“这事……其实我知道的。”邵良宸狡狯一笑,“你还为瞒着我过意不去?其实该过意不去的是我才对,那会儿决定要娶你,我就曾经易容去到你家周边打听过你的状况,对这些事早就知道了。你可别生气,我都是为了多了解你,更好照顾你。”
何菁问:“那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当年我娘犯疯病之时,常向外人宣扬她是王爷的女人,她女儿是郡主?”
邵良宸一怔:“那倒没有。”他打听的都是她新家这边的人,这边没人见过她娘。
何菁微微一叹:“我想对你说的是,我小时候记事很早,还记得我娘没疯之前曾经说过,她曾是陕西安化郡王府的婢女,也是王爷的通房,我其实是她与安化郡王生的女儿,只因她受不了王府女眷的挤兑,才一怒之下脱离王府私逃出来,跟着一个戏班来了京师。”
邵良宸绝没想到她要说的竟是如此重大的内情,一时吃惊匪浅。安化郡王府,世上竟有如此之巧的事……待她都停下了好一阵,他才醒过神道:“你继续说,还有别的么?”
“还有就是,”何菁转开眸光,“我之所以没有对你说起这事,就是觉得反正我爹远在安化,这么多年都没管过我,想必早把我这女儿抛诸脑后,我也没想过把他认回来。只没想到,近日居然接连两次遇见人来打听我。前一次是一个男人自称是安化王府来找我的,这次,就是今日,那人问我是不是姓何,虽没提安化王府,但口音分明是陕西那边的,很可能也是一路。我不明白,为何安化王府忽然来人找我了。”
“那,你又作何打算?”邵良宸手里轻轻捻转着青瓷杯盖,静静地问。
何菁有些为难,又不能直说自己预知安化王注定造反,只能另寻托词,可面前这精灵鬼又不是个好骗的,她谨慎道:“若说被他们认回王府,对你也无何坏处,不过,我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现在这样挺好的,我不想招惹他们。”
“自然是不招惹得好。”邵良宸紧紧接上她的话。
何菁有些诧异,照理说能攀上皇亲对他总还是有好处的,他又怎会否决得这般干脆?
邵良宸的理由十分站得住脚:“有件事我也正准备与你说,皇上告诉我,厂卫得到讯息,安化王近年不大消停,说不定是有意谋反。”
“哦……”原来安化王造反的消息都已传回京了,何菁努力消化着这个信息,转动脑筋分析着自己应该对此呈现一个什么样的反应。那毕竟是个她从未谋面的爹,听说其有意造反,漠不关心也算自然吧?
邵良宸手里拿杯盖当陀螺撵得一圈圈转着,垂着目光,暗自喟叹。他本也在打算将去安化的事对她说明,皇上说十天半月是客套,他总不好真照着半个月拖,现在对她说了,再用几天来做准备,也就差不多该走了。既然话正好说到此处,他也不必再等了。
“我也有件瞒着你的事,正想对你实说。那天我去豹房面圣,皇上交付了我一桩新差事,叫我去安化,为他探明安化王谋反的内情。”
见到她露出讶色与惊惶,邵良宸猜得到她也必是立时想到了这项差事当中的危险,明知对方确实要造反,还跑去人家跟前刺探,当然是风险奇大。但凡引了人家一点疑心,人家必是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他的。
“我不能瞒你,我先前办过的所有差事都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这一桩风险更大。此次去了……我没有把握还能好好回来。”
何菁紧紧盯着他,双目几乎眨也不眨。
邵良宸强忍心头绞痛,暗暗吸了口气:“先前对你说我办差危险,一着不慎便要害你做寡妇,那都是吓你的。但这次不是,这次我真的没把握全身而退。你也要在心里做个准备,万一……”
他顿了顿,“这么说吧,倘若能提早几天得知皇上会派给我这个差事,我都不会娶你。”
何菁静默良久,才轻声问:“不能不去?”
邵良宸摇摇头:“不能。”
何菁沉吟片刻:“你说,若是我随你同去,可会对你有所助益?”
她最先想到的竟是这个,邵良宸有些讶异,一时默然未答。
若能有她相随,自然对他会有帮助,别说她这双眼睛必会成为他的极大助力,光是携带妻室这一条,亦可大为降低自己被对方怀疑的可能。可是……
他稍作迟愣,就很坚决地摇了头:“既知风险奇大,我怎还能拉你同去?”
何菁语气执拗:“怎不能了?咱们是夫妻,理当同甘苦共患难。”
邵良宸微蹙起眉,语气硬了些许:“你去能做什么?难不成咱们去替你认亲?别瞎想了,认下一个要谋反的藩王亲爹,以后不定会有多少麻烦。”
因对明史感兴趣,他看过的相关书籍不少,很清楚记得一处记载,安化王朱寘鐇谋反被诛之后,连他孙子逃到一座庙里做了和尚,都被官府追踪而至,最后皇帝发慈悲没有杀,但也将其拉去凤阳关了禁闭。
眼下安化王府在找她,若是顺水推舟认下这门亲无疑是打入王府最顺畅无痕的方式,可是,先不论将来会有何样麻烦,他根本不想叫她牵扯进来。连被这差事牵累,没机会好好宠她了他都嫌愧疚,怎可能情愿叫她跟去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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