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1 / 1)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战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杜鸿嘉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北凉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杜鸿嘉!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声道:“表哥!”
“伽罗!”杜鸿嘉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伽罗胸腔依旧狂跳,得救后满心欢喜,紧揪着杜鸿嘉的衣袖不放,心有余悸的往那西胡大汉看了看,拉着杜鸿嘉过去,取出那珊瑚金针后擦拭干净,仍旧放回珊瑚手钏之中。后面岳华冷眼瞧着,等伽罗起身后,她伸指触向那人风池穴,手指揉动,掩饰他颈间伤痕。
临行前,伽罗请杜鸿嘉帮忙,将那猎户藏起,免得遭受连累。而后不敢多逗留片刻,悄无声息的出了茅屋。
循着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着昏暗月光看清两匹马。
杜鸿嘉扶着伽罗上去,将她护在怀中。
夜风渐冷,伽罗身上冷汗过后便觉冰凉,被风一吹,更是瑟瑟抖。杜鸿嘉有所察觉,不动声色的将披风撑开,借着在前面执缰绳的双手,将伽罗整个罩在怀中。怕她受寒,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近些,无需顾虑。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双臂孔武有力,胸膛暖和而结实。
伽罗微微后仰,莫名的觉得踏实。
*
一路疾驰,至天色将明时,才往道旁客栈暂歇。
岳华自去吩咐店家备热水饭食,杜鸿嘉送伽罗进了客房,瞧见皓腕间的珊瑚珠子,忽然道:“你那手钏倒别致,我看看。”
伽罗依言褪下给他。
杜鸿嘉取出内藏的珊瑚金针,啧啧称奇,“当时若非你出手,我和岳华未必能轻易得手,这倒真是利器。”
“我贸然出手,反倒帮了忙?”伽罗倒热茶给他,闻之莞尔。
杜鸿嘉道:“那西胡人很狡猾,桌上点了蜡烛,是防备有人从门窗偷袭,他能预先察觉。况他坐得离你极近,但凡我和岳华出手,他可立时拿你为质,令我们掣肘。你暗中出手,虽不能取他性命,却令他身手迟钝,我和岳华才敢现身。”
“当时他站起来,我还当绝无逃命的机会了!对了表哥,你们怎会赶来救我?”
“是太子殿下的安排。”
“太子?”伽罗愕然。
杜鸿嘉瞧着她明眸中尽是诧异,失笑道:“我也觉得意外,没料到他会这样安排——土匪是散落的兵丁所扮,西胡人寻他们帮忙,也是太子安排人牵线,昨晚看似抢劫,实则安排已久,连那些西胡人都不知是计。我在暗处盯梢,只等西胡人抢走你,再寻机救回。”
“那岳华呢?”
“是个幌子,迷惑北凉。岚姑也被土匪抢走了,别担心。”
伽罗未料谢珩真的会安排人去救她,疑惑欣喜之余,将杜鸿嘉的话咀嚼两遍,恍然道:“此时鹰佐必定以为我被西胡掳走,西胡人到那茅屋,会以为是北凉将我夺回——岳华用的那□□,应当是北凉人的?”见杜鸿嘉颔,心中一方巨石终于落地,吁了口气,“所以此刻,能安稳歇息了!”
“吃完饭再睡,别空着肚子。殿下说了,舅父的下落他会派人打探,无需担心。”
杜鸿嘉含笑,见她间沾了草叶,伸手去摘,触及墨缎般的头时,意有眷恋。
她愣着站了片刻,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民女失礼,请殿下恕罪。” 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伽罗跪地颔,只觉双颊热。
谢珩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 谢珩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荀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谢珩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鹰佐同时盯上傅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图擒走傅伽罗,或是为物,或是想从她那里探问消息,捉到她后总能露出底细。殿下不如放任傅伽罗被擒走,再派人尾随,便可探个究竟。”
“尾随未必有用——这些死士应当只是奉命捉人,舍了傅伽罗,也未必能套出实情。不过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谢珩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顺蔓摸瓜。”
*
离云中城愈近,战争的痕迹便愈明显。
虽然战火尚未烧到此处,然而北凉轻而易举的拿下云州后在汶北虎视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极,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北凉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蔓延,当地的百姓固然舍不得离乡背井,能寻其他出路的人却大多暂时逃走了,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换个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几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后繁忙的时节,却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伽罗送走葵水后身上轻便了许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边侍卫造饭,她闲着无事,便在近处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风光。
渐渐听得飞溅的水声,难免心痒,循着声音走了片刻,几乎能断定其来处。
只是这儿离谢珩已经有些远了,伽罗有些犹豫,瞧了瞧远处炊烟,决定还是回去。
陈光见状道:“傅姑娘怎么不走了?”
“那边偏僻,还是别走太远的好。”伽罗恋恋不舍的望着水声来处。
“后面还有侍卫,姑娘放心。”陈光举剑虚指,“那边应当是有瀑布,这边山势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罗意有所动,挣扎了片刻,脚步还是忍不住向水声源头挪去。
实在是这一路朝行夜宿憋闷得紧,她虽幼时经历挫折,到底年纪阅历有限,诸多变故压在身上,父亲的事自需筹谋,姚谦的事在回过味后更是令人气闷。照这样憋下去,不定哪天会憋出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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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岚姑也有意让伽罗散散心,只是毕竟担忧,还是让陈光调了两名侍卫跟着。
瀑布果然如陈光所言,极是壮观。
这一带山势高耸,崖璧陡峭,银白的水龙从数十丈高处径直落下,两侧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将飞溅的水花衬在中间,气势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将跌落的水龙溅起丈许高,甚是奇特。
伽罗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岚姑站在数丈外。
水声震耳,珠玉飞溅,伽罗仰头望着高处,但觉山壁雄伟,长空如洗。
苍穹之中渺然一粟,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似微不足道。父亲固然下落不明,却向来疼她,此时哪怕分隔两地,必也是时刻挂怀,但凡想起,便令人心中盈然安稳。
人生中坎坷流离,如同那瀑中水珠,本还安安稳稳在碧草美景间徜徉,却忽然由平缓处坠落,撞在巨石又落入潭中旋涡,沉浮挣扎。而波折之后,终究能汇入水中,如从前般平缓流淌。
这颠沛之间,能够守住的实在太少。
而至于那些失去或者离去的——譬如姚谦——既已离去,便再难同行。
无可挽回的事,又何必萦绕于心,自寻苦恼?
伽罗眉头渐渐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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