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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空沉吟道:“那还请这位大人详解。”

“括检寺院一事,大和尚们亲身所历,此次归总结果的文书,就在尚书台放着,佛寺苟避徭役,广侵良田,聚集财货,十多万僧徒有十多万奴婢供驱使,大和尚可知只算江左一处,就占了我国朝人口多少?某今日把话挑明了说,”成去非忽而冷厉,“该入府库,该入天家的钱财,佛寺已代劳收入囊中,且贪得无厌,愈演愈烈,圣天子尊重佛法,尊重佛陀,尔等僧众却不知自重,已成危害,佛心者,大慈为悲,安乐含生,也必不会做出苦役黎民之事,且佛的益处皆在将来虚无缥缈之处,眼下众生就等着佛去超度,还望大师们能持守佛心,”他复又露出一抹捉摸不定的微笑,“勿预也。”

这三字,举重若轻,狠狠叩在众高僧心头,百官对于成去非几乎要挟的姿态亦一团错愕,而成去非则已继续道:“昨夜台阁收到一份西北军报,雍、凉、甘等州暴雪成灾,胡人趁机偷袭抢杀,而西北的军饷已拖欠一季,亦需兵源,国朝边境之危,从未根除,倘真有一日,胡虏南下,在座诸位,莫说去渡黎庶,是否能渡得了自己,尚未能知罢?”

此语一出,又是言惊四座,台阁何时收到这等军报,坐上天子亦不知情,满朝死寂,一直静默不语的支林大师,最终也不曾开口,直到大司徒沉静发问道:“倘恃力而行,破灭三宝,是邪见人,而阿鼻地狱不简贵贱,卿何得不怖?”

众人又是一凛,只待成去非应对,成去非则直视着大司徒无波之眸,继而看向坐上天子,一字一顿道:

“佛如有灵,能作祸崇,凡有殃咎,宜加臣一身,臣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的声音足以让每一人听到,这世间应是如此,不管是君王还是庶民,心中自有明镜高悬,孰对孰错,亦自会感念。有乌云蔽日,便有云开月明。缘因缘果,在年轻的录公心中,并无徒劳无益之说,而王公明的破碎残语,亦再度充盈于胸间,荒草荒冢,即便日后,他将缺席,他必缺席,未尝就不能给这人间一丝暖意……

第207章

凤凰五年秋末冬初这件以括检发端, 终要成势的罢佛一事经过二十七朝会,几为定局。而散朝之后,众高僧纷纷去围住了大司徒虞仲素,另有群臣杂之, 堵得大司徒寸步难行。唯有支林一人朝成去非走来, 行合十礼后方道:“愿檀越求仁得仁。”成去非亦恭敬回礼道:“殿上大师不言,是以让某得口舌之利,以大师渊博之学识,刚正之精神,一旦发难,某并无招架之力,谢大师成全。”

支林缓缓颔首:“佛教凌迟,秽杂日久。檀越所陈三宝之弊, 拙僧亦慨愤盈怀。裁汰伪滥僧尼, 泾以渭分,则清浊殊势。枉以直正,则不仁自远。当令饰伪者绝假通之路, 怀真者无负俗之嫌。于此, 拙僧是以不辩。然拙僧有稍许建言,望檀越也再思想。”

“大师请讲。”成去非不复殿上之凌厉锋芒, 仍是寻常模样。

“裁汰之制未免过于严苛,恐符命滥及善人, 此为拙僧深忧, 是以虽不能讲经说法, 但能讽诵经典者;或年事已高,但道心坚固,不犯大过者,皆不应在沙汰之列,檀越当以律行为本。而倘有族姓子弟,本非役门,欲弃俗入道,求作沙门,拙僧以为不宜塞其道也。”支林的请求陈述地委婉,成去非遂也回复地委婉:“大师所言,某会考虑,合情理处自会采纳。大师放心,中枢断然不会杀僧毁经,天子今日邀请诸大德高僧入殿,即是证明,大师们仍可继续探究佛法,且庐山道德所居,不在裁汰之列,大师勿过忧虑。”

两人彼此间再度让礼,待支林离去,一直立于旁侧的虞归尘方道:“大师潜移阴夺,还是为佛家计。”成去非道:“文书他定听得一清二楚,这里面并无非难高僧的意思,他方才既承认了佛寺诸多弊端,可见心里也是有数的。”虞归尘思想支林的那几条提议,遂问:“你如何打算?”成去非道:“司徒大人,侍中大人皆未具名,台阁不过,今上便无法批红,大师今晚是你家中座上宾才是。”说罢轻笑一声,往前走去。

“支林是高僧领袖,他话中意思,应是愿依王道而行,立场已表,我想他不会也不能拦阻此事,只是想同中枢再周旋些余地罢了。”虞归尘想了想方如是说,又往太后寝宫方向眺了几眼,低声补道:“两宫未必一心,今上天心洞鉴,不会不知利在何处……”成去非亦漠漠回望一眼:“我自有说法。”

两人道别后,成去非径自回了家,细细过了遍今日朝堂情景,念及大司徒那几句不阴不阳之语,知道这已是他于面上能说出的最大限度言辞,如是也好,毕竟十八泥犁来世彼岸虚无缥缈,而现下的益处却是一旦行事便可立竿见影。成去非嘴角暗暗抽动一下,却也只是哼笑一声,提步进了园子。

“大公子,殿下侯您多时了。”婢子见他进来,忙上前道,成去非一分惊讶也无,略一思忖,撩袍进屋去了。

明芷就坐于他书案之前,她的确来有半日,亦是第一回到此间,她只是稍稍打量了这四下,却不由冷笑:此人已居上将之重,处群臣之右,偏要作态至此,侧室无妾媵之亵,后庭无声乐之娱,衣裳取供,舆马取备,饮食节制,不奢不华,如此抑情自割,定心存他念,至于是何念想,她的目光停停走走,最终止于一具山水屏风,那上头描绘的正是秀丽江山,是了,明芷似是得以窥探真相——他的野心俱在于,此,落日胡尘未断,未断的只是他的野心而已,年轻的殿下已尽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于她看来,同自己叔父并无两样的所谓夫君,那抹冷笑如霜般凝结在嘴角久久不散,直到成去非走到她眼前,无事人一样对她行礼道:“殿下。”

黼衣方领的朝服未除,这等装扮的成去非,明芷不曾见过,如此端庄自持,这一身锦绣公服,增添他茫茫华彩,他的堂皇完全匹配他的身份,无形的压力亦随之而来,明芷收回目光,成去非淡淡一笑:

“殿下是稀客,”他在她面前,从容自适间的礼数总显得格外伪善虚假,却又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明芷见他以手触了触茶碗,随即折身朝外喊来婢子,低声吩咐几句,方转身冲她轻笑道:

“委屈殿下,茶凉了,臣命人换热的来。”

明芷冷眼看他装模作样,她并不在乎他的真情或假意,而他黝黑的眼眸中亦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欢喜悲哀,明芷越发体会得到眼前人的可恨之处,成去非则施施然坐定,把袍摆细细搭好,道:“臣来猜一猜,殿下为何而至?有句俚语,不知殿下可知?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臣斗胆猜测,殿下是为泄愤来了。”

他的笑容尚浅,语调尚平,可是他的眼睛,是分明毫无感情可言的,明芷却从不畏惧这样的眼神,因他二人实在太过相似,她不信他会有惊惧、疼痛、孤寂乃至悲欢,他只眷爱他自己,一个只眷爱自己的人,是空的。就如同她自己,从不会、不肯犹豫彷徨须臾。然而她自始至终,终究只是一厢情愿来定义他,这一点,年轻的殿下,永远不知。

“你敢暗中查我,”明芷忽明了他话中意思,这双美丽的眼睛忽如刀,锋利,狠辣,毫不犹豫直指成去非的咽喉,“我要请教你,杀人父母是何滋味?”

婢子已奉上热茶,成去非接了过来,亲自呈给她:“臣这里暖阁尚未围起,请殿下饮口热茶。”明芷只藐然看他一眼,并未去接,“你无须跟我笑里藏刀,成去非,你何来这泼天的胆量,敢在三宝之地为所欲为?你真的不怕么?你真的不知自己只是凡夫俗子?你那必要朽坏的肉身,是如何妄想托得起凡人不朽的野心?”

成去非兀自饮了热茶,半垂着眼帘:“殿下耳目繁多,看来今日太极殿高僧云集之事,殿下怕也早得了风声,臣再来猜猜,”他放下茶盏,定定看着明芷,“近日殿下不在樵风园,而居公主府,想必同某些人来往更为便宜,殿下既不愿喝茶,不如直说,到臣这里来,是有何指教?”

“你遣人跟踪我?”明芷心底闪过一阵惊怒,“你好大的胆子!”

“公主府前高僧贵人来往不断,何人不晓?臣无那等闲心,亦无那等闲时,至于方才殿下说臣暗中查您,”成去非一笑,“括检佛寺一事,是天子的旨意,臣不过是个传话打杂的,殿下是被查出些什么了?”他问的认真,明芷越发嫌恶,成去非似有所思轻“哦”一声,“对了,那个名唤神秀的恶僧,臣已按着殿下的意思办妥了,那人实在罪孽,所居处尽是妇人姑娘的私物,殿下心怀慈悲,赏赐随心,臣以为,日后还是稍稍留意些好,以免被有心人损毁清誉。”他依然没有想要停止的意思,继续道:“不止他一人行恶,此类龌龊之事,亦不止开善寺有之,所以臣才不得不提醒殿下,有得罪处,殿下大慈大悲,是为善女子,定会宽恕臣,对么?”

他说话间的神情,明芷看得清楚,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态度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她也忽而明白,眼前年轻的权臣,这貌状温恭的背后,这嬉怡微笑的背后,不过是一颗异常阴冷狠绝之心,明芷手底攥了攥衣裳,仿佛那指尖上也藏了一颗心,猛将跳了几下。

“殿下为何这样看着臣?”成去非似笑非笑,“殿下不必答臣,殿下也不想答臣,既如此,殿下来此只是为看臣这副皮相吗?”他眼有讥讽,而语气则是万万没有的。

明芷默了半晌,道:“我倒不妨问你一句,僧徒你要命之还俗,奴婢你要命之解散,那田亩万顷你也要悉数收回吗?”

殿下终问的直白,意思也足够明了,成去非想的却是她知晓地果真一清二楚,遂道:“这就对了,殿下,如此说开,不好么?殿下担忧自己的赀财,直接跟臣说就好,臣同殿下毕竟夫妻,正因如此,”他笑了笑,“更不能徇私枉法,本属于殿下的,也就是先帝赐与殿下的,无人敢动,但殿下之后侵占的百姓良田,必须交出,此乃国策,臣纵然想帮殿下,也是有心无力,殿下听明白臣所言了么?”

他的殿下,如花美眷,枯井一般深沉的心底,原是需无尽之钱财来投递,永无满溢的时刻,因那枯井并无底界,因那人心并无底界。她的嘉嘉青春,双面锦绣,一面绣古井无波,无欲无求,一面绣饕餮魂灵,无止无尽,如此矛盾,又如此相合,而他不过在等她的恼羞成怒,露出锋利的爪牙,虽然他同等清楚,他的殿下,要比寻常女子镇定冷酷得多,否则,她又怎配他与君周旋。

良久,明芷方冷笑道:“火泥犁有八,寒泥犁有十,应就是为尔等准备的。”成去非忽觉疲惫至极,那容华若桃李的面上恣意的只是自高自大,目无生灵,他不知自己是高估了她,还是低估了她,亦或者两者兼有,本就不可分割。

“难道就不是为殿下准备的?”他平静反诘,“殿下的眼睛真的看不到么?殿下就真的无半点心肝么?殿下只见膏田,不见饿殍遍野,只见青蚨,不见鬻儿卖女,想必殿下从不知有一夫得情,千室鸣弦,更不懂水失鱼尤为水,而鱼失水则不成鱼。”

明芷攥紧了衣袖中的拳头,依然只是冷冷回望着他,少顷,霍然起身,振了振衣袖,指着那山水屏风道:“轮不到你来传道授业,你以为自己可作圣人,为生民立命?你的野心为何?夜深人静时,只有你自己清楚吧?你又何必装佛心?钟山一事,你手染多少罪孽,你岂不知?成去非,一定要撕破脸面吗?”

成去非只觉刻骨的寒意骤然袭来,一时之间,五脏六腑皆被浸透,寸寸骨节,丝丝毛发,无一幸免,却也仍只是淡淡道:“看来殿下忘了,自己如何能立足此室同臣说话。”明芷轻蔑道:“那是男人的事,即便当初皇叔赢了,也牵扯不到我身上,你想邀功,邀错了人。”

殿下的心肠,成去非终领教得透彻,他用一种怜悯又厌弃的眼神再度看了看眼前美丽的女子,他知道,自此往后,殿下的美丽,彻底消泯,殿下的青春,亦不过枯枝败叶。他今日已僭越太多,然僭越无用,他的言辞未尝不是出自肺腑,然心肠不动,成去非终冷淡道:

“殿下方才之言,野心云云,是要借口杀人,臣惶恐。至于谁要下泥犁地狱,殿下还是担忧自己多些为好,毕竟那是殿下的神佛,勘检的是殿下的那颗心。”

他不愿再多说,无声起身施礼,意在逐客,未曾问清楚的话,不必再问,他同他的殿下,想必只能势同水火,反目成仇,那么,他同她,便再无任何话可讲,能讲,需讲的了。

第208章

凤凰五年十月末, 星星点点的雪在某夜里就飘了起来。当日高僧们围着大司徒得来的不过是无关大局的抚慰,自然,大司徒又与支林几人在府里阔谈入夜,这其中便无人可得了。

自此, 凤凰五年仲冬朔当日, 中枢终下敕令:十三州内一律禁私养沙门,违令者斩;除建康留三寺,每寺可留百十僧人,上等州治留两寺,每寺可留五十僧人,各郡县留一寺,每寺可留二十僧人,其余人等皆令还俗, 尤以无牒者, 有亏奉诫者为先,另,可倡说义理者、山居养志不营流俗者、年事已高专心事佛者及庐山诸寺不在裁汰之列;其余寺庙一律摧毁;所有废寺铜像、钟磬悉交盐铁使销熔铸钱入库, 铁器交本州铸为农具分发与民。

如是一来, 明眼人皆看出罢佛大势所趋,无可挽回, 御史台偶有上奏,虚张声势几回, 一切奏呈皆如石沉大海, 半分回声未得。众人清楚天子暧昧不清的态度之下, 实为支持,而两宫之一太后却在召见了大司徒后,且又单独召见了成去非。

清晨的朔风卷着寒意,刮过脸面,一阵凉,一阵疼,成去非接到诏旨后,此时已穿戴整齐,恭立在了太后寝宫外。执守的正是内臣黄裳,见成去非来了,向他道:“天寒地冻,请录公来侧殿相候片刻,太后刚醒。”

“无妨,我在此等候即可。”成去非道,黄裳微微颔首,看着他道:“寒风有时,录公自己留意莫要招了风寒。”慧心人专用眼语,两人相视片刻,黄裳默默折身返回殿内。

太后正在梳发,待黄裳身影出现在铜镜之内,笑道:“你这老势利眼,但凡是重臣,都要亲自去迎,哀家倒看你能巴结上他们哪一个。”黄裳赔笑道:“万事逃不过太后法眼,老奴出丑了。”

“罢了,这份殷勤,也是你替天家给他们的,让成去非进来,”太后掩面遮去个呵欠,随即放下衣袖,又道:“等一等,我怎么觉得这个发髻不好看,重梳罢。”黄裳恭谨回身道了声“是”。

半个时辰后,听得外头铁马作响,风势骤大,黄裳才领命将成去非迎进来,留意到他唇色已有些发白,且肩头不知怎的落了片残叶,遂上前扬手轻轻替他拂去低声道:“老奴僭越了。”

成去非略一侧眸,并未说话,径直入了内殿,朝太后见礼道:“臣恭请太后万寿金安。”太后笑道,示意他入座:“我今日来是要向你讨个恩典的。”成去非忙又起身赔礼道:“太后折煞臣。”

“我也不瞒你,近日朝事我多有耳闻,”太后手中轻捻檀木佛珠,语调绵绵,“皇帝自登基来,我不过吃斋念佛,所祈求者无过于为国祚黎庶,佛祖庇佑,国朝虽不敢称盛世,却也大体平安无虞,皇帝不懂事,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尔等做臣子的,不举其失,难道不是为臣的耻辱?御史台那干人,也不知是做什么吃的,皇帝年轻,他们一个个加起来成百上千岁的,也不懂事么?”

太后这是柔中带刺,句句切在要害,有意荡开,成去非默不作声,听她如是说上一阵,那口气顺完,方道:

“今上也是为天下计,建康前有雹灾,后有西北暴雪,且又拖欠着军饷,无一处不需用人用钱……”成去非还未说完,太后打断道:“我不是听你来算账诉苦的,只想知道,此事就压不下去了吗?你总知台阁这几年,天下要务无一不清,这件事上怎么就糊涂了?”

成去非默默听完,从袖管中窸窣掏出一件东西来,毕恭毕敬呈了上去,太后微微诧异,不知他这是何意,遂拿过看了:不过一方罗帕,料子是内府的。太后一眼认出,再细看那上头两句诗,登时变了神色,虽奋力克制,手底还是微微颤动了一下,四下一顾,黄裳立刻会意,命人都退了下去。

“这从何处得来的?”太后虽如此发问,可脑中已朝某个方向演义,成去非低声道:“这是殿下的东西,几月前括检所得。”

太后不由气得直抖,所猜所虑,被成去非轻描淡写和盘道出,正欲发作,转念一想,仍平声问道:“怎就到了你那里?即便是有司勘检,寻出这样的东西来,为何会想着往你那里送?”

成去非皱眉抬首:“太后不知,此物自一名唤神秀的比丘处抄出,此人甚是可憎,他那里女子私物不胜枚举,更时常于僧徒中炫耀,难免有人携了私心报复,是以才检出这些东西,臣不知当时具体情状如何,只知东西的确是送到臣家中,有司云不敢留之,臣虽问了话,有司始终不肯详说,事后,臣方明白,这不过是给臣留些脸面。”

气氛僵硬得紧,太后默了片刻,道:“明芷如何说?”成去非垂首道:“殿下只说随意赏赐的,并无他事。”太后不由作色道:“赏金赏银在常理,她赏这么个东西怎么说!”成去非面上黯然:“臣不敢声张,斗胆做主,私自审的此人,其间言语臣不忍卒听,今日亦无法再学与太后,最终妄自做主,寻个名头,了断了此人,这件事,还望太后恕罪。”

太后目光再扫一遍那两句诗,忽问道:“那人缘何如此张狂?大和尚是如何教导的?”成去非道:“太后可知不仅仅于开善寺检出这类事宜,坊间流言粗语,臣有所耳闻,不敢道来有污皇太后圣听,只请太后稍作思量,那众多比丘沙弥,血气方刚,清规戒律又岂常人心志能守?如此败坏,且又不拘于官府所控,长此以往,将是何状?臣不敢细想。”

殿内静默如许,太后思忖有时,道:“这件事,你可告知了皇帝?”成去非摇首:“臣不曾,臣还是想着,就当没发生的好,那神秀已伏法,殿下的清誉已保,臣不想节外生枝,今日倘不是太后问到此处,臣本打算永远隐瞒下去的,还望太后体谅。”

太后本欲点头,似又想到什么:“你真是聪明,舌岂无兵?你是早料到哀家今日会问你什么,才带着它来的这大殿罢?”

成去非闻言起身撩袍跪倒,咬牙道:“太后!臣也直言,臣到底是男人,此事无异于奇耻大辱,如今天子敕令已下,撇开太后不愿听的账目不谈,岂非无益于佛寺风气?况且庐山道德之居,已在裁汰之外,高僧们亦安然无恙,此举难道不能汰劣留良?于公于私,”他微微叹了口气,“臣以为皆无劝阻今上之由。”

太后虽知他这番话里真假相掺,却无处可驳,一时心绪复杂,半晌不言语,当日成去非在太极殿诸事,她已听闻,现下又被他一番陈词占了先机,心里不甚痛快,半日才说道:

“参禅贵有活趣,不必耽于枯寂,你日后要多陪伴殿下,她天性纯良,半途受恶僧迷惑,哀家也觉痛心,多谢你全天家颜面,过几日,我会召她进宫,这事就算过去,你也先起身吧。”

怕是太后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毕竟不是亲生骨肉,成去非忍不住想道,只听太后又继续道:“这样东西留不得,你不用拿回去了。”说着瞥成去非一眼,只道他果真是捏了把柄,才能这般胸有成竹来了,一块帕子,等到这个时候,真是派了大用场。如此想,更恨明芷竟犯下这等羞耻之罪,却又不得声张,再一转念,这成去非的心机城府,倒真不能不让人心生忧惧了。眼前不由掠过当日钟山一事,他来讨要诏书的那一刻,竟生生打了个寒噤,遂含笑道:

“今日恩典哀家是讨不成了,你且先下去吧。”

待成去非见礼退出,太后冥想片刻,方睁眼问黄裳:“上次皇帝提的让王爷国舅他们去禁卫军,可有了下文?”黄裳忙上前道:“有了,老奴听闻前朝虽有些疑义,今上还是升了两人一为左卫将军,一为右卫将军。”太后轻吁长气,道:“你瞧方才成去非那张嘴,”说着心头却浮上一丝疑虑,把罗帕丢给黄裳:“你听这事,像是殿下所为吗?我方才是又惊又气,没来得及细想,他这一走,反倒想起来了。”

黄裳虽是内臣,但一把年纪该知的不该知的皆有知于心,端详了半日,答道:“老奴实话说,此事怕并非空穴来风,这的确是内府的才有的料子,老奴也曾听说过些风言乱语,倘真有诸如此类,老奴以为整顿倒未尝不可。”太后听他此言,心里难免又有些纷乱,不愿再想平白添加烦恼,黄裳悄悄打量她几眼,笑着宽慰道:“不管如何,事情到了您这里,就此结尾,太后莫要再担忧了,时辰早过了,老奴让传膳?”太后大清早便触霉头,心内不豫,并无多少胃口,黄裳于是再好言相劝,太后才摆手道:“传吧!”

这边成去非仍回台阁,同八座议及罢佛监督事宜。末了,又同顾曙说了半日西北军饷,因临近年尾,节日增多,宫中开支,百官俸禄,又有前面雹灾,府库开支浩大,顾曙东挪西凑,总算补齐对付了西北,赋税便是加到凤凰十年,也不足为奇了。

“并州虽说是今岁经了这么一场大难,却不见他来要钱,也是难得了。”顾曙笑道,一旁尚书郎接道,“大人这么一说,还真是,并州那边听闻开荒垦边,恢复得可够快。”两人闲话一番,成去非却不插话,见散值时刻到了,外头又霜风刺骨,遂只道诸位辛苦,众人各自归家不提。

待成去非乘车回了乌衣巷,换了衣裳,便往琬宁这来了。琬宁近日在学画,此时笔墨摆了一大案,听外头传报,忙搁笔出来相迎,敛裾行礼道:“妾给大公子请安。”她只觉眼前人是携着冷风进来的,面上一阵紧,见成去非含笑点头,遂抬目上下看了看他,柔声问道:“大公子自宫里来?可觉得冷?用过饭了么?”成去非笑道:“我要答你哪一句,不带你如此问话的。”琬宁面上一红,叉着手不作声了。

成去非摆了摆手,命那两个本帮琬宁忙络的婢子下去,方道:“我不冷的,你这里炭盆可够暖和,夜里冷么?”琬宁含羞笑道:“我也不冷的。”两人遂无声相视一笑,成去非只觉伊人笑靥似花,再加之室内一暖如春,不免有些恍然,脑中自然想着待草长莺飞之际当带她出去共浴春光,囿于高墙深院,总归是无趣的。念头刚动,又思及冬日里去看雪亦有生趣,哪里非要等到春日溶溶?琬宁不知他这半日里思绪纷飞,偏头问道:“大公子为何在笑?”

“静斋有处宅子,名叫听涛小筑,青山在门,白云当户,足慰幽兴,闲时我带你去好了。”成去非信步往那大案旁走,琬宁欣喜道:“大公子当真么?”成去非转头看她,想了想,道:“他那里多的是野趣,一派风流天然。”琬宁点了点头,抿唇笑着,也道:“大公子既说到风流天然,我倒想了,是否大可裁菱荷以为衣,将薜荔以成服,纫兰为佩,拾箨为冠,检竹刻诗,松花当饭,桃实充浆?”她眉目舒展,轻启贝齿,那模样,正是闺中少女抱膝对月一样的绮丽遐想,可比屈子,成去非便走回她身边,轻轻抱了抱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娘子这是要做草木的知己。”琬宁一颗心怦然直跳,她爱极了他此刻的温柔,却又不敢贪恋,可身子不觉酸软至此,只能被他抱着,成去非见她面上火烫,知她情动羞赧,怕她难为情,遂略一松手,牵她至案前,俯身打量了两眼,赞许道:

“瘦到竹纸应有骨,你这竹木疏朗有致,简中寓繁,脱俗得很。”

木叶阁就有竹,一径数竿,亭亭如玉,翠色动人。琬宁听他夸奖,并无多少底气,细声道:“还望得大公子提点。”成去非拿起细看,笑而不语,良久方道:“萧疏之怀有了,繁华之兴也未尝不可。”琬宁目露疑色,成去非笑道:“罗罗清疏是为佳,丛丛烟雨亦成美。”琬宁一双清澈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复又垂下眼帘,柔声叹道:“大公子不拘一格,无有定势,我受教了。”成去非却慢慢抬起她下颚来,微笑道:“琬宁,你看着我。”琬宁不知他这是何意,虽羞怯,还是颤着睫羽,抬眸望了过去,成去非轻声道:“春草碧色,春水碧波,”他顿了顿,还是选择道了出来,“我喜欢你这么看着我,琬宁。”

琬宁从未听他如此直白表露过心迹,一时颤得厉害,并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凝视着他,他淡淡的呼吸声就在耳畔,清俊的脸庞就在眼前,唯有窗外风声呼啸不定,而一室寂静,她心底生出的欢喜终慢慢化为眼角眉梢清浅的笑意,而那染透红霞的双靥其实更胜春花。

当四儿在不知成去非来此贸然进来的一刻,恰一头瞧见这尴尬一幕,躲闪不得,只能扭身就往门外奔去,立定了方清清嗓音道:“大公子,姑娘,该用饭了。”

成去非低首一笑,错开身子应了句:“送到这里来。”

说着引她一同去盥洗,低声道:“用完了饭,我再教你一种笔法。”琬宁有丝迟疑,只看着盆中清水:“大公子无事么?”

“我陪一陪你。”他于水中捉住了她的手,轻揉着,心头一时觉得柔软到了极处,无可言说。

第2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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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五年的第二场雪落了下来。

尚书郎李涛率一众曹郎赶到建康最大佛寺永宁寺之时, 路上已存一层薄雪,到了永宁寺,两序班首立于寺前似在相候,李涛翻身下马, 上前象征性回了礼, 踏着橐橐的脚步声进得门来。

等入了正殿,同殿主等只是客套两句,因昨日李涛已先行来过一回交待下去具体事宜,遣散者的名单永宁寺亦交到李涛手中,今日不过严加执行,登记众人俗家事宜。李涛这边一行人备好笔墨,相谈几句,方一入座, 寺前又来一队人马, 掏出大司徒府官印,堂而皇之进得了正殿,李涛见这来的四人无一面熟, 却皆着司徒府西曹官服, 心底已是隐隐不妙,遂起身上前, 还未开口问候,为首的那一个瘦面男子已微微一笑, 让礼道:“李大人, 幸会幸会!”李涛怔了怔, 随即笑道:“幸会幸会,不知阁下如何称呼?这几位……”他往后将那几人略扫两眼,征询地看着对方。这瘦面男子领会,笑着解释道:“在下殷冲,李大人不认识我等,实不出奇,因我几人乃大司徒新任从事,”说着拱手上揖,“虞公已回禀今上,特遣我等来协助李大人。”

司徒府东西曹有铨选之权,可这毕竟算是府外选官,大司徒不经台阁备案,直接任官,动作甚是迅速,台阁竟一点风声未得,李涛心底惊诧,面上镇静笑道:“原是如此,殷从事来的正好,请!”

彼此让礼后,由掌书们提笔蘸墨准备登记,另有寺中沙门将度牒摆放整齐等待销毁,一切就绪,执事便命需遣散者列队入殿,各报俗家姓名、年岁、籍贯等,待掌书记好,又有人单带其去领路上所需盘缠,皆从寺中香火钱所取,家远者几百文至一吊钱不等。

“待回了家,官府统计好田亩之数,自会与以土地,尔等无须担忧,开春不耽误耕种,秋收不耽搁交赋。”李涛把话说的清楚,僧徒中便一阵喧嚣,李涛冷笑,这些人怕是享惯了福,早忘了当普通小民的滋味,正欲斥一声肃静,人群里忽冒出一股抱怨:

“当下风雪凶险,路途艰辛,给这些盘缠够作什么的?还不曾分地,便想着田赋,也不管明年灾年荒年,吾等不事农务已久,早已生疏,明年实难交赋!”

好厉害的几句话,一箭双雕!不等李涛发作,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已起,更有甚者,把那领来的铜钱纷纷掷在地上,叫嚷挑衅不休,永宁寺需遣散者近千人,一旦纠众闹事,场面必不可控,李涛眉头紧皱,略作观察,先命殿主去请大和尚出来安抚局面,才转头问那殷冲道:“殷从事看此事该如何是好?”

“这番话未尝没有道理,某以为当体恤群情,”殷冲面有斟酌,“李大人请看,如许僧徒,倘闹将起来,强压下去,怕是民心不服,不如某将此事报与虞公,看廷议如何定夺,李大人说呢?”

李涛回道:“听闻大司徒前两日告假,染了风寒,这等烦事还是不要叨扰得好,”他忽扭头吩咐一人道,“快去将此事报与录公,就说我等加一起不过十余人,倘永宁寺真闹起来,压不住的!”

从官得了命令飞奔而去,殷冲不成想李涛动作如许快,甚至来不及虚与委蛇一番,遂道:“如此也好。”

眼见人声鼎沸,严厉申斥无果,那殿主又回来禀告今日开始大和尚闭关,谁人也打扰不得。掌书几人不免口中焦躁,见那边殷冲等人倒沉得住气,只各自垂首喝茶,再看向自家大人李涛,竟也平静如常,由着眼前乱闹,殿主班首等草草应付几句,半点压不住那喧哗,掌书们遂只好缄口不语,颇为无奈地看着这般乱象无从收拾,暗自道今日当从府衙调来些人手的。如此僵持小半个时辰,方才派出的从官竟火速赶了回来。

从官大喘着粗气,汗珠子滚滚而落,疾步凑到李涛跟前去了。殷冲几人便投望过来,却见那从官只是附在李涛耳畔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一阵私语完事,外头又进来几人,着廷尉署官服,身戴佩剑,为首的一个过来同李涛简单见礼,转身“噌”地拔了剑,明晃晃的剑尖指向众僧徒断喝一声:“尔等有聚众生事者,通通带回廷尉署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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