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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这么想的!”韦少连不觉有些激动,成去非不耐打断他:“你能想到哪一层我比你更清楚,说,这些话谁说给你听的?”说完脑中忽掠过一丝不安,死死盯住了他,“是路昱还是中领军大人?”

一下便把韦少连问住,满面的诧异,不知成去非是如何猜到这上头的,一时没了底气,悻悻抹了把鼻子:“不是路昱……”

成去非身子一僵,中领军正是他堂兄成去甫,成去远远赴西北后,仍由他接手中领军,掌禁军大权。韦少连到底是个没心眼的,不出几句话,便把底细说出,却实在超出成去非意料!

脑中尽回荡着当日沉船的案子尘埃落定,顾未明冷嘲热讽的那几句:

莫要有一日查到你自家人身上去!我倒要看你成去非是不是也能大义灭亲!

一语成谶,也不过如此了。

韦少连见成去非忽没了话,只道:“粮是我盗的,跟中领军大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兄长要罚就罚我!只要西北的将士能吃饱肚子打仗,我甘愿受罚!”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他面上满自以为是的杀身成仁之态,成去非听得心烦意乱,低吼道:“你给我住嘴!”

从当初赈灾府库调不出粮,再到北仓丢粮,往西北运坏粮,数十座官仓田租则是一笔假账,他早下了决心趁此一定得把粮食这块往死里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国本稳住,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是得罪乌衣巷,也要揪出这些硕鼠来,韦少连一席话上来就把他置于最难境地,几百万斛粮食原是让他成家人吞了!

他自知从定土断之计,再到详议考课法,自己渐处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境地,但凡有些差错,便要落人口实,如今,祸出萧墙,不用外人,他自己的兄弟便能把他彻底置于不义之地!

“兄长,”韦少连不禁有些焦躁,“您到底在生什么气,官仓的粮食本就要给将士们用的,不过早晚之事,朝廷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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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去非咬牙打断他:“你怎知朝廷不放?你知道什么?”说着稍作冷静,“中领军让你去私盗的粮?理由就是西北的将士缺粮?”

韦少连怔了怔,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自顾说道:“兄长,您说会不会是二哥从西北来信授意的?二哥新带去一支队伍,大家私下里都喊他们‘成家军’,这批粮……”

眼见他端着一派天真在这里信口开河,竟都扯上去远了,成去非朝外头扬声喊了句:“赵器!”

赵器早听得里头声音忽高忽低的,像是争吵,本提着一颗心在外头,此刻听到成去非传唤,几乎是夺门而入,却见大公子仍好好坐在那里,韦少连立在这边,一时愣住。

成去非皱眉扬手指着韦少连,狠狠道:“你给我掌他嘴!看能不能堵上这张嘴!”

韦少连登时呆住,赵器亦面露难色,只得朝韦少连小声劝道:“小韦将军,您,您少说两句吧!”话音刚落,韦少连那股憨直劲上来,气鼓鼓转向成去非,“不劳赵器动手,想必是我说话不知轻重得罪了兄长,我自己来!”说着扬手就朝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这一掌下手重,清脆响亮,五道指印赫然在目,成去非冷冷注视着他,忽觉一阵疲乏,遂摆了摆手:

“你先给我滚。”

头一回被成去非骂得狠,韦少连心底不服,又在赵器跟前丢了脸,却只能忍着,早把一张脸憋得通红,却仍不忘行礼,走到门前,忽跺了跺脚,赌气道:“我自会去廷尉认罪!廷尉如今也是兄长的人,兄长放心,我不会让您为难!”

“你闹够了没!”成去非对他这般愚不可及忍无可忍,抓起手底一卷书直朝他脑后砸去,韦少连也不躲,后背滚过一阵疼,他俯身把书捡起递给赵器,头也不回踏出了去。

成去非脸色铁青,后悔自己之前实在太过包容,总觉他在家中不受待见,只依赖他姊姊韦兰丛,后又十分亲近自己,是个没心机的孩子,如今看来,自己竟是判断错了,他不过是蠢而固执!亦不过是个目无国法的东西!

只顿了片刻,成去非朝赵器示意:“去,追上他,交待他不要乱跑,此时更不能把这事跟任何人讲了,告诉他,倘敢乱来,我和他故去的姊姊都不认他!”

赵器了然,一阵风去了。室内独留成去非坐了半晌,揉着眉心,良久,方起身往外头探去:日暮下来,清风徐徐,这一日又行将逝去……便朝外头提步走去,让这凉风吹一吹,许能得一二清净。

第130章

刚出了园子,碰上杳娘, 杳娘怀中抱了双新做的聚云履, 见他自橘园出来, 以为他有事,便问:“到该用饭的时候了,大公子要出门?”

她自他幼年时便相伴照顾,虽是主仆,大约也相当于半个母亲, 尤其是如今大人夫人皆已不在, 每每见他,更觉疼爱。只是他比往日更为操禄, 看样子又清减几分, 不免心疼,难得这几日自台阁回来的早,她给他做了新鞋,又弄些精致饭菜,便想过来看看。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成去非心不在焉抬首望望天, 天上并没有月, 此刻也万籁无声, 杳娘忽听他说起农谚,却又不对题,只好劝道:“有事也用了饭再去吧?”

成去非略略回神,瞥见她怀中东西:“你眼睛不好, 何苦劳神做这个?让下人们做就行了,家里不有几个手巧的么?”

说着折身往回走几步,却见屋里还未掌灯,婢子们在韦少连来之前就都出去了,正想着,已有个小丫头提灯忙忙过来,见他二人就在园子门口,唬得不轻,嘴里不迭认错,杳娘皱眉道:

“也看看时辰。”

小丫头本半路忽被人叫了去临时帮忙,此刻不敢辩解,只连忙应声,进屋点灯去了。

“罢了,把这送木叶阁,饭食也送来。”成去非吩咐,杳娘闻言先是一怔,心底不知名状跳了几下,转而暗喜,见他却仍是朝屋里走,再看看怀中物,心里叹道:日后不愁有人替她来做这些事了。

遂先往木叶阁去,遥遥见一片灯火通明,也不知那贺姑娘用了饭没有,最好没用,杳娘想着敛裙而上,等进了屋里,见书案前并无人,往那碧纱橱里探了几眼,恍惚两个身影挨在一处,听得一阵喁喁私语,待走近了,才发觉琬宁手底正刺着佩囊,白底湖蓝边,一针一线,看着竟比她写大字还要认真几分,一旁四儿正小声指点着,两人不时轻笑几声,杳娘目露赞赏,很是满意,清了清嗓音见礼道:

“贺姑娘。”

两人不约而同抬首,见是她,纷纷起了身,琬宁有一瞬的慌乱,似是被人勘破心事,她知道杳娘大概是这成府总管一样的人物,上回来送那压箱底的物件,一本正经教导自己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此刻仍觉害臊,不由把佩囊往身后藏了藏。

杳娘看在眼里,只笑着上前,把聚云履给她:“大公子马上过来,你伺候他试鞋,哪里有毛病了,我再拿去改,姑娘可用过饭了?”

琬宁接过鞋子,心底一颤,红着脸道:“不曾用饭。”

“正好,大公子也不曾用饭,我这就让人把饭食送来。”杳娘说着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忽想起一事,回首问道:“贺姑娘会做鞋子吗?”

琬宁微窘,摇了摇头,杳娘看了一眼四儿道:“这丫头手就巧,四儿,你来教姑娘吧,姑娘聪慧,学起来怕也不难。”说完这才抬脚去了。

一听成去非要来,四儿忙往那内室床上又收拾一番,把先前琬宁取下的荷囊等物重新挂了,金猊里亦添了香,最后把她枕边书撤掉,又退后不住打量,琬宁看她忙活得紧,似是明白什么,扭捏道:

“你不要弄这个……”说完只觉脸皮滚烫,便轻咬了帕子一角,不再往下说,四儿回眸看她这副模样,哑然失笑,“姑娘就不想给大公子生儿育女吗?您别总这么害羞,大公子今夜要是说留下来,您可千万不能往外头赶,您得应下来。”

琬宁心底烦乱,掩面道:“你再打趣我,我日后不要理你了……”

正说着,门外已将晚饭送到,婢子将托盘放到几上,摆放好,向琬宁行礼道:“请大公子和姑娘用饭,待用好了,奴婢再过来收拾。”

四儿见状忙拉过她让她净手,语气不觉有些急促:“大公子怕是马上来,姑娘,奴婢得退下了,您……”

一语未了,就听见后头脚步声,四儿匆忙给她揩了几下,两人回身见礼,听那头轻应一声,四儿如临大赦,自觉退了出去。

成去非看了一眼饭菜,指着对琬宁道:“坐下吃吧,别凉了。”琬宁从未同他一起用过饭,自然拘束,等他举箸,才敢端起了碗,小口扒拉着稻米饭,却觉得难以下咽,成去非瞟她几眼,敲了下几沿:“吃个饭,你也这般难为情,日后我倒不敢来你这了。”

琬宁见他似是不悦,忙替他夹了菜,心想这大约该是她做的,成去非伸手挡了挡:“你不用管我。”

真是让人难堪的举动,琬宁幽幽望他一眼,随意吃了半晌,便搁了筷子,成去非不多时也用完,朝外头唤了一声,便进来两人,一人收拾着案几,一人端着青盐水让他二人漱口,好一阵忙活,等人都退下,成去非便起身往榻上一坐,问道:

“鞋呢?”

琬宁这才想起还有这一事,忙把那聚云履拿来,蹲下来准备替他换上,成去非由着她弄,半晌却等不好了,便轻推了她一把:“你怎么这般蠢笨呢?衣裳不会脱,鞋子不会穿,就只会读书写大字了么?夫子说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是你这类人吧?”说着弯腰提鞋,抬眼便瞧见她羞红的一张脸,忽想到她这人,不是在脸红,就是在流泪,也算是少见,遂直起腰,走了几步,杳娘到底是贴心,她做出来的鞋子总是正正好,穿着十分适意。

一室灯火,纷纷投映在他身上,琬宁默默看他,蓦然想起烟雨,她以往的鞋子都是烟雨亲手做,试新鞋时,也要这样走几圈,烟雨会反复询问:“舒服么?是大,是小?”那话当时听得寻常,就像素日里亦喜问她:“琬宁吃饱了么?今日穿这件冷么?”算来,这世间怕是最牵扯人心的,反倒是这最平淡无奇的家常用语了?那书里再多的锦绣文章,先哲隽语,都抵不过这样的话,是贴着人肺腑说的,稳稳妥妥沁到日复一日的寻常日子里,让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想起它的好来。

“你何时也给我做双鞋子?”成去非坐回榻上,不经意道。

琬宁立在他身侧,犹犹豫豫的:“我做了,您会穿么?”

成去非脱了鞋,盘腿坐在上头,只道:“那要看你做的合不合脚了,我看也难能合脚。”说着不继续这茬,自袖管间摸出那两枚玉章来,在手心里摩挲着:

“我这几日事情多,忘了答应你的事,好在及时想起,省得你拿我当言而无信之人。”说着把两手伸到她跟前,忽又轻轻握住,“你要哪一个?”

琬宁不解:“不是说两枚都给我么?”

看她痴痴神色,成去非哼笑:“侵欲无厌,规求无度,既是一双,你我一人留一样,这都不懂么?”

琬宁腼腆一笑,心底燕子轻啄了般痒人。遂指着他右手道:“那我要这个。”

“为何?”成去非笑问,“选了便不能后悔。”

琬宁便垂下目光,轻声细语温柔道:“因为您说您是夫君。”

成去非瞬间明白过来,心底一时无可形容,那本是他无心之语,兴致来时逗弄她几句,她容易当真,怕是奉为圭臬,他便淡淡道:

“我不说,你就不拿我当夫君了么?既行欢好,你不认也不能了。”

听他忽提这个,琬宁好一阵臊,不明白他在这上头,为何总这般直白,让人面上受不住。

待接过印章,凝神看了,却是“王室如毁”四字,琬宁心底一时彷徨,如不小心跌入水中的小虫一般,挣扎片刻,方低声问:“您为何给我这个?”

“你明白的。”成去非有意说得模棱以持两端,琬宁无声立了半日,到底是难过,手底捏紧了印章:“我不明白。”

成去非却避而不答,只说:“我留着那上一句,你不明白就不明白罢。”

说着起身甩袖朝内室走,自己除了鞋袜,却未脱中衣,往床上躺下,冲她道:“我今晚要宿在你这里。”

琬宁一惊,只得随后跟上,抚了抚襟口,声音犹如蚊蚋:“我,我去沐浴,再来伺候您。”

说完只觉难堪,成去非望她一眼:“你哪里会伺候人?你这是‘情好新交接’”,话到一半,因涉及父亲名讳,便不说了,留她想去。

见她折身要走,便喊住她:“过来吧,一天能洗多少回,皮都洗掉了。”

琬宁磨磨蹭蹭挪到床边,也只是坐在边沿,背对着他,成去非只能瞧见一纤弱背影,遂重新坐起,轻而易举就剥了她外头那件,往下一扯,露出白莹莹的肩头来,琬宁只觉一凉,兀自打了个寒噤,成去非已伏在上头吻了吻:“我的小娘子是香的,用不着洗。”

说着松了她,竟又仰面躺了下去。

琬宁不知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只听他拥鼻轻咳了两声:“你要坐到天亮么?”

外头夜深沉沉,不过离天亮怕还早着,琬宁咬了咬牙,红着脸开始轻解罗衫,成去非却阻止道:“如今夜里凉,你不要脱光了。”

琬宁被他弄得无所适从,娇怯看他一眼:“大公子到底要我如何做?”

“我说宿在你这里,就只能做那事么?躺下吧,我今晚懒得夜读,不过想早睡一回。”说着动了动身子,意在给她挪地方。

这话音里泛着不易察觉的疲惫,琬宁见他阖了眼,起身把灯吹了,方掀了被子躺到他身侧,却不敢同他碰身,成去非也了无动静,两人浸在这一片烟暗之中,一时无言可对,不知过了多久,琬宁听他呼吸声均匀,猜他是睡了,自己这颗心便不似先前跳得那般厉害,可却半分睡意都没有,只睁大了眼睛瞧着上头隐约可见的帷帐轮廓,那上头挂着四儿做的香囊,里头放了白芷等物,此刻四处静下来,唯窗下秋虫独鸣,袅袅的香气便也跟着清晰起来。

她怕他着凉,便微微起身,想检查下被角掖好了没,手刚伸过去,忽被他扣住,声音里有丝不耐:“不准随意摸我,你不睡么?”

琬宁大窘,连忙抽回手,小声道:“我想给您掖被角的……”说着,犹豫抬眼看了看他,“大公子,您没睡着?”

“诸事烦心,难能安寝。”成去非翻过身,背对着她,并不愿多言,琬宁想了片刻,方道:“我还是去榻上歇息,您好好睡一觉。”

成去非闷闷道了句:“躺着吧,在我跟前就那么难熬?”

琬宁听出他的不满,默了半晌,鼓起勇气学他先前的样子,轻轻扳了扳他肩头,成去非只得顺着她:“你想说什么?”

“在国事上,大公子有私心么?我看过您的策论,也看过那位名唤王朗的遗稿,您和他,都是没有私心的人,既然王道有绳,您为何还要烦心?”

她的窥神之心,虽惶乱怯弱,却自有蹑足而至的温柔,此刻只愿抚平她想象中的那眉间一道皱纹。

嗓音依然软,成去非首次察觉出这声音的动听来,楚楚间藏着笃定,他自嘲一笑:“你高看我,我不过凡人,亦有私心,很多事,并不是非浊即清,我谢你为我着想。”说着揽她入怀,在那额间落下一吻,“我不要你替我忧心,闲来为我诵两回诗便够了……”

他呼吸间的温热袭来,琬宁眼眶一酸,埋首于他胸膛前,再也无话。外头露水下来,虫鸣渐弱,她在他怀中,此刻切实的相拥仍让她一则以喜,一则以惧,那枚刻着“王室如毁”的印章静静躺于她枕畔,同他留下的那一枚,仿佛注定天生如此……

第131章

秋雨下来,伴着大风, 一时间天昏地暗, 听到叩门声, 福伯算算时辰,怕是成去非回来了,忙不迭命人去开门,府门打开的刹那,一阵穿堂风劈头而过, 把赵器刚擎开的伞刮翻了过去, 一不留神没抓稳,那伞竟随大风飘了去, 赵器连忙去追, 成去非则几步踏上台阶,在廊檐下站定了,福伯见他不动,不明白什么意思,先折身去拿伞,等回来却见又一辆马车在府前停着了, 等人下来, 并不太能看清, 声音却耳熟:

“淫雨霏霏啊,伯渊,我这可是特意告半日假来的。”来人声音洪亮,一个箭步便跨到了檐下, 抖了抖身上雨水,福伯终于瞧清楚了,竟是东府的长公子成去甫,他是稀客,平日里在宫中当差,难能见上一回,正说让人递上干的棉巾,却见赵器已把伞拾了回来,替成去非挡着,往听事方向去了。

听事里很快有婢子捧茶上来,两人相对坐了,成去非等他喝上口热茶,才道:“阿兄可知道我为何急着找您过来?”

身边没外人,婢子们早退了出去,就是赵器也是立在外头,绝不会偷听。成去甫垂首划着碗盖,几下撇尽浮沫,哼哼一笑:“你这每日脚不沾地地忙,听闻最近在查官仓的案子?廷尉署也折腾好些日子了,该结案就得结案啊,伯渊。”

说着抬眼迅速瞥了他一眼,成去非接言道:“看来阿兄是了然于心,那阿兄是如何打算的?”

成去甫似是在品咂着那茶,眉头紧了紧,只笑道:“你这茶色也太差了些。”

听他有意岔开话,成去非冷声唤了句:“成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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