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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众人难掩眉间错愕,这是明摆着逼今上表态,辩不倒韩伊,便拿凌人气势咄咄逼人,忽听一阵抽泣声呜呜咽咽而起,原是大将军一壁痛哭流涕,一壁俯首长揖不起,瞧得众人又是一怔,暗自叹气大将军一时半会是消停不了了。

“臣虽天性愚昧鄙陋,但还自知有一片至诚之心,臣德行浅薄而官位尊贵,力才微小而责任重大,终日畏惧战栗,总怕污辱圣主之德,怎敢再受天恩!倘因臣的关系,使得百官生隙,臣但无立足之地!”

大将军说罢再度长拜不起,只暗自遮袖拭泪,哽咽道:

“臣与尚书令、中书令等共同制定政策,现只希望条录他们的功劳赏赐,把臣先放一边即可,望今上成全臣!便是臣的福德之至了!”

只差呼天抢地,众人看得心生尴尬,大将军何其投入!殿堂之上,泪水涟涟,让人不由想起大行皇帝丧礼那一幕幕,大将军亦是哀毁过礼,十分感人。

立于英奴身后不远处的著作郎,这一幕幕看下来,手底不曾停歇,此刻也只呆呆望着大将军,方才这一连串的对呛实在精彩,他一个字不敢漏,虽然脑中还迟迟不能回神。

长史见状,也早跪了下来,殷殷唤了声“大将军”,这一声不打紧,后头呼啦啦跪了一片,齐齐跟着唤道:“大将军!”,英奴看得心底倒抽凉气:万人齐心呐!这是要逼宫?!

“不偏袒,不徇私,王道才能宽广平正地实行,今上明鉴啊!”长史声调越发高亢,英奴都记不清这是第几回让他“明鉴”了,吼了半日,只怕当天子是死人,遂牙关咬紧,只沉沉望着底下众人,不等他开口,就被新一轮齐刷刷的“请今上明鉴”震得头昏脑涨。

“臣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韩伊怒目相视,一一指着眼眼前这跪成的一片:

“你们这是逼着今上赐礼!其心可诛!大将军无大功而加九锡,这难道不是图谋篡位的先兆?!你们到底是在逼今上,还是逼大将军!”

——炸雷一般的声音,仿佛一把重锤将整个太极殿都劈裂开来!众人张口结舌:他韩伊是真的不打算活着走出太极殿了!

这句话仿佛带着一股巨力,把每个人都抛上了云中雾里。长史霍然起身,一个箭步上前,只恶狠狠瞪着韩伊:

“公然诽谤诋毁亲王,无视高下尊卑之别,韩伊你那圣贤书都是个屁!”

这下太极殿上更是愕然,长史如此粗鲁无惮!场面完全失控了!

好极!好极!

英奴简直不知此刻该哭还是该笑,这些人是在太极殿——天子之殿啊!方才还知道顾些颜面,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眼下,索性破罐子破摔,犹如市井骂街,什么君臣之礼,什么寡义廉耻,全都顾不上了!

著作郎听得瞠目结舌,头上不觉沁出了细汗,也顾不上擦拭,手底却迟迟不敢落笔,谁人敢记?便是这上下千年的史官,怕也不曾亲睹如此荒唐的场面!

“今上!请恕臣方才失言,臣自当领罚!不过,韩伊他这是大逆!这才是其心可诛!此言此语让大将军无立足之地也!又公然离间天家骨肉,已是罪责昭昭,天人共赌!罪不可赦!”长史似乎想起来上头还坐着皇帝,却字字咬得清楚,有如切金断玉:

“若容此人活着,天家便要沦为普天下的笑柄!”

这世上最可恨得便是这种道德之辞了!英奴一阵目眩,等堪堪回过神,好不易才寻到中书令张蕴的身影,看那张全然回避的脸,一颗心便直往下掉,他忍了忍,目光游移一遍,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接一接话!做皇帝做到这个份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时刻能比得上此刻,叫他明白:何谓孤家寡人!

“今上,”成去非眼见韩伊鼻翼翕动,知道他这是要豁出命去,手持笏板疾步出了列,却岔开方才的话:

“帝王昌盛莫过于唐虞,您当之无愧,忠臣功高莫过于伊尹周公,而大将军可与之相比,”

这番套话自成去非口中而出,其震撼人心处并不亚于方才那一番唇枪剑雨!英奴嘴角扯了扯,知道后续必有转折,便沉心听他继续道:

“德行茂盛者官位高贵,功劳卓越者赏赐丰厚,大将军既有先帝赏赐的尊位,又有忠君事功,就应享有九锡的特殊恩宠。”

他不疾不徐,语气和缓地说完这些,并不理会他人目光,只淡漠看了一眼韩伊,方道:

“中书舍人怕是得了失心疯,遂致胡言乱语,今上不应同癫狂之人计较,以免有失圣名,诚如长史大人所言,清流不过要的是好名声,他如果真死了,正中其下怀,可天下人却会以为这是今上无容人之德。所以,臣以为,越是这样,今上越不该顺着他。”

这倒真是四两拨千斤了!

英奴极力维持着面上表情,成去非这是给韩伊解了围,可他竟也支持大将军封九锡,那些官话,哪里像他平日风格?真有些匪夷所思了,难不成是缓兵之计?缓的哪门子兵?下一步又有何计?

天子一言既出,便断无更改的道理,成去非到底是如何筹划的?英奴无暇细想,便顺着他的话,悠悠道:

“成尚书所言不假,朕若跟疯癫之人计较,那才是沦为普天下的笑柄,大将军以为呢?”

说着很自然地望向大将军,不想不等大将军开口,那边韩伊忽连连跺脚,指着成去非骂道:

“成伯渊!枉我韩伊高看了你!不想你竟也是这般助纣为虐的之人!我用不着你虚与委蛇半道相救!”

听得众人又是一阵不堪,这韩伊简直不可理喻!非得一头撞死南墙不可呀!众人皆暗自打量着成去非,大公子果真好雅量,面无异样,似乎分毫不放心上。

只见韩伊越说越激动,竟兀自扯了冠带往地上一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热泪滚滚望向英奴:

“今上万不可听他人之言,大将军绝不可受九锡之礼!臣知道,这满朝的文武,都跟看傻子似的看臣,臣不在乎!当日,臣的老师蒙受不白之冤,有人劝臣勿要出头,白白受牵连,臣那时昏了头,竟不曾维护老师清白,如今,臣再也不能做那没骨气的缩头乌龟,眼见着大将军步步为营,只剩易鼎禅位!臣虽出身鄙陋,却也深知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臣人微言轻,做不了什么,但这话还是能说的!”

英奴怔怔瞧着底下韩伊泪涕并下,仿佛平生第一次明晓何为真正的肺腑之言,而这些话,他曾日思夜想,盼着也有那么一日,谁也给他些告慰,不曾想,这些话,不过出于一个小小的寒门之口。

一时心底热流乱窜,英奴不觉间向前倾着身子,似要把那些话刻进身体了一般。

忽然,韩伊又提高了声调:“臣今日说了这番话,便再也没想着活着走出这太极殿,纵使臣改变不了什么,可臣不悔!臣子当履行的义,臣已行过,只盼,”他呜咽不止,目光却仍如雷般闪烁坚定:

“只盼今上励精图治,终成一代明主!”

英奴胸臆中的酸甜苦辣一并泛了起来,冲得喉咙难受,眼眶发热,一时不能自持。口齿间似乎亦有万千言语要说,他便也能体会一次何为君臣推心置腹,可最终还是断于唇畔——

他眼下什么都做不了,无力感瞬间让他清醒,他唯有和那些沉默的臣子一样,继续沉默罢了。

“韩大人原来是要死谏,”成去非纹丝不乱,面无表情瞥他一眼,手臂微微一扬,指着大殿漆柱:“韩大人一头撞过去,便可成全了自己,可置今上于何地?”

尾音罕有的凌厉,韩伊听得有些迷惑,怔怔望着成去非,成去非别过脸不再看他,只看着英奴,躬身道:

“今上,韩大人果真是得了失心疯,该拖出去廷杖,不能让他再这么胡言乱语下去,有污圣听!”

英奴即刻会意,面上登时露出几分震怒,打了个手势:“来啊!二十廷杖!”

语音刚落,便有提刑太监过来拉扯,刚架起韩伊,就见长史已闪身拦了一道。

第35章

“长史意欲何为?”成去非根本不等他开口,只立在原处,一眼望过去,长史分明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压力,明明就是一张无比年轻的脸庞,除非不言,一旦开口,整座大殿便再也没有谁比此人更夺人眼目的了。

成去非就是要堵他的嘴,知道这会大将军定不会阻拦,方才自己已态度鲜明,不就是加九锡么?遂其意,顺其心,他等的便是大将军忘乎所以,一个人,越是接近权力的漩涡,越不能把持住自己,一步之遥的距离,便真以为一步就能跨过去。

“一个中书舍人,就让诸位鸡飞狗跳,传出去,诸位的脸面是小,那么今上呢?韩伊这火挑得容易,你们真逼今上杀他,他万古流芳,今上又当如何?”成去非说罢嘴角露出一缕虚笑,可那眼睛仍是冷的:

“对于不怕死只想要名声的人来说,命最不值钱,诸位这个道理不会不知晓。”

语气老道,姿态雍容,这番话下来,则完全是成若敖的风格,尚书令擅长绵里藏针,句句在理,字字有情,几句话就堵得人哑口无言,让人咬碎牙只能落到肚子里去。

大殿之上,前一刻双方仿佛就要刀刃相见,成去非不咸不淡收个尾,就叫人无话可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都清楚:长史要再不死心,那便是和天子过不去呐!

果然,长史眸中掠过一瞬的不甘,却也只能敛容退回原位,倒是韩伊,虽被提刑太监押着,目光却仍如火炬,对上成去非那双宛若冰河破堤的眸子,只觉寒意浸肤。两人视线相碰,似别有意味,韩伊嘴唇蠕动,到底再也没开口,他知道,他亦无话可说,该说的都已说完……情不自禁想要再看一眼英奴,身子忽被架起,被两个提刑太监押去领杖了。

大殿一时肃立无声,英奴看着那袭身影消失,心底不舍,面上无意露出几分怅然,群臣看在眼中,却也知道眼下不是说安慰话的时候。

唯独成去非留意到方才一幕,提刑太监架韩伊出去时,其中一人看似无意同长史碰了碰目光,照理说,这人本该一直垂首候着旨意,断无敢抬眼乱看的道理,想到这,心底一紧,而此时英奴已和众卿商议九锡之礼一事了。

既然有了定论,下一步便是择良辰吉日,大将军还在那百般推辞,面上泪痕犹未干涸,一张嘴还是不能得闲。这件事具体事宜,得交由太常寺拿出方案细则,倒无须英奴操心。

闹腾这么大半日,英奴实在懒得再和大将军周旋,甩下一句“大将军再推辞,是教朕不得安生了!”果真暂且有了效,大将军只道:“臣不敢叨扰今上!”

英奴还担忧着那殿外的韩伊,匆匆让众人退朝散了,找了个借口独留成去非:“朕很是挂念太傅,前一阵河朔进贡了上等的高丽参,成尚书顺道带回府上吧!”

等大臣散尽,英奴朝成去非打了个眼色,迫不及待出了太极殿。成去非一路相随,刚过了跸道,已有小太监低首碎步跑过来,因步子急,也不曾留意到这两人,险些撞上去,待看清了,一张脸吓得惨白,早双腿一软跌跪在地,嘴里话不成句,身子兀自颤个不停。

英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叫他起身,问道:“廷杖的韩伊呢?”

小太监不敢抬首,身子伏得极低,战战兢兢回话:“奴婢正是要去给今上回禀,韩大人死了,已通知他家人来领尸。”

日头明晃晃地就悬在这偌大的宫殿上头,英奴眼前却一烟,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成去非蹙眉朝不远处看了看,果真有个人影在那地上趴着,便近了英奴的身,小声提醒:

“今上,”

说着拿目光引了引,英奴顺势望去,也顾不上天子之礼,疾步奔了过去。

韩伊仍呈大字型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只口鼻处淌了大片血,朝服却没见血渍,前一刻大殿上风骨铮铮的活人,顷刻间就没了?英奴不觉往后踉跄一步,被成去非扶住:

“今上,当心圣体!”

英奴面上漫上一层死灰,怔怔看着那地上尸体,忽挣开成去非,往前靠去,缓缓俯下了身子,犹豫探出手去,似乎要查真伪,成去非看出他的意图,果断出手制止了:

“今上,不用看了……”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身子,英奴终缓缓直起了身。

“韩大人怎么就……”他离成去非极近,君臣二人罕有如此近距离的交流,成去非瞧出天子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凉之态,便微微垂下眼帘,低声道:

“臣知道,今上一定是疑惑二十廷杖怎么就要了韩伊的性命。”

英奴听得恍惚,目光中露出一丝茫然,看上去竟似稚童。

“廷杖会不会死人,取决于行刑的太监,倘是平常,二十廷杖确实不足以致命,可给韩伊行的是死杖,自然逃不过这一劫。”成去非则蹲了下去,轻轻动了动韩伊的衣裳:

“今上,死杖便是如此,从外头不好看出来,朝服都不曾烂,烂的是五脏六腑,廷杖猛击在后背腰间,所以鲜血自口鼻出。”

好毒的手段!英奴倏地回神,紧紧盯住成去非:“朕并没有说要死杖,朕要审行刑的那几个!”

说罢便去寻方才那小太监身影,果真,小太监还哆哆嗦嗦趴在原地未敢起身,英奴正欲折身,只见成去非慢慢起了身:

“不必了,今上!”

英奴身子微微一震,眉心攒起,征询地望着成去非,脑中却早已掠过隐隐的不安。

“行刑的太监也不过受人指使。”成去非一语点破,不再多说,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这话让人不寒而栗,英奴实在难以想象,殿上他亲传的旨意,不过出了太极殿,便全然换了模样!

大将军一手遮天已到如此程度?!政令到底是怎么变的,他却百思不得其解,正想再问话,脑中忽划过那两个提刑太监的身影来,寒意更是凉到骨子里去了!

自己的身边人呐!怕是自己哪天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还不是他皇叔一句话的事?

两人相视片刻,他从成去非默然的眼神里渐渐读懂了这其中蹊跷,眼神忽地暗下去,整个人都颓唐了几分。

空旷的大殿中只这两人孤零零立着,不远处,是尸骨未寒的韩伊。君臣似乎颇有默契,各自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英奴才微微抬首眯了眯眼,朝四下望去:

宫殿宏伟庄重,但即便是天下之大,又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的?

本以为逢场作戏并不难,和大将军周旋,和百官周旋,无人关心天子,天子自然也无须关心任何人,黎民又和他有何干系?

此刻不同了,他知道有一个人至少还真的在意他,荒唐的是:他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人便永远地消失了!

无尽的悲哀浪头一般,不知要把他推向何方,他迎上成去非讳莫如深的目光,这才想起一件要事,遂掩了掩情绪:

“太傅身体违和,不知严重与否?”

话中并无试探之意,他胸中憋闷,眼下打不起精神来,只是象征性问一句,全无一点心思。

满朝皆知太傅告病,怕是全天下人也没有人肯信太傅是真病,都当他托辞不朝,正省得经一场风波。成去非倒不会刻意解释什么,秉持着顺其自然的态度,这种事,越描越烟,他回话也十分简洁:

“家父是偏枯之症,需要时日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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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奴“哦”了一声,神思不在状态,成去非自然看得出,便谢恩躬身退了。

等成去非身影走远,英奴才有了一丝清明,心底疑云重布,他难以揣测太傅心思,不知这个风口太傅到底如何打算的,但今日朝堂之上,成去非明显是站他这边的,好歹出面保了韩伊,至于后续……成去非那句话忽又蹦出来,英奴一时心烦意乱,大步往皇后那里去了。

白日里还是晴空,到了黄昏不知打哪儿飘来几块云彩,到晚上便落了雨。连这天气都变得好似夏日那会多变,英奴本正跟皋兰下棋,那雨声时大时小,莫名让人心绪更乱,皋兰见他手中棋子迟迟不落,不禁抬首打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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