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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头忽然宣了旨,公主缓缓起身出列,她才惊醒,不由朝前方看去。这一侧的成去非也跟着出列,众人的目光纷纷被吸引,两人同跪于阶下。

琬宁只能看见一袭挺拔的背影,上头内侍官的嗓音尖锐清亮,待圣旨宣读完毕,她才知道前面那人就是成去非,和兄长一样位列江左八俊的年轻人。

因这层缘故,她忍不住想将成去非看个清楚:这人自有一番冰肌玉骨的神,韵,眉峰冷峻醒目。

而长公主的婚事就此昭告天下,下嫁乌衣巷成家大公子,似乎也是众望所归。

琬宁这才明白阿玖的那句话,她们这是要回蒋家了?那以后呢?她也很快就要嫁人?那么再往后呢?她一时心乱如麻,只觉前途渺渺。直到宴会人散,她仍不可抑止地遥想那远无法预测的未来。

夜阑人静,但见银河耿耿,湖心月白,闪烁作光,琬宁一人顺着断桥一路走回。

风吹竹动,阶下石隙中的纺织娘唧唧叫着,若琵琶短弦,洞箫不调,只能添人愁绪。琬宁不禁驻足,皎月映高梧,触景生情,不由潸然落泪。

正掏出帕子轻轻擦拭,只觉空气中漾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酒味,她心底疑惑,泪眼朦胧间就见一袭烟影挡到了面前,来不及惊呼,便被来人一把揽住腰,一手捂住了嘴往树林里去。

一阵阵酒气袭来,琬宁脑中登时掠过可怕的念头,心底又惊又惧,使命挣扎,耳畔忽一阵热浪:“是我,妹妹!”说着扬手把她重新揽进怀中。

她身子一僵,后背抵在粗粝的树干上,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人,借着月光清明,这轮廓,确是英王。

“嘘……”英王稍稍松开她,以指点唇,不等她回应,便又紧紧拥她入怀,琬宁整张脸没在他的大氅中,仿佛一处温暖的洞穴。

酒的气息和他身上说不上来的熏香混在一起,味道奇特而陌生,琬宁微微颤着,脑中回想着和他有关的片段,只觉莫名伤感,依然抗拒着想要推开他。

“妹妹,容我这样抱一抱你,不要拒绝我……”英王音色软滑如绸,男子特有的气息紧贴耳畔、脖颈,无处不在,琬宁默默闭了眼,眼角无声滑泪,仿佛这怀抱来自至亲至爱之人,而她,还在阮府。

英王感受到怀中人的顺从,徐徐低首与她额头相触,呢喃如梁间燕:

“妹妹,等来年春暖,我带你去放纸鸢,带你去看桃花雨,只要你肯笑一笑,我便满足了……”

这些话柔软中有那么一缕哀伤,直戳人心,琬宁强抑呜咽,她不懂他为何突然如此关爱,许是醉酒的缘故?但这一席话说的她难受至极,只想依偎在他温暖的怀中大哭一场。

“妹妹,容我好好看看你罢……”英王忽放开她,伸出双手温柔捧起她满是泪的脸,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

“你瞧,妹妹,你总是在伤心,没有人知道你为何伤心,我,我也不知道……”他用手指替她拭去泪水,眼神不同平日的冷淡,反而交织着柔情与颓败,琬宁不由瑟瑟欲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拉回。

第8章

“周妹妹别走!”他声音里似带焦渴。

琬宁于这一声中重寻清明,费力挣扎,勉强同他对视:“王爷,您认错人了。”

英王仍不肯放手,双目凝视着她,两人不觉动作有些大,彼此胶着,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声轻唤“贺姑娘”,琬宁趁他发怔的空,奋力一挣,疾步朝前面点点灯火走去。

原是巧衣提灯来寻她,这里离阙月斋近得很,宴会散时她要一个人走走,皋兰阿九便先回住处。此刻,恐怕是见她迟迟不归,所以才出来找。

“贺姑娘,”巧衣已瞧见她,快步上前迎去,等近了才发觉她呼吸急促,不知缘由,便轻轻扶住她,“秋凉寒气重,姑娘赶紧回去。”

琬宁一颗心还在狂跳,两颊失了火般烫,犹豫须臾,还是开了口:“方才在那边我见着英王了,他醉得厉害,是不是应该遣人送他回去?”

巧衣一面听一面留心她神色,果真有恙,不由自主联想到那旧扳指,瞬间明白了什么,只安抚她:“英王向来酒量好,姑娘别担心,即便是醉了,他身边人找翻了天也会找着他的。”

见琬宁就此沉默,巧衣有意叉开话:“公主的亲事定了,想必英王的也不远了,乌衣巷倒是双喜临门,天大的恩典。”

巧衣的话,琬宁听出暗示,心底茫然得厉害,公主要下嫁乌衣巷,那么她呢?蒋夫人会来接她么?回到蒋府,她日后又要去哪里呢?

她的心再次不可抑制地疼起来。

中秋没过多久,气温急转直下,嘉平三十二年的第一场雪在深秋早早落下,这一日轮到早朝,廷臣们顶着风雪,在司马门前下马换步行,还不曾来到太极殿,就被内侍官拦下,告知早朝取消,一众人不免议论纷纷,一连多日不见今上,奏章压了一沓又一沓,皇长子人又在西北,朝廷无主事者怎么能行呢?

正说着,渐渐有人发觉尚书令成若敖竟不在,尚书令乃百官之首,今上抱恙,他应该暂且监国才对……再一留神,尚书成去非也不在……

“大亲王来了!”不知谁低声提醒了一句,百官不禁把目光投向那风雪之中,果然,鹅毛大雪间,只见一袭红色身影跃入眼帘,正是建康王。

建康王本就身形高大,一袭艳红大氅,自簌簌落雪中来,更夺人眼目,百官彼此交换了眼神,一侧内侍官早上前去,正要帮他掸雪,被他挥手拦下:

“众位同僚都立在这做什么?”建康王微笑看着四下,目光落到韦应物身上,移步上前行礼,“天寒地冻,韦公您怎么也来了?”

韦应物官居大司徒,年事已高,本朝惯例,三公有不上早朝的恩典。他既罕有地露面,想必今上不会太好,建康王如此想着,面上便敛了敛笑意。

“听闻今上多日不朝,老臣心中难安,不想今日又难以面圣。”韦公苍老浑厚的声音徐徐响起,听上去,依旧很有底气,怕是还有的活头,建康王若无其事打量他几眼,不再多言,径直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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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今上有旨,谁人都不见。”内侍官刘毅见状急忙上前劝道,建康王神色不变,甩袖驻足:

“我是今上一母胞弟,如今皇兄抱恙在身,廷臣们已多日不曾见天子真容,”话至此,忽欺身上前,双眸一暗,狠狠盯着刘毅:

“自古以来,最是你们这些内宫的阉人喜好上下其手,隐晦事实,暗藏奸邪,是要图谋不轨么?”末了一句,竟又变得轻描淡写,那双眼睛却依旧摄人。

刘毅早听得一身冷汗,建康王本就是狼相,被他咄咄逼人这般盯住,竟比刀刃架在脖颈上还要让人难受。

“王爷,奴婢怎敢……”刘毅双膝跪地,忙不迭谢罪,建康王已生不耐,挥手示意他闭嘴,自己转身看着百官,换了寻常神态:

“大人们稍安勿躁,容我一探实情。”

说着踏步而去,刘毅拖着双膝往前挪了几步:“王爷,不可啊!”只见那抹红影很快融入白茫茫一片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见。

太极殿西堂为今上所偏爱,虽不是正经寝宫,今上却常于此歇息养神。眼下寒意浓重,今上的病情也就又重了几分,正是在西堂休养。

建康王一路踩的积雪咯吱作响,直到西堂阶下站定,仰面瞧了瞧,才拾级而上。

来到堂前,守卫见是他,纷纷行了礼,其中为首的一眼瞥见他腰间佩剑,登时起了警觉,心下正犹豫,建康王目光直直扫过来,两人目光恰巧交融在一处,这人莫名发憷,仿佛心思已全被猜透,一时竟连大气也不敢喘,再抬首时建康王已掀帘而入。

内堂两个小丫鬟正摆弄香炉,只觉背后一凉,有微弱的冷风灌进来,等看清是大亲王,竟怔住了。

“今上何在?”建康王立定,目光早投向了里边,言辞间大为不敬。

小丫头回过神,瑟瑟上前行礼:“今上在里面。”

建康王自己解了大氅,朝小丫鬟怀中一扔,稍稍理了理仪容,却不摘佩剑,入朝不趋,剑履上殿,那可是先帝给的赏赐。

“王爷……”正小心端着汤药的大太监陈铎抬首时,骤然瞧见他,惊得汤碗险些掉下去,建康王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托住了,一股热意登时溅在手腕处。

他丝毫不理会陈铎惊愕的眼神,也不管那湿了的暗蟒袍,径直绕过屏风,眼前一道身影赫然映入眼帘!

成家父子竟正伴帝侧!

床榻上的皇帝明显一惊:他,他居然就这样堂而皇之,携着利剑,如入无人之境,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眼前!他这是要做什么!

皇帝一时怒火攻心,刚要开口,只觉心底翻腾着什么东西,憋不住一股腥甜往上冲,竟哇哇吐了起来!

成去非因离得近,趁势跪了下来,用衣袖去接,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近在眼前。那边建康王也跪到了跟前,哭道:“皇兄这是怎么了?臣弟多日不闻皇兄消息,心忧如焚,就是冒死也想来探望,哪怕犯了忌讳,也任由皇兄处罚!”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在建康王的哭啼中断续而出,皇帝听得愈加心烦意乱,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猛然握住了成去非手腕,力道之重,成去非不由心底一紧,朝一边丢了个眼色,陈铎忙不迭过来替今上轻轻抚起背来。

一时今上的喘息声,建康王的抽泣声交织在一处,听得人格外压抑。

好大一会过去,今上似乎才缓了缓,陈铎含着泪扶住他慢慢朝后仰下,成去非连忙把靠枕垫过来,唯独建康王早已哭成泪人。

“臣弟恨不能替皇兄受这番苦楚!”

成去非一直冷冷看他演戏,难为他如此忘情专注,只可悲榻上天子竟无可奈何,陈铎已上前伏在今上耳畔,正仔细辨听今上含糊不清的低语。

“今上说了,王爷是关心则乱,不忍责怪,另吩咐尚书令尽心准备婚事,无须他念,几位先请回吧,今上要安置了。”陈铎缓缓起身,做了个让礼的动作。

话已至此,不好逗留,建康王再次深深叩拜下去哽咽道:“臣弟回去会斋戒清修,直到今上龙体痊愈为止!”

说罢遮袖拭泪,慢慢退了出去。

成家父子紧随其后,跟在建康王身侧。

“伯渊,”刚出了西堂,建康王便悠悠开口,“今上谁人都不见,独独宣见了你,可见皇恩浩荡,今上既看重你,大婚一事勿要今上担忧才是啊!”

如此郑重的语气,似含殷殷期盼,建康王面上也恰是这种神情,成去非心领神会,恭谨回礼:“去非蒙受皇恩,不敢辜负,多谢王爷教诲。”

建康王这才望向成若敖,笑道:“生儿当如成伯渊,仲敖兄,我是羡慕得很啊!”

成若敖让礼笑了笑:“王爷言重了,犬子不才,蒙今上不弃。”

这一路便再也无话,直到视线里百官身影渐次近了。因风雪太大的缘故,众人眉发皆白,远观如雕塑,就连韦公也不曾离去,颤颤巍巍立在那里,让人担忧,虽隔着风雪,也能感觉出众人的目光无一例外落到了这两人身上。

第9章

一行人本翘首等着建康王发话,却见他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朝司马门方向走去,众人自然望向了成若敖,成若敖先让了礼,沉吟道:

“今上龙体欠佳,诸位大人不用等了。”

“既然如此,还望诸位各司其职,各自努力,待今上有所好转,再议事也不迟。”韦公被人搀扶着,语重心长续了几句,带头先行离了宫。

官道上三三两两皆是人,要步行出了司马门方能上马,百官们便结伴而行。成去非和父亲走在最后,前面留下的一串串脚印清晰可见。

“大婚之事,你要多多上心。”成若敖侧眸道,风雪实在猛,几乎让人开不了口。

成去非眸中寒意远比风雪更甚,徐徐摇首:“今上撑不了多久了,如您所料。方才王爷直闯禁宫,今上怒火攻心竟直吐鲜血。”

说罢父子两人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风雪之势渐烈,这一路,十分难行了。

雪停下来,反倒更冷,到处都硬邦邦明晃晃的,建康成了一座冰城。

宫道两侧,一直有人在那忙忙碌碌凿冰除雪,好为上朝的廷臣们及时清理出干净的路来。

东堂里皇后正潜心念佛,算着时辰差不多了,缓缓起身,立即有人上前伺候。正更衣,贴身随侍黄裳窸窸窣窣在外面行了礼:

“娘娘,外头李姑娘有事求见。”

黄裳在皇后身边已有十多年,他办事老成周详,事无巨细迄今未曾有过半星差错,皇后一直很信任他。

“今上还没下朝?”皇后并未搭理,只关心前朝,今上一日比一日重,昨日夜间停的雪,今早便硬撑着去了太极殿,几日前建康王一事,她听得心惊肉跳,眼下眉眼间藏了几分黯然。

黄裳自然清楚皇后心之所在,便整肃了精神,毕恭毕敬道:“还没,不过娘娘不用担心,有刘义在,倘有什么情况,会及时来报的。”

“这些廷臣也该体恤圣上,事情当上奏得简洁明了,哪里需要拖这么久。”皇后不免有些牢骚,却也只有面对着黄裳时才会毫无顾忌说出来,他在她还是嫔人时便跟着自己,算是第一心腹之人了,果不其然,她施施然走出时,正迎上黄裳关切的目光。

“今上多日不朝,廷臣们难免会有诸多臆测,此时今上只要在太极殿,多少也能打消廷臣们的顾虑。”

皇后听言,沉默片刻,这才挥手示意:“让皋兰进来。”

黄裳轻应一声,出去朝皋兰使了个眼色,顺便接过她的大氅,皋兰笑道:“劳烦公公。”

“免礼吧,”皇后见她挑帘而入,一双飞,目神光流动,不免有些微微失神:这双眼睛和十几年前那人简直一模一样……

皋兰盈盈一笑,还是先行了礼,皇后这才看见她手中原来还拿了封书函,只听皋兰说道:“家父来了两封信,其实早该到的,因路上风雪阻隔,耽误了些日子,这一封是给娘娘您的。”一边说,一边把书函呈了上去。

“你父亲给你的家书里都说了些什么?”皇后浅笑问,手底书信已展开,皋兰留心着她的神色,也含笑回话:

“不过是问些寻常事,吃了什么,睡的如何,是否守了规矩不惹事。”

皇后虽一直面带着笑意,皋兰还是捕捉到了那稍纵即逝的一丝异样,便隐去笑容,不禁暗自担忧起来:父亲在给皇后的信中到底说了什么?

从东堂出来,皋兰满腹心事,神情怏怏,顺着桃林抄了小径直往阙月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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