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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英娘笑着揉揉二娘的脸,“多谢你,我正想剪几朵花插瓶。”

半夏取来一只珍珠地缠枝牡丹纹瓷瓶,灌水插花,供在梅花小几上。灯下的花朵雍容娇艳。

二娘满脸羞红,小脸滚烫,她原本想买酥酪蒸饼,后来想起裴英娘不许她多吃外边的东西,没敢买,乳娘跟着她一起出的门,建议她带几朵牡丹花,东西简单,人人喜欢。

三个孩子在外面野了一天,说了会儿话开始打哈欠,裴英娘笑了笑,打发他们去洗漱安置。

李旦一直没说话,等孩子们走后,叫来冯德,“明日去延请儒学士。”

龙子凤孙,不管现在是什么境地,学问绝不能落下,他四五岁就开蒙了,二娘、三郎和四郎似乎很适应洛阳,该让他们收收心了。

裴英娘听李旦嘱咐冯德,没有插嘴。她早就想好了,她可以陪二娘、三郎、四郎玩耍,但学问功课上的事她不管,她心软,孩子一委屈就会偏袒,万一不小心把孩子养歪了,怎么向李治交待?

她只能陪孩子玩,关照他们的饮食起居,其他事情拿不定主意。

阿兄很严厉,学习的事都听他的吧。

第二天冯德果然请来儒学士,一共有三人,虽然花白胡子,但精神矍铄,清俊潇洒,一看就知道不仅学问很好,还是乐观豁达的雅士。

李治和武皇后原本长期住在洛阳,回到长安以后,七八年未归,洛阳的王公贵族耐不住寂寞,跟着搬迁回长安,能甘心留居洛阳一直不走的,当然不是追名逐利、徒有其表之辈。

二娘、三郎、四郎遭逢大变,确实得找个开朗的老师教授功课,不仅能学到知识,还能学着怎么面对磨难。

见过儒学士,李旦和裴英娘出发去北市。

其实南市的面积更大,几乎是北市的两倍,他们不在乎坊市热闹与否,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没计较。

北市坐落于敦厚坊和景行坊之间,裴英娘和李旦轻车简行,只带了十几个随从护卫,从东逛到西,买了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看到卖芝麻胡饼的,她食指大动,眼巴巴守在胡饼店外面,等着胡饼出炉。

李旦笑她,“不是不许二娘他们多吃外边的东西么?怎么自己吃上了?”

裴英娘理直气壮地说,“他们还小,又是头一次出远门,脾胃虚弱,经不住,水土不服怎么办?我经常吃外面的吃食,不要紧。”

刚做好的胡饼金黄酥亮,一出炉立刻被排队等候的食客哄抢而空,杨知恩财大气粗,直接定下一整炉的胡饼,挑了几个干净好看的送到牛车前。

裴英娘衣襟前掩一层巾帕,接过胡饼便吃,烫得她直吸气。

李旦皱眉,抬起她的下巴,樱唇沾了油光,粉嘟嘟的,看起来好像更可口。

“阿兄你以前不是经常带胡饼给我吃么?”裴英娘挥开他的手,继续啃胡饼,这东西王府的厨娘也会做,但有些东西,自家做的就是没有外面的好吃。

逛逛坊市,吃点小食,才算是出来玩了一天,不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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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备有茶具,李旦斟了杯凉茶,递到裴英娘手里。

以前住在蓬莱宫时,只要有机会出宫,他肯定给裴英娘买点吃的喝的玩的回去,她很容易满足,哪怕是一条平平无奇的丝线,她也会很高兴,抓着他的袖子和他撒会儿娇。

她那时候可能没有意识到,她和其他人相处时温和大方,实际上是一种疏远,她只会对最亲近、最有安全感的人展露小女儿姿态。

他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很喜欢她朝自己撒娇,她围着他打转的时候,他心里早就软成一汪春水。

小十七那么高兴,他当然乐得纵容她,开始还叮嘱告诫几句,后来一次次放松要求,最后变成有求必应,她说什么他都答应。

最好能一辈子宠着她。

吃过胡饼,裴英娘尝了点思恭坊的馄饨,归义坊的肉脯,李旦跟着她一样吃一口,不肯碰了。

他骨子里还是娇生惯养的天潢贵胄,很挑剔。

逛得差不多了,他们原路返回上阳宫,快到天津桥时,忽然听到奔雷之声,回头去看,远远看到几骑人马飞驰而来。

马蹄踏过之处,扬起阵阵烟尘,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马上之人着黑氅,额间系红缨带,风驰电掣,绝尘而去。

“是长安来的人。”李旦放下车帘,沉声说。

裴英娘蹙眉。

第182章

长安来的人裴英娘认识, 不仅认识,还是熟人。

刚好在北市买了同心结肉脯,预备带给半夏和忍冬尝尝的, 裴英娘让半夏装了一碟子,切几只西瓜, 冻酥花糕、冰梅浆一样备了些,“天气怪热的, 先歇口气,来得这么急, 是不是京里出了什么大事?”

秦岩和郭文泰都是满头大汗, 怕汗味薰着她,没敢和她靠得太近,站在廊外的浓阴底下,接过半夏送到跟前的冰梅浆, 一口饮尽,不直接答她的话,避重就轻道:“接连烈日暴晒,二圣不耐暑热, 恐怕要推迟行程。”

裴英娘挑眉,笑而不语,低头整理樗蒲绫披帛,腕上的翡翠镯子颜色透绿,像一泓水波流动。

秦岩和郭文泰对视一眼。

秦岩先咳嗽两声,苦笑道:“不是我们有意瞒着王妃, 实在是来之前圣人嘱咐过,我们没胆子抗旨。”

裴英娘站起身,披帛滑落,“好了,辛苦你们连日奔波,我不为难你们。”

这时冯德送来切好的西瓜,秦岩和郭文泰告罪,坐下吃西瓜。树荫里铺设席子小几,繁花堆满枝头,香风阵阵,他们坐在凉风花影里吃瓜,好不惬意。

回廊深处响起一阵脚步声,李旦带着长史走过来。

刚才李旦和裴英娘一起回观风殿之后,长史把他请走了。裴英娘怕李治或者李令月出了什么状况,出面接见长安来人,没想到秦岩竟然不肯和她说实话。

李旦爱洁,换了身雪青色圆领袍,衣襟依旧系得严严实实。

长史和七八个幕僚跟在他身后,每个人都神情凝重。

裴英娘皱了皱眉头。

长史走下台阶,和秦岩、郭文泰两人耳语了几句,两人放下瓜瓣,向裴英娘颔首致意,站起身跟着他走了。

幕僚们簇拥着李旦去七宝阁议事,那边四面环水,看守森严,方便密谈。

李旦回头看裴英娘,伸出手,眉眼温和,“十七,过来。”

众人愣住了。

走在前头的长史也煞住脚步,回头张望。

裴英娘啊了一声,上前几步。

李旦捉住她的手,“长安出了点事,你也过来听。”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变了又变。

半夏和忍冬也忐忑不安,大气不敢出。

“郎君……”有人大着胆子低声劝阻。

李旦目不斜视,一字字道:“我和王妃夫妻同体,从前的事她都知情,今后的事亦不会瞒她,你们不必有顾忌,有什么说什么。”

那人支支吾吾,还想说什么,李旦余光扫他一眼,他打了个激灵,汗出如浆,连忙退后几步,不敢再吱声。

秦岩回过神,咧嘴哈哈笑,牙齿雪白,扭头对旁边一脸忧色的长史说:“王妃以前是永安公主,品阶至今还在呢!我们家伯祖父好几次向她求助,她绝对有资格旁听你们这些酸腐读书汉算计人,相王娶了王妃可谓如虎添翼,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长史收敛神色,笑笑不说话,态度依旧恭敬而客气,“将军这边请。”

裴英娘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李旦拉着走了。

到了七宝阁,她抽回手,主动避让去水晶帘后的琴室里待着。

水晶帘后架设一座折叠秋夜寒山图屏风,琴室里设有琴桌、香几,半夏和忍冬跟过来服侍裴英娘。

她吩咐宫婢们准备酪浆和鲜果,不知道长安到底出了什么事,幕僚们可能要商讨很久。

李旦跟着裴英娘转过屏风,攥住她,“无妨,你可以坐在我旁边。”他压低声音,“我说过,以后不会再瞒着你。”

怕她发现自己玩弄权术感到失望,才没有告诉她,现在不必遮掩了,小十七喜欢他,不会因为他对其他人的凉薄冷淡而厌恶他。

他拥有完整的她,也该把完整的自己展现给她看。

裴英娘摇头,笑着说,“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呢,可没说过要帮你操心,今天我就是跟过来瞧瞧热闹,阿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幕僚门客们讨论事情的时候,她不能插话,话说得越多,越容易露怯,不动声色才能吓唬人。一直待在幕后,那些人摸不清她的底细,反而要敬着她。

这些人个个是七巧玲珑心,一肚子心思,一下子亮出底牌,容易被他们轻视。

而且她每天忙活自己的事够累了,不想掺和李旦他们的各种连环套,书生们的勾心斗角,她没兴趣参与。

她更喜欢一笔笔攒钱,看着原先落后穷苦的山村乡镇一点点富裕发达起来。这些年经略西域、羁縻州、南方山区,先从种地、修路开始,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干的都是实事。

看到粮食丰收,稻麦满仓,她就高兴,那种欢喜满足感鲜活丰满。

处心积虑斗倒政敌、在宫闱政变投机取巧之类的,她不擅长,她比较喜欢积蓄自己的实力,然后直接用绝对优势把对方踩在脚底下。

这种从下而上、借力打力,一点点壮大实力的法子太笨太直接太耗时,很长一段时日内需要忍气吞声,暗藏锋芒,但是当最后羽翼丰满,攀登到山巅的时候,何尝不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她一直有保护伞,所以能从容不迫地伸展手脚,尝试着用最笨拙的法子,努力搭建自己的安乐窝,一时遭遇挫折或者路走歪了也不要紧,有重来的机会。

李旦本身生于宫廷,长于宫廷,骨子里浸润了敏感的政治嗅觉,作为皇子,他这辈子都离不开宫廷斗争。

宫闱政变可不像种田经商,一次疏忽,很可能被彻底打入泥尘,再也不能翻身。

身为武皇后的儿子,李旦肩负的压力重如泰山。

裴英娘其他的帮不上忙,可以出钱出力出人,海路、陆路、内陆水路织出绵密复杂的大网,她的情报网已然覆盖整个南方和大半个中原。

李旦听裴英娘念叨完,低声笑,眸光清亮,“十七真能干。”

裴英娘翘起嘴角笑,顾盼间神采奕奕。

李旦垂眸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抬手捧起她的脸,指头摩挲她红润的面颊,她没有搽胭脂,青春年少的小娘子,肤色白里透红,如朝霞映雪,用不着太多粉饰。

幸好阿娘把她带进宫了,幸好先遇到她的是自己,这么好的小十七,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了,一定会被抢走的。

“想说什么让桐奴传话,我过去了。”他说,低头吻裴英娘的眉心。

水晶帘外,门客们低头议论纷纷。

秦岩和郭文泰早就知道李旦和裴英娘感情好,反应平静。

尤其是郭文泰,见识过两人平时私底下相处的情景,更觉得理所当然。他不知道多少次亲眼看见李旦帮裴英娘穿木屐,堂堂亲王能放下架子,当众弯腰半跪着帮王妃穿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正襟危坐,扫视一圈,这帮人啊,真是少见多怪。

桐奴掀起水晶帘,皂靴踏响摩羯纹地砖,李旦走到翘角案几前。

房内众人都站了起来,等李旦坐下,他们才慢慢落座。

李旦面色如常,示意郭文泰,“说吧。”

一帘之后,裴英娘听到郭文泰缓缓道:“圣人前日召集群臣和宗室王公,当众宣布,他年事已高,长年多病,想要禅位于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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