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1 / 1)
张氏平素温和怯弱,少有发怒的时候,裴十二娘怕裴十郎真把她气出个好歹来,轻声细语几句,暂时将裴十郎安抚下来。
裴英娘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安安静静走到张氏身边,挨着她坐下。
张氏摸她的手,触手冰凉,再看她穿得单薄,身子隐隐在瑟瑟发抖,但一双水杏眼儿仍然亮晶晶的,带着鲜活气儿,似乎根本不在意裴十郎的刁难,可怜她小小年纪,从会说话起,就格外早熟,一言一行,比别人家十几岁的小娘子还懂事知礼,却始终得不到郎君的喜爱,眼圈顿时一红,“十七,冷不冷?”
裴英娘摇摇头,眉眼微弯,笑了一下。
张氏心里愈加难受,如果裴英娘是她的女儿,她恨不能把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捧到她面前,哪能容忍她被如此磋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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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当真狠心,那个行事决绝的褚氏,也果真如府中旧人说的一样,冷情冷性。
使女们陆陆续续送来茶食果品和菜肴汤羹。
裴英娘大概是饿狠了,埋头吃一碗热黍臛,吃得头都不抬。
宴席过后,使女仍旧把裴英娘送回书室去,裴玄之命她在书室思过,还没到下衙的时候,管家不敢让她在外面多待——裴十郎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找叔父告状呢!
张氏虽然可怜裴英娘,但到底不是她的亲女儿,不敢多管,只能吩咐使女时不时送些热水热汤过去。
王洵没有在裴家过夜,赶在关坊门前,出了金城坊。
天边搓云扯絮,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撒下来。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踏琼碎玉,马蹄起落间,扬起阵阵雪粒子。
后来王洵陆陆续续见过裴英娘几次,张氏偶尔会带她回娘家赴宴,她在外边的时候比在裴家稍微活泼些,笑眉笑眼,腼腆柔顺。
王洵那时候是个心比天高的少年郎,一心读书进举,重现王家昔日的荣耀,没怎么在意姨母家的小表妹,若是有血缘关系还好,不相干的小娃娃,他无暇留心。
可王洵总会时不时想起裴英娘的那道目光。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道眼神扫过阁子时,珠帘轻轻摇曳,火盆里的木炭毕毕剥剥响,其他人无知无觉,唯有他怔愣良久。
那时候他没有朝裴英娘施以援手,多年以后,因为一时意气触怒武皇后,身陷囹圄,求告无门,却是裴英娘救了他。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穿团花绫罗的青年缓步走到王洵身边,“洵儿,我和你说过,英娘已经不记得我们了。”
王浮是家中的长子,常去裴家拜望姨母张氏,他和裴英娘见面的次数多些。他这人惯常周到体贴,每次去裴家,总会给裴英娘、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带些小礼物。裴英娘小时候和他很亲近,只要他登门拜访,就会偷偷在内门守着。
三四岁的小娃娃是不记事的,王浮还依稀记得裴英娘蹒跚学步的模样,但对现在的裴英娘来说,他只是个陌生人。
王洵扭过脸,他性子孤僻,偏偏生了一双风流婉转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面孔严肃死板,眼神却像春水一般灵动,仿佛总有几分故作正经的意味,“阿兄,不管英娘记不记得我,是她向圣人求情把我救出来的,你以后莫要去烦她了。”
王浮皱眉,“怎么,被武承嗣恐吓几句,你就怕了?”
他出自太原王氏,乃簪缨世家之后,绝不会轻易朝一个出身卑贱的武承嗣低头!
王洵摇摇头,桃花眼里现出几分执拗,“阿兄,那是我们王家的事,和英娘无关。”
经年不见,昔日那个瘦小可怜的裴家十七娘,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圣人宠爱的永安公主。眉眼带笑,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的娇憨活泼气,和从前那种麻木的沉静淡泊完全不一样,一看便知是在宠溺和呵护中娇养出来的。
圣人肯定很疼爱她。
刚才她和八王李旦共坐一席,举止亲昵自然,想必八王也是极关爱她的。
太平公主就更不必说了,她几乎每天把妹妹挂在嘴边。京兆府的公侯世家们,已经被太平公主无时不刻的炫耀折磨得苦不堪言,不知道的,还以为永安公主是太平公主的亲妹妹。
“阿兄。”王洵敛容正色,郑重道,“公主是看在姨母的面子上才为我开口求情的,她不欠我们什么,反而是我于心有愧。我们是王家儿郎,理当襟怀坦荡、知恩图报,不能自私自利,以怨报德。阿兄,应承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绝不能再利用姨母去接近永安公主!”
王浮捏紧双拳,合上双目,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苦笑一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去为难一个孩子。”
兄弟二人各有心思,沉默以对。
几名内侍簇拥着一位穿窄袖袍的宦者笑嘻嘻走过来。
看到兄弟二人并肩而立,宦者停下脚步,笑问道:“不知两位可曾见过执失校尉?”
王洵心情沉重,没有吭声。
王浮笑着回道:“执失校尉在围幛里面。”
宦者点点头,示意内侍进去传话,又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永安公主。
王浮和王洵对视一眼,这名宦者是圣人身边的近人,圣人为什么会同时传召执失云渐和裴英娘?
王洵还在沉思,王浮先笑了笑,指着方才裴英娘离开的方向,“永安公主和太平公主往北边去了。”
宦者谢过二人,领着剩下的内侍去寻裴英娘。
作者有话要说:
怕大家误会,强调一下,王家兄弟不会喜欢上十七的~
第43章
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打得难舍难分, 围幛内闹成一团。
李令月笑得前仰后合, “真该让三表兄一起来瞧热闹!”
薛绍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但尚药局奉御之前叮嘱过,要他留在家中休养几个月后, 才能进宫当值,不可仗着年轻硬朗,不把内伤当回事。
薛绍性情随和,奉御让他安心休养,他就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偶尔邀几个相熟的伙伴朋友上门吃酒之外,深居简出, 老老实实待在薛府内宅调养身体。
李令月不放心, 时不时打发昭善带着厚礼去薛府探望。
一来二去的, 宣阳坊的坊民只要看到有牛车驶到薛府门前,便知是公主的奴仆派人来看薛家三郎了。
昭善不敢多嘴说什么, 背地里找到裴英娘, “奴等频繁登门, 薛家郎君似乎略有怨言,长此以往, 只怕对公主的名声有碍。”
裴英娘听了昭善的话,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心头顿时雪亮:薛绍的伤肯定有猫腻!
她不由暗骂尚药局奉御老奸巨猾,想必是武皇后暗中授意他故意夸大薛绍的伤情,以便阻止李令月和薛绍来往。青春年少的郎君小娘子, 忽然分开几个月,感情难免会生疏许多,再见面的时候,谁晓得李令月会不会已经移情别恋了呢?
薛绍的两位兄长故意给昭善脸色看,多半是为了让李令月寒心。他们向来对武皇后敬而远之,不希望薛绍和李令月太过亲近。
薛绍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否默许兄长冷淡昭善,还是毫不知情,也被瞒在鼓里?
李令月和薛绍的感情纠葛,裴英娘不便插手,她只能劝李令月尽量低调些,“三表兄年轻,脸皮薄,阿姊隔三差五遣人去薛府看望三表兄,三表兄会不好意思的。”
李令月哈哈笑,细眉眼弯成两道月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是这么说,为了不让薛绍难堪,她最近还是收敛了不少,至少不再大张旗鼓往薛府送伤药。
今天的菊花宴,薛绍有伤在身不便登山,薛家两位兄长随意找了个借口,也没来。
李令月想到薛绍不在身边,面色微微一黯,有些意兴阑珊,挽着裴英娘的胳膊,两人一道走下缓坡。
刚好宦者一路找过来,笑嘻嘻道:“公主,圣人传召。”
李治不耐烦久坐,早早离开宴席,在帐中休息。
裴英娘和李令月走进围幛的时候,已经有一人坐在矮榻前铺设的簟席上。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深邃的五官俊朗英挺,好看是好看,但眸子黑沉,面无表情,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治招手把姐妹俩唤到跟前,一手拉一个,笑着道,“大郎即将远行,你们俩回宫以后,一人送他一幅字,当做临别赠礼。”
裴英娘点头应承。执失云渐不日就要远赴战场,为大唐守卫国土,浴血奋战。李治此举,是为了勉励拉拢他。
李令月不说话,悄悄把裴英娘拽到一边,“英娘,我好久没练字了,而且我的字写得不好,你代我写一幅吧。”
裴英娘摇摇头,笑着说:“阿姊可以改送别的给执失校尉,他不会介意的。”
老实说,执失云渐也不像一个会欣赏书法的人。
李令月松了口气,矮身挨着一只圆滚滚的坐墩坐下,琢磨该送什么礼物给执失云渐。
琢磨来琢磨去,她最后决定送执失云渐一件明光铠,“盔甲赠英雄!”
她觉得自己的主意特别好,下山的时候,问昭善:“西市可有售卖明光铠的铺子?”
昭善没来记得答话,裴英娘先出声阻止她的异想天开,“执失校尉是武将,家中肯定常备盔甲,阿姊送别的吧。”
临别赠礼只是个象征,主要是为了表示李治对执失云渐的重视,送些寻常物件就够了。煞有介事送一副明光铠的话,含义就不一样了,李令月敢送,执失云渐不一定敢收。
“盔甲也不行么?”
李令月撇撇嘴,她出手大方,送别人的东西,哪一件不是价值千金的宝贝?一套明光铠而已,她根本没当回事。反正她不会把自己写的字送出去,上学时她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她知道自己的字写得实在不好看。
裴英娘想起刚进宫那会儿,李令月三天两头往东阁送宝石、珍珠的日子,对李令月来说,价值连城的南珠,也不过是泥丸土石一般,算不得什么,让她随便挑一样赠礼,确实有点难为她,不由失笑,“盔甲不行,弓箭鞍辔,或者匕首什么的,应该能送,阿姊随意挑一样好了。”
李令月不想多费脑筋,回到寝殿,干脆让昭善从库房里寻出一把西域藩国进贡的宝剑,“听说这把宝剑削铁如泥,我没试过,料想那些胡人不敢哄骗我,宫里只有这一把,给大郎拿去防身。”
裴英娘笑而不语,宝剑虽好,但不管是战场上,还是平时比斗,已经很少有人使剑了,朝中官员们平时佩戴宝剑,只是为了风雅而已。
不过,李令月送宝剑给执失云渐倒是不错,至少不会像送明光铠那样引来太多瞩目。
昭善把宝剑收起来,预备等执失云渐出发那天送过去。
李令月自觉可以应付李治的嘱咐,开始有闲情关心裴英娘,“你的字写好了?”
裴英娘眉头轻蹙,“还没呢。”
她有些发愁,不知该写什么合适,文人们临别时喜欢吟诗诵句,她肚子里墨水有限,写不出诗赋。
最后她决定抄经书。
入秋后,东阁的花木渐渐褪去繁盛,叶子落尽了,庭院显得萧疏冷清,唯有水车仍旧兢兢业业地转动着,流水浇在太湖石上,淅淅沥沥响。
裴英娘一大早爬起床,吃过早膳,命人铺纸磨墨,预备用功。
昨天她打算抄经书,但经书卷帙浩繁,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抄哪一部的哪一篇比较合适,只能托人去问上官璎珞。
上官璎珞挑了几篇合适的给她送来,她得尽快抄完,挑几篇好的给李治过目。
书案一角摆了只小巧的盘式博山薰炉,炉顶雕刻成海外仙山的样式,仙鹤、神龟趴伏在层峦叠嶂的山巅上,姿态闲适,香烟从雕镂的缝隙处丝丝缕缕逸出。
裴英娘低头写了会儿字,放下紫毫笔,揉揉手腕。
半夏送上茶食和温热的酪浆。
裴英娘吃了半盘醍醐饼,喝了两盏杏酪,斜倚在凭几上,昏昏欲睡。
书室南面大敞,夏天挂竹帘,冬天用围幛屏风遮挡。今天艳阳高照,她让宫婢把屏风撤下去了,光线落在空荡荡的回廊里,护花铃轻轻摇晃,空气里有细微的粉尘浮动。
静谧中,回廊另一头传来踏踏的脚步声,一双对绣鹿纹锦缎皂靴缓缓踱到书室前。
裴英娘仰起脸,不自觉堆起一脸笑,“阿兄!”
李治行动不便,脚步声迟缓沉重。李令月活泼娇憨,脚步声急促欢快。武皇后不管去哪儿,都前呼后拥,有大批女官、宫婢随从,脚步声整齐划一。
唯有李旦的脚步声是从容不迫,不骄不躁的。
李旦头顶软幞,脚踏罗靴,穿一件茶褐色翻领窄袖胡服,身姿如松,风流潇洒,神色却郑重严肃,“换身衣裳,我带你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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