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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懒洋洋的斜乜他一眼,继而转向贾珍抬了抬下巴。贾珍非常上道的接过话头:“家法大不过国法,如今赦叔是荣国候,品级爵位都在我父亲之上,莫说今日父亲不愿回府,便是回来了,也是会恭请赦叔上座的。”贾珍一脸“虽然你在无理取闹,但是我大度宽容”的表情,成功的把贾政的脸气得红了又青。看一看心疼不已的史太君,贾珍由衷的觉得前日受的那口恶心气算是出了一半了。

尤氏一脸“我什么都听不懂”的表情热诚的招呼史太君和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并姑娘们往后厅去,迎春和惜春没有出来相迎,而是在厅堂里等着,因为今日据说宁珊要来,迎春不敢出二门,生怕会被大哥认为不守规矩。同时,迎春也在担心宝玉会不会又像之前一样混到她们堆里来。尤氏也怕这个,今儿来的虽然都是家里人,但尤氏严格按照从迎春那里打听来的宁珊的习惯安排客席,男女分开,贾宝玉也得想办法扔出去,虽然这很难,但是后果不会比得罪宁珊严重。

贾宝玉果然一脸自然的跟着林黛玉和薛宝钗朝后堂走去,贾珍眼疾手快,一把给拉住了:“宝哥儿哪里去,快跟你侄子到前面听戏去。今儿你嫂子定下了极好的班子,京中有名的玉春堂,你不去瞧瞧?”

贾宝玉一边挣脱贾珍,一边道:“我去后面跟姐妹们一起听也是一样的。”史太君也招呼贾宝玉:“宝玉快过来,跟老祖宗一道去里面。”

贾蓉赔笑道:“今儿宁侯爷会来,咱们都出去迎迎才好。老太太年纪到了,两位太太也是长辈,琏二嫂子又是女眷,不便相迎,咱们爷们儿一起去,宝叔也见见宁侯爷去。端的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又允文允武,我口拙又不通文墨,还是宝叔去了才好交谈。”

贾宝玉一听宁珊长得好就不争着往姑娘堆里钻了,史太君也想着让宁珊见见宝玉是好事,她的宝玉生来有大福气的,只是缺个贵人拉拔一把,那宁珊连东府父子都能提携,一见宝玉良才美质,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她只道所有人都该跟她一样宠着宝玉,纵着宝玉,无人见了会不喜欢宝玉,便同意了贾蓉的说法。

贾政本来今儿都不大想来,是史太君好说歹说劝来的,让他跟宁珊说个软话,也好早日复起。他仍然是宁珊为贾琏一般的晚辈,又是贾赦的儿子,正不愿意拉下脸去俯就,可巧有了宝玉这个台阶,说起来两人也是嫡嫡亲的堂兄弟,比起快出五服的贾珍近多了,若是宁珊看重宝玉的资质,自然会提携他,到时候自己作为父亲,也能捡个现成的便宜,且不用弯腰低头失了颜面。

于是,当宁珊陪着贾赦进门的时候,就看到笑的一脸春光烂漫的贾宝玉,身后一个要笑不笑的方脸中年人,正试图一边端着架子,一边又想缓和情分的一脸纠结。

宁珊第一回 正眼打量贾宝玉,正好贾宝玉也在看着他发花痴,只见宁珊头上戴着净白簪缨银翅玉冠,穿着江牙海水暗团花青衫,系着碧玉红?带,配一只乳白绣墨竹荷包,乃是此前迎春绣给他的,右侧腰间又悬一枚白玉镂雕竹节花鸟佩,发黑如墨,面若美玉,目似明星,身材挺拔,清瘦刚劲,真真好秀丽的人物。宝玉一见便痴了一大半,忙抢上来参见,口里道:“久闻哥哥大名,今日得此一见,真是不虚此生。”

宁珊被他吓了一跳,本能的后退一步,这人脑子没问题吧,连性命都不报,上来就喊哥哥,还见面不虚此生,当他是什么神仙下凡么?这般一惊一乍的小子就是阖府宠爱到不行的贾宝玉,他生来带的那块玉其实是砸进脑子里的石头吧。宁珊面带古怪,一个劲儿的后退想躲开追着鞠躬拱手行礼的贾宝玉,突然十分后悔答应贾珍来赴宴了。

第43章 初见宝玉

贾珍置酒请客主要是为了感谢宁珊提携之恩, 顺便表达自己忠心不二愿意紧随的立场。故而第一日只是家宴, 所有人都是来衬托宁珊的。却不料, 第一个没眼色的贾宝玉就险些惊走了贵客。

一个手势下去, 贾蓉麻利的上前打躬作揖,先请贾赦的安, 再问宁珊好。贾蔷一直随着贾珍生活, 虽然前一阵子为了避免流言蜚语出去别府另住了, 但是随着跟贾蓉一起被扔到京营特训,他又渐渐的搬回来了, 今日也陪在贾蓉身边帮忙款客,见贾蓉隔住了贾宝玉,不让他上去拉着手挽着腰的骚扰宁珊,也非常机灵的走向贾政:“二老爷, 侄孙给您领路,大老爷也来了, 该入席了。”

贾政看着贾赦身后半步之处一左一右站着的宁珊和贾琏, 一个英气俊朗,带一身正气之风;一个眉目清俊,携一股灵巧之气,再想想自己早逝的大儿子贾珠,死前好几年开始就病歪歪的面青唇白;一个贾宝玉倒是长得很好,却不肯好生进学,至今只有撒娇卖痴最为拿手,一时不觉十分妒恨。想他自幼苦读, 深受父母喜爱,文名斐然在外,却硬是不如贾赦会投胎,既得了祖传爵位,又娶到世家贵女,现在更是有两个孝顺又能干的儿子给撑腰,越想便越不甘心。若是自己能早生个两年,如今荣国候就是自己的,自己的女儿也能当上贵妃,儿子也是侯爷,就连庶出的都说不定能混一个世袭将军,荣国府更能名正言顺成为自己囊中之物。时也!命也!贾政的眼珠子有些发红,就因为晚生了两年,他便落得个处处憋屈的地步,空有一身才华,满腔抱负,却寻不到良机,遇不得贵人。

兀自沉浸在悲愤中的贾政没有看到贾宝玉被贾蓉和贾蔷两个半拉半扯着从宁珊身边拖开的样子,他跟贾赦从小到大就不合,现在他儿子却一门心思想跟贾赦的儿子亲近,这对于贾政来说无异于背叛。想当初贾珠还活着的时候,就从来不跟贾琏一起玩,他选择性的遗忘了当初还是个幼童的贾珠曾经屁颠屁颠的追着那个早夭的贾瑚这件事了。

史太君等人被先一步请到了后堂,也没有看到贾宝玉的待遇正在江河日下,在后堂里见到了迎春和惜春的史太君正在不满这两个丫头如今都一板一眼的喊她老太太,而非家中经常听到的老祖宗。果然,这不是养在身边的孩子就是不亲近,如今两个还都大了,再拉回来也怕养不熟。史太君不由得加紧了对林黛玉的管制,迎春也就是算了,横竖是大房的,惜春更是东府的,但林黛玉可是自己的嫡亲外孙女,万不能让她被那两个丫头带坏了,不亲近她这个老太婆。

如今的林黛玉已经没有了家产,至少明面上没有了,但是史太君对她也并没有冷落,因为她那个主意极正的儿媳妇王夫人已经打定了要让贾宝玉娶自己的外甥女薛宝钗了。史太君一万个看不上薛宝钗的商户出身,她心中的理想孙媳妇远有史湘云,近有林黛玉,都是亲近她的。若是让最希望出人头地的孙子娶了个跟她不合的媳妇,难保哪天就被枕边风吹走了。一心一意谋划着自己将来生活的史太君唯一没想的就是自己能不能活到宝贝孙子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就以贾宝玉如今十岁出头还不肯正经进学的惫懒性子来看,他要出相入将,除非全大兴朝的文臣武将都死绝了才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

宁珊躲着贾宝玉入座,一左一右坐着贾赦和贾琏,两人之下是贾蓉和贾蔷,贾宝玉被贾珍紧紧拽着搁在身边看牢,可是那两只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的直盯着宁珊的脸看。贾宝玉素来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一见了必然要发痴,这倒不是他有什么色心,纯粹就是爱颜罢了。家中兄弟们属他长得最好,因此一直相安无事,隔壁东府的贾蓉、贾蔷虽然生的风流倜傥、眉清目秀、身材俊俏,本来也是贾宝玉会喜欢的类型,但一来这两人跟他隔着辈分,年纪却又相差极大,二来,贾家的男儿一般的都是粉面朱唇、花颜似玉,颇有女儿之态,看多了也没什么新奇得了。如今见到气质与贾家众男子截然不同的宁珊,竟似从未得见的一身硬朗之气,带着凛然刚毅,全然的男子风范,毫无一丝脂粉之气,贾宝玉一见便看呆了,心中只想着;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只可惜他怎得没生在我家,不然早早便能结交了。幸亏史太君不喜宁珊,是以从来不在家中提到他,贾宝玉不知道此人本来是他堂兄,若是知道他和贾琏一般都是贾赦的儿子,这时候早扑上去拉手了。

然而就算没有肢体接触,宁珊也觉得贾宝玉一双眼睛就像粘在他身上了一样,任他怎么躲闪也扯不开,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知名的火气。他因相貌肖似贾赦,幼时也曾如贾琏、贾宝玉等贾家男子一样,颇有些雌雄不辨的味道,因此在边城军中没少被风言风语调笑。要不是他出身够高,自己手底下功夫过硬,又有一身从前世带到今生的,战场上血染的杀伐之气,说不得会怎样呢。因此,宁珊是格外讨厌自己这张漂亮的过分的脸蛋的,更忍受不了别人直视他容貌的痴傻之态。好在贾宝玉年纪不大,一脸痴态纯然出自天真,并无下流□□之感,不然宁珊才不管他是谁家的宝贝蛋,早一顿胖揍打的他睁不开眼睛了。

贾家男人都是以好相貌出名的,所以根本没人在意被盯着看不盯着看的问题,机灵如贾琏,敏锐如贾珍也没发现宁珊的一腔怒气,因此没人去提醒贾宝玉,甚至连他亲爹都已经习惯了自家儿子看着个清俊男子便发傻的姿态,众人在都沉浸在贾珍费心主持起来的热络气氛中,一顿酒席吃的堪称宾主尽欢,除了宁珊被贾宝玉盯得难受些,其他倒也没什么失礼之处。说实在的,贾珍此人要是想干正事,确实是能干好的,这一点上,除了贾琏还跟他有的一拼之外,贾赦贾政两个早被甩出十条宁荣街了,贾蓉贾蔷两个也比他嫩的多。

一时酒过三巡,里面传话出来说老太太要点戏了,贾珍便邀众人一道前往花园子后的回廊二层听戏。原本摆在会芳园是最体面的,可惜那地方现在被圈成省亲别墅的一部分了,宁国府的花园子一下子少了一大半,摆下戏台子便没有人坐的地方,只好在两边排楼上分东西男女各自坐下。

宁珊对听戏没有太大兴趣,这项活动在他前世不算兴盛,世家子弟多半还是对弓马骑射,吟诗作画更拿手一些,但是贾赦显然很捧场,念在他这一年来十分安分守己又没出去花天酒地的份儿上,宁珊也愿意陪他松散松散,便一起过去了。

西侧坐的是女眷,由史太君开始各自点戏,她本人点了热闹为主的,其他人便都顺着她点些大闹天宫之类的喜庆戏份,王夫人没点,推给薛姨妈,接着是邢夫人随便指了一出,恰好是史太君不喜欢的,让她越发觉得大房一家子都是生来跟她作对的。其次是今日的女主人尤氏,她也没点,推给了王熙凤,王熙凤推辞了,接下来便是姑娘们,以年纪来排,薛宝钗第一个,其次便是迎春,跟着是探春、湘云、林黛玉,最后是惜春。女眷们点完之后底下戏台子便紧锣密鼓的妆扮起来,准备开唱。戏折子传到东侧,贾珍接了,毕恭毕敬请贾赦点戏,接着又亲自奉给宁珊,生生把坐在两人中间的贾政给忽略过去了,摆明了态度,今后要冷淡贾政。偏偏贾政还没法发火,论爵位论官职,宁珊都远超于他,便是辈分低又如何,横竖人家不参与贾家的排行,除了自个儿生闷气外带暗怨贾史氏没提早生了他,贾政也再没什么好咒可念了。

一时开戏,女眷们点的戏码轮番上演,男人这边其实都不怎么爱听,只是出于礼貌,维持着勉强的兴趣,就连以前被传热衷捧戏子的贾赦都没往戏台上多看一眼,只是拎着个小酒杯,由着贾珍、贾琏两个轮番伺候倒酒,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宁珊身子坐的笔直,犹如军中训练一般,一脸严肃,双目有神,直视前方,不这样他总能看到贾宝玉,那一脸迷恋之态实在碍眼的很。贾珍一直到开始看戏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发现了宁珊情绪不对,急急忙忙的打发贾蓉贾蔷去拦着些贾宝玉,然而效果不大。有贾政在场,贾宝玉没蠢到直接上来拉着手赞美表白,只是直愣愣的看,谁还能蒙上他的眼睛不让看不成?宁珊心中暗道晦气,却也不好对着还是个孩子的贾宝玉训斥什么,只能硬生生忍了,同时暗暗庆幸给过继的是自己而非同胞兄弟,要是跟贾宝玉在一个家里长大,不是他疯了就是他把贾宝玉揍傻了。

为了不会有朝一日无法忍受的揍了贾宝玉,宁珊用过茶点之后就打算告辞,贾赦有点儿不情愿,他还没看够贾政憋屈的表情呢,因为今儿这一场宴席,名为家宴,可贾珍一点儿都没理睬真正的家里人贾政,反而一直围着宁珊献殷勤,同时还不忘奉承贾赦,光是会生儿子这一点就被他变着法儿夸赞了不下十次,还屡屡提出要把贾蓉送去给贾赦养,只有贾赦才能养出宁珊这般出息的儿子。

贾政满心的不忿,且不说宁珊根本不是贾赦养大的,光是贾珍这样无视他就够来气的了,因此,当宁珊提出告辞回家的时候,贾政第一个站起来响应,还顺便呵斥贾宝玉去辞别西侧的史太君等人,勒令他应该回府读书习文去了。贾宝玉这一天来第一次把目光从宁珊脸上挪开,胆战心惊的站起来走到贾政身边,一脸的惊惧可怜相,当真十分惹人怜爱,可惜在座的都是铁石心肠,没一个同情他的。

贾政要走,贾赦也就不赖着了,懒洋洋的在贾琏殷勤的服侍下站起来,状似无意的道:“老二,你也别太拘着孩子了,需知,读书这件事是需要天赋的,没有天赋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飞不高的笨鸟罢了,糊弄糊弄无知女眷,再不然就是活活累死,真没什么好的。”贾政的脸,在忍耐了大半天之后,终于如贾赦所愿的彻底青黑了。

第44章 贾府六艳

成功气狠了贾政的贾赦表示可以满意而归了, 宁珊纵容着微笑叫人去后堂叫邢夫人和迎春一起回家。两人听到宁珊召唤, 完全不顾史太君和贾政如出一辙的青黑脸色, 果断行礼拜别, 款款退走。倒是贾琮那里十分便宜,一直像个小透明一样呆在宁国府花园旁边的厢房里, 努力试图完成大哥出差期间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这一个多月来过的太舒坦了, 尤氏不管他不说还捧着他, 下人们看人下菜碟的也不敢怠慢他,姐姐迎春又肯陪他玩, 导致贾琮的课业有些拖沓,目前正在全力抢险中,都没出去打个照面。前几日他还央求擅长画画也同样擅长模仿的惜春替他写几篇大字充数,惜春趁势敲诈了他一块自己向往已久的青玉雕凌霄花纹佩之后答应了帮忙, 如今惜春仿写的那些大字正躺在迎春的衣箱里,预备趁回家的路上让小丫鬟偷偷拿给贾琮的陪读小厮。

邢夫人走了, 别人嫌她中途退场扫兴, 可王熙凤却十分高兴,瞬间松了一口气,找回了往日的伶牙俐齿,笑逐颜开的哄着原本不悦的史太君缓和了脸色,只是看戏的兴致到底是被搅和了,史太君又略坐了坐,便在识相的薛姨妈的建议下带人回家去了。

第二日,宁国府里大摆筵席, 招待四王八公等亲眷,四王家里均派了管事来贺,贾珍亲陪着说笑一阵。八公后裔倒是来了五家嫡子长孙,唯一当家男子没有亲至的镇国公牛清家也派了女眷往荣国府去坐席。

贾家开大宴一向都是东府招待堂客,西府款待女客的,史太君亲自接见了南安太妃和北静王妃派了的嬷嬷,给了一等的封赏,又谈笑了一阵子,才让她们给太妃王妃带好,之后命人相送了出去。余下八公家里并保龄侯史鼐夫人等诰命辈分均低于史太君,用不着她亲自招待。本来这份活计一向都是王夫人的,可她如今是被明旨剥夺了敕命的罪妇,饶是还有一个贵人女儿也不够体面了。便改由王熙凤出面接待,尤其王熙凤此人虽然辈分低,年纪也不大,却生就一张巧嘴,又有见识手段,八面玲珑之间,竟是照顾的十分周全,让原本打算过来帮她的尤氏几乎没有用武之地,最后干脆到里面找大奶奶李纨说话去了。

荣国府的大奶奶李纨是已逝的王夫人长子,贾珠的遗孀,生有一个遗腹子,名叫贾兰,娘俩儿一般的不受王夫人待见,就差没像林黛玉那般被视为眼中钉了。王夫人嫌弃李纨克死了她的儿子,一向都不让她出席任何大场合,李纨也很安分守己,日常除了教养儿子,便是带着姑娘们作女红,虽然是二房的大奶奶,可是存在感比起曾经的邢夫人也搞不了多少,不过她倒是比邢夫人认命得多了,故而自娱自乐倒也过得下去。

尤氏过去的时候姑娘们都在李纨房中坐着说话,迎春也被送过来了,惜春也一大早从东府过来,因此十分齐全。见到尤氏进门,姑娘们一起站起身来请安,尤氏快走两步,一手扶住当先最近的惜春,另一手就去挽迎春,嘴里笑道:“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值得行正礼,快都安坐了才是正理呢。”

李纨笑着上前,顺势拉起林黛玉和薛宝钗两个,也笑着道:“她既然这么说了,你们就只管安心坐回去,不用给她做脸。”姑娘们素日都是跟她两个谈笑惯了的,也不推辞,当真笑着坐了回去。尤氏也不觉无理,她们平日也常这般玩笑,特别是昨天刚去她家里吃了宴席,如今没得再外道起来。

李纨拉着尤氏上炕坐下,自己打横相陪,姑娘们都坐在地下红松木高靠背椅子上,左手边是薛宝钗、林黛玉和史湘云,右边则依次是迎春、探春和惜春三姐妹,六个姑娘都是一身正装,带着全套头面,为的是万一前面的诰命们要见她们,不至于失了礼数。可实际上上大家也都明白,今日这种场合她们露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倒是尤氏,再坐一会儿就该有人来喊她去前面了,毕竟今日是庆贺贾珍加官进爵,迈步走向人生巅峰的前奏,她这个做夫人的自然也要出面受人恭维。另外,惜春作为嫡亲的妹子或许也会被叫上前去,至于其他人,跟宁国府的关系就不大了,今日齐齐过来,一为给尤氏道贺,二来只是依礼行事罢了。

尤氏接过李纨大丫鬟素云捧上来的香茗,慢慢吃着,一面打量六个姑娘,只见眼前一篇天资玉质,文采精华,各个不凡,简直不知道该先称赞哪一个。六个姑娘中,以薛宝钗和林黛玉二人最为出众,为众钗之首,单论人物行止,方方面面都是拔尖儿的,而史湘云一副开朗明丽的样子也很惹人眼,倒是正经小姐迎春、探春和惜春三个一直被散养着,除了探春念念不忘出人头地之外,另两位就甘心被压着一头,多半时间都是透明人儿一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是今日,三人却截然不同了。以前名义上养在史太君跟前的时候,为了表达一视同仁,三人衣裳钗环皆是一样的,凸显不出个人的特质来,然而迎春、惜春二人先后回了家,便是独一无二的大小姐,两府都不缺钱,姑娘家的一点子花费毫不吝惜,养的十分尊贵,那些一模一样的衣裳首饰全搁置起来,自己按照心意重选了衣装来置办。如此一来,三人便大不相同了。

迎春尤其明艳动人。本来单论相貌,她就是三春中最出色的,五官精致,丽色天成。这完全得益于贾赦本人容貌胜过贾政,而一向被好色著称的贾赦姨娘相貌也远远超过总爱以端方正直不耽溺于美色形象示人的贾政的姨娘。结合了父母外貌优点的迎春单看脸蛋、身段,完全可以比肩薛宝钗和林黛玉二人,更比以大方活泼靠气质取胜的史湘云和探春强出十分。只是她从前生的怯懦,不懂手段,胆子又小,性子也精,从不跟人争艳,几乎没有精心打扮过自己,也不会说笑讨人喜欢,显得木讷又呆板,生生遮盖了美貌,以至于被浓眉大眼爱说爱笑的探春给比了下去。

如今的迎春身为侯府大小姐,有着侯爷亲爹,和侯爷大哥的她尊贵远超京中大多数闺秀,依然跻身除了皇家之外的一流名门贵女行列。身边又有着王府出身的教养嬷嬷帮衬着、指点着,又自己当家理事,渐渐习惯了独揽大权,说一不二,言出法随,人人俯首听命的感觉,致使气质心性都有了极大的改变。而且宁家也极其富贵,虽然不比荣国府奢华张扬,但家底深厚有过之而无不及,宁珊也大方,既然养着这对弟弟妹妹了,也愿意把他们养的出色,特别是对着迎春,这唯一的女儿家,从不吝啬。数不清的好东西,但凡库里有的,女儿家用得上的,有着迎春挑拣。一年四季的衣裳首饰都是京中一流老铺名店的手笔,礼服常服一应俱全,头面钗环堆成小山,便是一日换一套也完全使得。手头宽裕的女孩子就没有不爱打扮的,迎春自然也不例外。她身边没有了挟制她的奶妈子,丫鬟们又忠心,教养嬷嬷也十分尽力,她心情好了,眼界开了,自然打扮的越发上手,如今随意妆扮一番都足以艳冠群芳,京中许多小姐们举办赏花会、赛诗会、游园会,只要迎春出息,便几乎无人可以与她争艳。如今数得着的姑娘们当中,也就只有林黛玉和薛宝钗并两个王府的郡主能不输于她了。

惜春年纪幼小,身量未足,容貌虽然美丽,却还谈不女性魅力,在众人中一直都是小妹妹的形象,也无人有意识跟她争艳。宁国府主子远远少于荣国府,下人便有手脚不干净的也不如荣国府放肆嚣张,因此家产颇丰,惜春又是嫡女,自有定数份例,又有贾珍随手给她的他们母亲并祖母的嫁妆做私房,如今也富裕的很,自己小库房里便有着价值数千辆之物。宁国府只有贾珍这一房,尤氏作为当家奶奶,除了贾珍的书房,府中一切皆可随意取用,她和娘家又不亲近,犯不着像王夫人那样损公肥私,因此没人贪墨惜春应得的份额。只是惜春到底还年幼,对美没有太大追求,回去一趟宁国府,最高兴的不过是屋子打了许多,当地放得下大案供她随心作画而已。

和两姐妹对比,曾经最为出众的探春不免黯然无光,原本林黛玉来了她就靠后了,薛宝钗一来直接就跟林黛玉比美,又有史湘云这个老太太心疼的侄孙女在,她能得到的关注便是少之又少了,如今看着曾经跟在她身后的迎春、惜春一个个生活恣意,诸事顺心,不觉更加痛恨自己的出身,同时也觉辛酸。偏偏按年龄排位,她要坐在二姝之间,再看看对面冰肌玉骨的薛宝钗、世外仙姝的林黛玉和大方明朗的史湘云,探春低下头,借着摆弄手帕的机会偷偷拭去眼角的湿润,这般的日子,她要到何时才能出头?

第45章 从龙试水

宁国府请客的时候宁珊正坐在衙门里自己的书桌前悠闲的翻看文书, 他因为赈灾没替皇上宣扬而被迁怒, 户部尚书让他暂时不要往御前去, 免得遭责难, 便扔给他不少古旧文案,让他有空就抄写几篇。宁珊很领情, 每日下了朝便往书房里去抄写, 一面就当做是阅读之前的朝政信息了。从中能学到不少东西, 就比如自从扬州盐政林如海去世之后,江南交上来的盐税就越来越少了, 而在林如海之前,交上来的也不多,远远不符合江南两淮等地给人一贯的富庶印象。

从这里可以看出,林如海是个能臣, 也算忠臣,至于忠于谁就不太好说了, 按照宁珊的理解, 他应该是谁在位就忠于谁的,实在是个直臣。这种人如果生在皇位交替平稳的时代应该不难入阁拜相,成为一代权臣。可惜他偏就生在了两皇交替不明不白,互相争权夺利的时代。习惯了他遵从自己的太上皇忍受不了新皇一上位林如海就倒戈,而新皇则视林如海为太上皇心腹,对他大加防备不说还企图暗害。本来盐政一职就是危险飘摇的,那些大盐商若是不买账,完全可以勾结知府知州等暗中弄死不肯同流合污的巡盐御史。故而, 派到这个位置上来的通常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皇上的心腹重臣,身边有精干的护卫暗中保护着的;另一种则是弃子,把人扔到任上就不管了,能活得下来就活着,活不下去就给别人腾地方。可怜林如海原本是作为重臣被分派下来的,却毁于两皇争权,生生撤走了暗卫,让他一家夫妇子女都死于幕后黑手,除了一个早早送走的女儿在荣国府的庇护下勉强活了下来,林家五代资本人脉顷刻间毁于一旦,徒留一个连家产都守不住的孤女艰难求生。

从林如海的例子中宁珊吸取教训,跟现在这两位都不能动真心,宁可在衙门里混日子,也别忘他们身边凑。这等不拿臣子当人看的皇上迟早也会不被臣子当人来看,双方不过是互相谋利的棋子罢了。宁珊暗暗懊恼之前主动请缨去赈灾的事情了,要是早知道陕甘巡抚的折子夸大了那么多,他就不去了,结果闹得现在灾民平安了,他却闹心了。原本一腔热血想做个名垂青史的能臣,却憋屈的夹在两皇之间如履薄冰,早知道这样,他不如留在边城继续当个随心自在、将在外可以不受君命的大将军算了。

可惜现在不能再提出京了,起码要熬到太上皇死了,或者皇上被弄下去了,再换一个,那时候朝廷动乱,他才可趁机谋划抽身。眼下么,就这么悠闲的喝着茶水,抄着文书,慢慢熬日子就是了,左右他还年轻,不管是太上皇还是皇上,没有一个能活过他的,横竖多等几年就是了,时间他有,耐心也不缺。

一时,户部尚书钱瑾背着手往各个屋子里溜达来了,宁珊起身相迎:“大人可有吩咐?”

钱瑾拍拍宁珊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下,凑近宁珊道:“我知道宁候受了委屈,主子也是知道的,你的忠诚,主子都看在眼里,早晚会有补报。”这是帮着太上皇收买人心来了,就是买的太直接了些。宁珊嘴角一抽,低下头不让钱瑾看清他的脸色:“大家都是为皇上做事,谈不上委屈。”钱瑾随声附和道:“是啊,都是为皇上做事,可是皇上却不觉得你做的对,这时候又该怎么办呢?”言外之意,无非是改弦更张,投奔一个觉得你做的对的主子。

然而太上皇太老了,就算他还握有权柄又能怎么样呢?皇上熬日子也能熬死他,除非现在另则一个比皇上更年轻的新主子,宁珊虽然知道太上皇还有俩更年轻的儿子,皇上更是有好几个成年皇子了,但是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开始算计太上皇手上的权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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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人无法是看出太上皇和当今不合,想依靠太上皇把皇上掀下去,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借太上皇的势上位。毕竟从古至今,太上皇只有退位的,却没有再复位的,他若是不满当今,想扩大权利,只有再选一个更听话好拿捏的这一个办法了。太上皇那俩儿子也就算了,新皇的儿子们跟着凑什么热闹?难道太上皇还能不选自己儿子,倒选一个隔辈儿的孙子上位不成?就算他不介意隔了一辈不好指挥,就不怕皇孙上位了以后打着替父平反的旗号架空他老人家?除非他选中的皇孙不是现在皇上的儿子,而是六王爷和七王爷的子嗣。

宁珊头大的在纸上画出家谱,逐一分析。六王爷有二嫡子一庶子,均已成年,庶子是长子,倒是有点儿加分项,何况他的王妃出身不高,两个嫡子也没有多大母家势力可以依靠,也就是人数多些,若能兄弟齐心,一起拱嫡长子上位,还能跟庶长子一拼。可是宁珊不觉得这么目光短浅的皇族能出现一家子勇于急流勇退,甘心站在幕后的,因此六王爷一家估计要白忙活。

七王爷长成的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死的倒有五六个,他母族势力不小,娶得正妃侧妃也都是底气十足的,因此斗得格外激烈,还没当上王爷的时候,区区一个光头皇子就三年两月的死儿子,好些个都是连抓周都没办,家谱都没上就夭折了的。这位要是能上位,首先要做的就是把他自己王妃侧妃都弄死,起码把她们身后的家族都恁下去,不然就等着外戚专权吧。宁珊不认为热衷于权利的太上皇会满意继承人外家势力过大。看看他把自己后妃的外家都怼成什么样子就知道了,如今太妃们娘家最兴盛的也就是金陵土皇帝甄家了,家主甄应嘉最高官至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听上去威风凛凛,其实不过是个赐封的正五品罢了,从名称上也能看出他最高的权利也就在金陵一省了。而且上面还有知州、知府,管着地方民政,另有驻军武官掌管军政,他这个总裁能排到四五位之后去,还要多亏了他家的老姑奶奶是太上皇真爱的缘故。

甄家和贾家都是金陵出身,关系紧密,堪称通家之好,两家也有大量相似之处,例如家中姑娘都是难得一见的天资绝色、冰雪聪明又通人情世故,男子却各个绣花枕头一包草,两家的崛起都是祖上拿命拼回来的,可惜后人一代不如一代,最后全靠着攀附女子衣带维持功勋之后的奢华生活。甄家出了一个太妃,可惜没生出儿子来,倒是又使手段送进宫一个,却被指给了当年看上去最有可能继承大宝却阴差阳错成了废子的三皇子。不过甄家女儿众多,相貌各个出挑,便是出身不高的,架不住心机深沉,手段高明,几次选秀,也博出了另外还有两个旁系王妃,侧妃更是只多不少,倒也当得起一句皇亲国戚,虽然关系都远了些。

但贾家却是阳盛阴衰,宁国府五代只有惜春一个女儿,嫡枝一脉相传,连个庶出都没有;而荣国府里,贾源没有女儿,贾代善只有一个嫡女,名叫贾敏,是林黛玉之母,长得国色天香,资质更是贾赦贾政捆一块都赶不上一成的,被贾代善视若珍宝,竟没舍得送到宫里,史太君为此暗怨多年,她总觉得若是贾敏进了宫,那就根本没有甄家当年那位大姑娘现在的甄太妃什么事儿了。后来一言堂的贾代善一死,贾史氏马上把长孙女元春养在身边,一到年纪,进不去大选,便脸面也顾不上了的就给送去小选,硬塞到了宫里,耗费了无数银钱人情,终于捧出了一个没当俩月就被降级了的妃子。

现在的元春失了宠,又没有皇子,贾家没法押宝在她身上,便想方设法另寻门路,要博一个从龙之功。可惜他们眼光太差,选的人没一会对,先是跟着原嫡出的二皇子,那位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见他早饭了,立刻改捧大皇子,还没搭上边,便让太上皇给圈进了;接着又去攀附三皇子,这个看上去倒是个能成事儿的,却不料太上皇人老任性,不按牌理出牌的选择了默默无闻的先四皇子做了新皇,贾家干着急却没机会凑上去,幸好元春自己是个有主意的,在后宫里搭着甄太妃的路子,在太上皇面前博了个好感,被指给当今封了贤德妃。至于现在成了贾贵人,纯粹是她娘给作的,在这一点上,她爹也没能起到积极作用,反而拖后腿拖的很干脆。

现在,荣国府又一次开始琢磨从龙之功了,可是他们改换门庭太频繁,三姓家奴都不足以形容,以至于品德烂的谁家都不想收,只是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年的贾源贾演、贾代化贾代善都留下了无数军中人脉,虽然无人可以继承,但若是拉拢到了贾家的当家,也是一条捷径。故而,有志之士,便是忍着恶心也不能拒绝贾家的攀附,这正是他们如今还能滋润的生活着,自以为是的算计着的最大依仗。

宁珊正是看出贾家的野心才不愿意跟他们牵扯呢,在他看来,现在站对太早不说,也没有哪个是值得他去站的,与其在一群烂白菜里挑一个勉强还能吃的,他宁愿等到下一波白菜收获。皇宫中三年一次选秀,便是当今老的不容易生了,他那么多儿子总还能生的,若是下一代中有资质不凡的,他再去考虑吧。眼下,怎么不着痕迹的避免那位不知道跟太上皇达成什么协议,又站到那个皇子龙子身后的顶头上司钱瑾的拉拢才是重中之重。宁珊又翻开一页,搁下笔,甩甩手腕,再继续抄写起来,实在不行,还是跟贾家近乎一阵子吧,以他家那三心二意到人人膈应的从龙之心,至少也能帮他当掉一半不甚高明的拉拢。

就这么决定了,为了成大事,能忍受贾家三天一变的改弦更张,连毫无节操的下属也疯狂圈拢的那些竞争者,可以直接剃掉了。这么一想,贾家的存在还是有其必然道理的,起码儿,这种试水,尤其是混成一潭的臭水,的时候,由他们去打先锋,自己可以少糟多少心呢。宁珊愉快的勾起嘴角,今天抄完了三本就提前下衙,有空儿的话往荣国府去转一圈,虽然他们自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好事,但他却不吝惜感激一回的。不是修园子没钱了么,他帮他们出个主意就是了,至于坑到了谁,反正都是贾家的一丘之貉,也不必抱歉。

第46章 乱世前兆

后面还有没有更加倒霉的皇上说不好, 反正从本朝来看, 当今无疑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位, 传了皇位给他的爹天天都在后悔, 时时想着拉他下水;他自个儿生的儿子也各个不消停的想急速上位,让自家父皇也变太上皇;更别提中间还有一兄两弟虎视眈眈, 就盼着太上皇金口一开, 自打嘴巴的将他废了圈起来呢。太上皇看起来也是正有此意的, 为此,他甚至连当年赶到皇陵里去的, 已经死在那里顺便埋掉了的大王爷的儿子们都接了回来,此前亲口说了终身圈禁遇赦不赦的三王爷的儿子们也都放了出来,不仅人出来了,还各个封王, 亲王郡王除了铁帽子,都跟不要钱似的往出批发, 搅和的本来就是一锅浑水了的朝廷顿时更加沸腾。

为了同太上皇抗衡, 新皇不得已也将明知道野心很大的儿子们都封了王,而且为了表示自己封得王爷更加尊贵,这位从来就没系统学过帝王学的缺弦皇上在朝中提出了效仿汉制,诸王封地的倡议。当然,有封地的王爷只能是皇上的儿子,太上皇的儿子们是不可能得到实际封地的。皇上的儿子们都觉得父皇这个主意好极了,太上皇的儿子和其他孙子则坚决反对到底,太上皇本人则在犹豫, 若是把皇上那些儿子都撵到封地上去,留下一个孤家寡人应该更好对付,但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显得自己这个太上皇不如他这个现管的皇上尊贵了么?而且分出去的封地变成了小朝廷,自己该怎么回收大权?皇上本人倒是并不担心这个问题,一来分封出去的都是他的儿子,他们的生母长子都得留在宫中做人质;二来,他也深知这些儿子都是想要皇位,一统中原,而非甘心做一个山野之王,一方封地的土皇上的,因此迟早可以再合并重整,只要等他熬死了太上皇独揽大权了,怎么封出去的再怎么收回来就是了,谅那些小兔崽子也不敢枉顾君父之名。

出了主意搅和得朝廷人仰马翻的宁珊深藏功与名,继续坐在格子间里默默抄书,心中毫无一丝愧疚。本来么,主意虽然是他想的,但折子不是他上的,撺掇皇子们也没有他的身影,给皇上吹枕边风的也不是他,他不过就是无意中给贾琮讲了讲秦汉时期的诸侯割地的故事,跟迎春说了说后宫女眷在家族不给力的情况下如何脱颖而出博得帝王欢心的办法,至于他二人身边史太君赏赐下来的丫鬟小厮是怎么去跟贾史氏报讯的,贾史氏又是怎么传信进宫的,那位贾贵人是怎么又成了贾嫔的,他可是一点儿都没过问过,也没人来给他讲经过。

迎春理完一天的家事,又陪着邢夫人说笑一会儿,去小厨房吩咐了给贾琮炖补品,便回到自己房里,慢慢的打起了棋谱。她是极有耐心的人,又爱棋,专心致志一坐就是大半天。迎春本来就长于棋艺,又经过京中顶级女先生的教导,使得本来就很出众的棋艺越发出类拔萃了,再加上一年来倍受尊重娇宠的生活,让她的棋风也有原本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转向大开大合,肆意挥洒,不再注重边角的纠缠,放眼全局,如出鞘的利剑般直斩白子长龙的命脉,断然落子天元,截断了势如长虹的白棋。

丫鬟司琪是从小就伺候在迎春身边的,看多了迎春打棋谱,多多少少也明白了几分,一见自家小姐以劣势黑子胜了优势白子,不由拍手赞道:“姑娘的棋艺越发出色了,我竟想不出如今还有哪位姑娘能胜得了你。”这话是说前次迎春回荣国府请安后跟姐妹们对弈,一连胜了薛、林、史三人,尤其对上史湘云,更是胜了十余子,便是同稳重老练的薛宝钗对战也赢得漂亮。

迎春一边自己慢慢收捡上等蓝田玉石琢磨而成的棋子,一边抿嘴笑道:“我如今倒不太同她们斗棋了,倒是哪一日能不用大哥哥让子了,才算真正出色呢。”边说,边伸手接过绣橘捧来的热帕子,慢慢擦拭一双保养良好的玉手。

绣橘挥手招呼两个小丫头送上茶盏点心,柔声道:“姑娘坐了大半日了,午饭都没用,好歹也歇歇,吃几块点心垫垫肚子,横竖那棋盘就搁在那里,也不会跑了,几时不能再玩?”

迎春心情很好的随手搁下帕子,端起日常吃茶用的蓝玻璃花草纹杯,这一套杯子是海商带进京的新鲜货色,给贾赦瞧见了,一眼便爱上,买了回来,只是左摆右放都不衬自己房中的格调,便忍痛割爱给了迎春。迎春因在荣国府中少见这般澄澈的玻璃器皿,欢欢喜喜的收了,每常吃茶的时候才拿出来用一用。

慢悠悠用了半盏信阳毛尖,又被绣橘劝着吃了一块芝麻酥糕,并几口莲蓉水晶糕,迎春便摆手示意不要了,小丫鬟们上前撤走茶点,又捧来银盆手帕,伺候她净手。迎春起身,在屋中松散松散,慢慢走动着,司琪扶着迎春手臂,道:“都坐的僵直了,姑娘也不嫌累?”

迎春不以为然的训道:“才坐了这半天有什么?真正的国手棋士,一盘棋下上数天、乃至数月也不无可能。本来,这博弈一事就是需要耐心和细心的,万万不能急,心一乱,就输了大半了。”随着这番话,迎春似乎想起了什么,原本微笑的神情也渐渐凝重起来,眉头微蹙,心情有些许沉重。

跟着嬷嬷这么久了,她如何还看不出原先的家、那个荣国府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又有宁珊似是随意侃侃而谈,却句句惊心动魄的言语,她怎能猜不出荣国府的打算?可是那从龙之功,多少史书上都记载在皑皑白骨之上。龙椅从来都是失败者血淋淋的骨肉堆积起来的,荣国府怎么就敢保证自己能选对真龙?如果说元春大姐有皇子傍身倒也罢了,可她现在明明就无宠无子,连晋位都是靠她身边那个老太太赏下来的小丫头子自以为立功的传话得到的。这么岌岌可危的境况,不想着赶快退步抽身,保住自家,却还要不知死活的往那个最危险的圈子里钻,这可真是要名不要命了,简直愚不可及。

迎春离开荣国府越久便越觉得不可思议,曾经她视那里为家,只觉得家中每一个人都是好的,除了不常见到的父亲,各个都有所长。老太太精明睿智,二婶子慈善和气,二叔端方正直,大嫂子温柔贤惠,二嫂子千伶百俐,琏二哥也称得上是不同于京中一众纨绔子弟中年轻能干的一股清流,几个弟弟虽然除了宝玉都少有接触,但她相信,本质上也都是好孩子。至于姐妹们,更是亲密无间,是她在那个家中最喜欢的伙伴。想想从前的生活,虽然因为自己不够出色而不受重视了些,可总也还是无忧无虑、让人心安的归处。

可是如今站得远远的再看,一切都天翻地覆的改变了。老太太势力跋扈,二婶子贪婪狠毒,大嫂子明哲保身,二嫂子专横重利,二叔直接就成了窥伺父亲赢得地位财产还背地里败坏大哥名声的阴险小人,就连曾经天真无邪对姐妹们又温柔的宝玉也成了莽撞而不懂礼数,懵懂却自私无知之人了,甚至连要好的姐妹们而是各怀心思,有人立志青云直上,有人只盼安静度日,有人自伤身世处境,每一个都是强颜欢笑着掩饰心中的悲苦,这一切简直颠覆了迎春过去十年里的全部认知。

迎春不知道自己现在看得这般清楚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可是荣国府正大踏步走在作死的边缘却让她无法视若无睹。至少,家中的姐妹们都是无辜的,她们没有享受过真正名门闺秀的生活,一切都是围着贾宝玉打转,按照史太君的心意照顾猫儿狗儿一般随意养着来显示自己的慈和高贵的。

可是她还是按照大哥的希望去做了,明知道史太君赏给她的小丫头子是安插到宁府里的探子,她也纵容她往来传信,更是把大哥许多言行一并吐露出去。可是小丫头子如何知道那是大哥故意设计的呢,便是荣国府的老太太、二婶子她们也要上当的。如今,便是听不到朝廷的内情,单看大姐元春忽降忽升的后宫地位,迎春也能猜出一些荣国府的近况,夺嫡之风日盛,家里的心思站位也是越发风雨飘摇了。这一切虽然不是她操纵的,可也少不了她的参与和帮衬,迎春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慌和担忧,可她知道,如今自己的生活都是大哥赏赐给她的,因此,无论如何不能违逆大哥的意思。她只能尽可能多的替大哥做事,帮他管家,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这样,自己也可以趁机提些小要求,让姐妹们过来小聚,至少,在真的闹出无法收拾的大乱子之前,她希望家中的姐妹们可以活得更轻松一些,也更愉快一些。

宁珊明白迎春心情不佳的原因,毕竟自己确实利用了她,而且日后可能还会继续利用她。但是他理解不了迎春对于荣国府的那份歉意,他本来以为那个家对她说不上好,看她到了宁府变得越发开朗,笑容渐多,心胸也开阔了,便觉得她应该不会太在意荣国府才是。却不料,她竟会因此内心不好,良久不见好转。为什么同样不被重视,甚至倍受欺压冷落,贾赦、贾琏就能成日里活得没心没肺坐看贾史氏和贾王氏奔走折腾,以此取乐。贾琮更是一离开荣国府便如鱼得水,高兴的恨不能让贾赦给他改名叫宁琮才好。可是迎春却和他们不同,看她那低落的神情,似乎那个在贾赦心中穷凶极恶的荣国府还有让她眷恋之所在。

为此,宁珊特意选了一个休息日把迎春请过来谈心,将来用到这妹子的时候还不一定有多少呢,可万不能疏忽了心理辅导,让她自己把自己憋出毛病了。毕竟这么乖巧听话又能干的妹子,便是再给贾赦娶十个小妾,也不见得能生出一个来了。想起安分了大半天的贾赦意欲支取一笔青楼活动费,宁珊狠狠撇了撇嘴角,决定待会儿谈完话,第一要紧的就是叫迎春马上拟个条例出来,限制贾赦的提款额度。

第47章 迎春叱玉

宁珊端着茶碗放在唇边, 一口没喝, 权当是练腕力了, 他打算看看迎春究竟能忍受这种沉默到几时。

显然, 坐在她对面的迎春耐心很好,她本来就有针扎不吭一声的“木头美名”, 现在也没忘了基本技能。何况, 宁珊只是叫了她来, 连原因都未说明,她就算想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放下茶碗, 宁珊微微叹了一口气,终于先开口了:“妹妹可是在怨我?”

迎春惊慌抬头,连连摇手:“大哥哥何出此言?我怎么会怪大哥哥?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宁珊竖起一个手指,在嘴前摇了摇:“别慌,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反倒是怕你生气我利用你给贾家传了那道消息呢。”

迎春松了口气, 笑道:“那算什么利用, 大哥哥是好心叫我将来入宫选秀可能遇到的困难呢,倒是妹妹无能,管不住手下的小丫头子,让她出去浑说一气,改明儿我找个由头把她撵到屋外去做事就是了。”

宁珊微微一笑,这妹子倒是灵活多了,连话也说的招人喜欢,可见那个教养嬷嬷没有白请。“你既然不生气, 我就放心了。只是,还有些担忧你的心绪不宁,可是有什么困难?亦或是谁惹了你不快?”

迎春咬着樱唇,沉吟半晌,方讲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出来:“大哥哥,你说若是有一日琮儿做了错事,我知道了,该不该教他改正?”

宁珊一时没弄清他想说什么,便取其表面意思回答道:“你是他姐姐,若他有不对,自然要管教的。”

迎春又道:“若是这事情我不好直接说,又该如何?”

宁珊便道:“那就来告诉我,或是父亲,我们自会去管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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