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1 / 1)
他肯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急需用钱,才会那么着急要把王羲之的真迹典当掉。可就是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庙会那天他却还把仅有的三十几文给了二赖子,后来又奋不顾身地帮助路人,最后面对一大包金锭也丝毫不起贪念。假如换成别人,随便取一锭就足以解燃眉之急了。由此可见,这个“呆子”的确是个重义轻利的正人君子。
这样的人落了难,难道不该帮他吗?
一番纠结之后,楚离桑终于下定了决心。可当她换上行头翻出后院时,才蓦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姓甚名谁。那一瞬间,楚离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不知为何,她的双脚还是不听使唤地走出了巷子。
后来,楚离桑决定到城南的菩提寺碰碰运气。那是他俩相遇的地方,她有一种直觉,相信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或者就借住在菩提寺里。
果不其然,当楚离桑在菩提寺附近等了差不多一炷香之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了。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他的神情还是那么落寞,孤单的身影甚至有些栖遑。楚离桑的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他手里提着一串大大小小的纸包,脚步匆忙。
楚离桑从背后迅速跟上了他。
月亮就在这时被浓厚的乌云彻底遮住了,眼前一片黑暗,楚离桑不小心绊到一颗大石头,疼得差点叫出声来。等她揉了一会儿脚趾再抬起头时,白衣男子已经敲开寺门走了进去,然后寺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猜得没错,这个呆子果然借住在寺院里。
楚离桑抬眼目测了一下寺院围墙的高度,然后后退几步,嗖地一下攀上墙头,翻了进去。
这是一座破旧窄小的禅院,一个小天井,两间屋子,一间大点的是卧房,院门边一间小耳房充当灶屋。
楚离桑趴在小禅院的墙头上,整座禅院几乎一览无余。
白衣男子正在灶屋里生火,看得出是个生手,忙活了半天才把火点着,还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卧房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从敞开的门洞里可以看见,一个瘦瘦的老者躺在床榻上,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片刻后,灶屋飘出浓酽的药香。白衣男子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进卧房,楚离桑听见他叫他父亲喝药。
终于全明白了。
楚离桑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她想,这个“呆子”不但仁义,而且还很孝顺,只是不知他们父子遭遇了什么变故,才会落魄至此。可惜现在身上没带钱,三更半夜也不方便,楚离桑决定明日一早再拿些钱过来,顺便提醒他把王羲之真迹藏好了,千万别让官府知道。
主意已定,楚离桑便从墙头上滑了下来。
刚一转身,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闪电,只见一条又黑又壮的身影直挺挺立在面前,楚离桑顿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面前的黑影是个大块头和尚,正凶狠地瞪着她。楚离桑摸着胸口,正寻思怎么对付,白衣男子听见叫声跑了出来,一看见她,先是一怔,继而好像明白了什么,赶紧笑着对和尚道:“对不起法师,这位郎君是……是我的朋友,打扰您清修了,真是对不住!”
和尚闻言,又瞪了楚离桑一眼,才转身离开。
一阵响雷滚过,楚离桑又被吓了一跳,慌忙捂住耳朵。
白衣男子走过来,看着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楚离桑支吾了一下:“我……我没做什么啊,就是随便逛逛,这寺院又不是你们家的,你来得,我为何来不得?”
男子冷笑:“乔装打扮,半夜尾随,还隔墙偷窥!似你这般鬼鬼祟祟,我完全可以把你扭送官府!”
楚离桑一听就急了:“我……我是来帮你的,你别血口喷人!”
“帮我?”男子蹙眉,“你要帮我什么?”
“就是……看看你有什么难处呗。”
“你为何要帮我?”男子口气很冷。
楚离桑有些恼:“这还用问,看你可怜呗!”
男子面露愤懑之色:“我周禄贵堂堂七尺男儿,用不着你来可怜!”
周禄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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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娘啊,世上还有比这更俗气的名字吗?真是白瞎了这张俊脸了!
楚离桑在心里一阵哀叹。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糟糕的心情,天空又滚过一阵雷声,然后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了下来。楚离桑梗着脖子跟男子对视着,不想就这么落荒而逃。
两人在雨中僵持,楚离桑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男子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忽然脱下身上的袍衫,无声地罩在她头上。
楚离桑心里一阵温润。从小到大,她还从未有过这种温润的感觉。然而,她又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在跟他赌气,不能就这么举手投降,随即扯下袍衫,扔回给他:“你这衣服几天没洗了?臭烘烘的,我不要!”
男子看着手中的袍衫,苦笑了一下,默默转身离开了。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落寞而栖遑。
楚离桑有些不忍,很想叫住他,告诉他自己是真心想帮他,可她却开不了口。
片刻后,楚离桑转身离开了这座禅院。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迷蒙。
楚离桑在雨中怔怔地走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见到这个周禄贵就跟他吵架,其实她心里明明是不想这样的。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前面不远处的一盏石灯笼透出微光,照亮了一条碎石小径。楚离桑有些恍惚地走上小径。忽然,她感觉自己站立的地方好像没雨了,抬头一看,一把油纸伞正稳稳地撑在她头上。
楚离桑猛然转身,看见这个名叫周禄贵的男子正打伞遮着她,可他自己却完全暴露在雨中。借着一旁石灯笼的微光,楚离桑看见他的眼神是那样明亮而清澈,又是那样深邃,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这样的眼神,不应该属于一个叫“周禄贵”的男子。楚离桑心里真恨禅院里那个生病的老者,天底下的好名字那么多,你怎么偏偏给儿子取了这么一个铜臭熏天的名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男子把伞塞进她手里,回头走进了厚厚的雨幕。
“哎,你就这一把伞吗?”楚离桑冲着他的背影喊。
男子没有回答,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少顷,远处才传来他的声音:“我这件袍衫臭烘烘的,就让大雨洗洗吧!”
楚离桑哑然失笑。
这个死呆子,没想到还有点人情味。
第四章内鬼
魏王府,书房。
李泰坐在案前看书,旁边的一座獬豸铜炉轻烟袅袅。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李泰一听就知道是杜楚客来了。而且他还听出来了,杜楚客肯定有什么急事要报。饶是如此,李泰还是尽量稳住心神,目光仍旧停留在面前的书卷上。
临大事而有静气,是父皇对他的一贯教诲,李泰一直在勉力实践。
杜楚客一到门口,就把侍立两旁的宦官打发走了,然后立刻把门关上。
“殿下,出事了!”
李泰眼角一跳,把头缓缓抬起:“什么事?”
“果然让刘洎那个乌鸦嘴说中了!”杜楚客一屁股在书案对面坐了下来,“刚刚得到消息,魏徵昨日入东宫,已将武德殿一事告知了太子。”
“怎么可能?”李泰一惊,下意识地拍了一下书案,马上又想到“静气”二字,赶紧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消息确凿吗?”
“是‘黄犬’刚刚递出来的,岂能有错!”杜楚客喘着粗气,一脸懊恼。
李泰难以置信:“前天才有的事,魏徵昨日便能得知,这怎么可能?!”
“殿下,事情明摆着,咱们身边有鬼!”
李泰眉头一紧:“鬼?这事就你、鹤年和刘洎三个人知道,你说谁是鬼?”
“当然是刘洎那老小子了,还能有谁?!”
“为什么是他?”
“我和鹤年都是咱们府里的人,怎么会向魏徵和太子告密?可刘洎那家伙就不好说了,他完全有可能表面向着您,背地里投靠东宫,脚踩两条船,到时候不管哪条船沉了,他都还有退路。”
李泰看着杜楚客,忽然笑了笑:“咱们府里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向东宫告密?东宫里不也有咱们的人吗?”
杜楚客一怔:“这……这不一样啊,‘黄犬’是咱们安插进去的。”
“咱们可以在东宫安插人,为什么魏徵就不能在我身边安插人?”
杜楚客闻言,蓦然一惊:“殿下,您……您不会是怀疑我吧?”
“从道理上讲,你们三个现在都值得怀疑,不是吗?”李泰冷冷道。
杜楚客连连苦笑,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气恼还是痛心。
李泰看了他一会儿,才呵呵一笑:“行了,别哭丧着脸了,我要是怀疑你,还会坐在这儿跟你讲这些?”
杜楚客松了一口气,埋怨道:“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开玩笑?”
“临大事而有静气。父皇的教诲,我劝你也学学。”
“是,圣上教诲,人臣自然该学。”杜楚客敷衍了下,忙道,“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想个办法,把这只鬼揪出来!”
李泰伸手在额头轻轻摩挲着,陷入了思索。
太极宫,两仪殿。
此殿是太极宫中仅次于太极殿的第二大殿,也是李世民在正式朝会之外听政视事之处,被称为“内朝”,只有少数股肱重臣可以入内与皇帝商谈国事。殿内不摆仪仗,朝仪简约,君臣的举止也较为随便。
此刻,李世民正在接见魏徵,二人似乎谈到了什么趣事,发出一阵笑声,气氛显得颇为轻松融洽。内侍赵德全躬身侍立一旁,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玄成啊,”李世民一边微笑,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魏徵,“你今日入宫,应该不只是来陪朕聊闲天的吧?”
魏徵字玄成,李世民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以字称呼他。
“陛下圣明!”魏徵双手一揖,“臣确有一事要奏。”
“你瞧瞧,”李世民对赵德全道,“朕就知道,他魏徵陪朕说了一堆闲话,就是预备要奏事的。”
赵德全赔着笑:“是啊大家,魏太师公忠体国,自然是时刻惦记国事。”
“说吧,”李世民转向魏徵,“何事要奏?”
“禀陛下,自从魏王进献《括地志》以来,陛下对魏王便赏赐不断,所赠金帛、物料及日常用度等,均远远超过太子。朝野舆情,颇多物议,皆认为此举不妥,臣亦有同感,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世民脸色蓦地一沉:“魏王编纂《括地志》有功于朝,朕多赏他一些东西以示勖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你们说三道四?”
“陛下向来赏罚严明,魏王也的确有功应赏,对此臣绝无异议。臣担心的是,魏王恃宠而骄,对储君之位生出非分之想。若然如此,断非我社稷之福!”
李世民冷笑:“魏爱卿,你是不是操心得过头了?无非就是赏一些金帛物料,你就联想到夺嫡上去了,要是朕再赐给魏王一些更大的荣宠,你是不是会担心他篡位啊?”
赵德全微微一惊,没想到皇帝刚刚还和颜悦色,一转眼就说出这么重的话了。
“陛下,臣相信您不会这么做的。”
“你凭什么认为朕不会?”
“陛下天纵圣明,德比尧舜,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您自然是心如明镜。”
“魏徵,你少拿高帽子来唬朕!”李世民一脸不悦,“你现在说朕‘德比尧舜’,那朕要是真做了什么你觉得不该做的事,你岂不是要把朕说成夏桀商纣了?”
“陛下!”魏徵忽然起身,深长一揖,“请恕臣直言,您若真做了不该做的事,臣必冒死谏诤,绝不讳言!”
李世民大声冷笑:“好,那朕就实话告诉你,你认为不该做的事,朕还真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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