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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黑衣人刚刚才松了口气,一听此言,忍不住又重重跺了下脚。因为武候卫马队更近了,瘦黑衣人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灯笼上的“武候卫”字样。

“先生要说何事?”玄泉不解。

“今夜之事,是个意外。”冥藏先生似乎叹了口气,“我的本意,并不欲将吕家灭门,只是想把他们迷晕之后,找到‘羽觞’……”

羽觞是一种饮酒器具,外形椭圆,两侧有半月形双耳,形似鸟之双翼,故而得名。羽觞起源于战国,流行于南北朝时期,至隋唐年间几近绝迹。冥藏先生此处所指,显然不是酒杯,而是代称某种重要而特殊的物品。玄泉自然知道所指何物,故急切问道:“那您找到了吗?”

冥藏先生摇了摇头:“正因为遍寻不获,我们才将吕家人弄醒,想问个清楚。不料,吕家兄弟几人都有武功,且身手不弱,双方打斗起来,吕家的妇孺和下人也都惊醒了。既然露了行藏,我和弟兄们也只好……”

玄泉终于明白了一切,长叹一声:“先生,属下明白了,您这么做实属无奈。快走吧,武候卫马上就到了。”

冥藏先生颔首:“好,那你我就此别过,保重!”

玄泉抱拳:“先生保重!”

七八个人各自抓着绳索飞快地攀上城墙,转眼便越过城垛,然后迅速收起飞钩和麻绳。玄泉后退几步,仰头目送他们消失在一排雉堞之后,这才闪身躲到一棵树后。

武候卫骑兵队飞驰而来,从玄泉藏身的大树旁边一掠而过。

大火已被扑灭,一座三进大宅此刻只剩下满目焦黑的断壁残垣。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等四人面对着眼前的废墟,神色凝重。长安令萧鹤年束手侍立一旁,额头上冷汗涔涔。不远处的地上,并排陈放着十几具大大小小的尸体,上面都盖着白布,有一两具尸体的脚露了出来,看上去形同焦炭。

“一个活人都没剩下吗?”李世民问。

萧鹤年揩了一把冷汗:“回禀陛下,吕家上下十五口人,无一……无一幸免。”

“你适才入宫奏报,说是失火,刚刚又改口说是人为纵火,朕究竟该相信哪个?”

“回陛下,应该是纵火。”

“应该?”李世民脸色一沉。

“不,是……是肯定。”萧鹤年的冷汗又冒了出来,“可以肯定是人为纵火。”

“何以见得?”

“方才微臣命仵作仔细勘验了一番,发现所有死者的鼻腔、口腔、咽喉气管中均未吸入烟灰炭末,证明起火之时已然没有呼吸,故可断定起火前均已遇害。”

李世民闭上了眼睛:“这么说,凶犯是先残忍地杀害了他们,再焚尸灭迹?”

“皇上圣明!”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微臣无能,暂时……暂时还没有。”

李世民闭着眼睛,呼吸沉重而急促,胸膛一起一伏。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不禁对视了一眼。他们追随李世民多年,都知道这是他在压抑怒气时惯有的表现。

“陛下,”长孙无忌小心翼翼道,“更深露重,您还是先回宫安歇吧,善后事宜及追捕凶犯等事,都交给臣等来办。”

房玄龄、尉迟敬德、侯君集三人也同声附和。

李世民又沉默了片刻,呼吸才慢慢平缓下去。

“传朕口谕,凡我大唐臣民,皆与此案凶犯不共戴天,人人得而诛之!重金悬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此等罪大恶极之人捉拿归案,明正典刑,以告慰吕卿世衡及一家老小在天之灵!”

“臣等遵旨!”在场众人同时朗声答道。

李世民策马狂奔在笔直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心中一片翻江倒海。

那四块写着血字的布片,吕世衡临死前抓住他佩剑的样子,吕宅那一堆焦黑的瓦砾,还有那十五具烧成黑炭的尸体,不断在他眼前交错闪现。

吕世衡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兰亭序》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这个秘密与眼下的灭门惨案有没有关联?究竟是什么人杀了吕世衡一家?他跟吕世衡到底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以致在他死后还要将其灭门?还有,吕世衡没写完的那个字到底是什么?

李世民一边焦灼思考,一边挥动鞭子狂抽马臀。马儿吃痛,昂首奋蹄拼命奔跑。尉迟敬德、侯君集和一队禁军骑兵在后面死命追赶,却总是被李世民拉开一截。

一行人飞驰着接近皇城朱雀门的时候,李世民仍然毫无头绪,坐骑的速度也丝毫未减。几个守门甲士眼见皇帝风驰电掣般而来,忙不迭地跑过去推开那两扇沉重的城门。

城门缓缓打开,一把把佩刀在低头推门的那些甲士腰间一晃一晃。

就在这一瞬间,李世民脑中灵光乍现,那个苦思不得的字顿时熠熠生辉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现在他终于知道,吕世衡为何会在临死之前死死抓住他腰间的佩剑了。

长安城外,少陵原。

少陵原地势高耸,北望长安,南接秦岭,浐水和潏水在两侧潺潺流过。

冥藏先生和他的六七个手下策马从一片树林中驰出,身上的黑衣皆已换掉,每个人都是一身商人打扮。冥藏先生也换了服装,但脸上依旧戴着那张青铜面具。此时天已微明,他打马走上一片高岗,然后勒住缰绳,静静地眺望远处的长安城。那个瘦瘦的副手放马过来,与他并辔而立,看了他几眼,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原上的大风猎猎吹动着他们的鬓发和衣袍。

“老六,你是不是有话想问?”冥藏先生目视前方,淡淡地道。

老六姓韦,跟随冥藏多年,是冥藏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他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你是想问,为何适才要骗玄泉,说我是不得已才杀吕家人的,对吧?”

“属下是有所不解。”

“你知道玄泉这个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韦老六摇摇头。

“他这个人,忠诚,能干,机敏,但是太重感情,说难听点,就是妇人之仁。”

韦老六没说话,静静听着。

“所以,我必须让他相信,我是迫不得已才对吕氏一门痛下杀手的。若非如此,他必然会认为我太过残忍无情,然后就会恨我、怕我……”

“让他怕有什么不好吗?”老六忍不住插言,“就是要让他怕先生,他才不会重蹈吕世衡那个白眼狼的覆辙。”

“你错了,老六。当忠诚源于恐惧,就不可能持久。”

韦老六有些迷糊了:“那依先生看来,忠诚……应当源于什么?”

“信任。倘若一个人发自内心地信任你,你还怕他不忠于你吗?”

韦老六似懂非懂:“先生这话,看似简易,实则难解啊……”

冥藏先生目视前方,仿佛是在自语:“人心本就是世界上最难解的东西,你想简单,除非跟死人打交道。”

“先生高见!”韦老六赔笑道。

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时候,奉承话永远是最合适的。

“走!”冥藏先生蓦地掉转马头,鞭子一甩,坐骑发出一声长嘶,向原下奔去。韦老六和其他手下拍马紧随其后。

东方天际露出了鱼肚白,又一个朝阳即将喷薄而出……

第二章白衣

贞观十六年正月,太极宫,甘露殿。

早晨,大雪初霁。柔和的阳光透过一排雕花长窗和敞开的殿门漫进来,给大殿增添了几许暖意。

此刻,人到中年、略显发福的太宗李世民正专注地伏案临帖,手中一管翡翠雕饰的象牙紫毫在洁白的宣纸上虎步龙行。落墨之处,笔力遒劲,气象宏伟。他所临之帖,正是王羲之留存于世的著名行书《快雪时晴帖》。此帖只有四行,短短二十八字。李世民在铺展开的长纸上一遍遍反复临写,一直写到宣纸末端,才意犹未尽地戛然收笔。

“大家,您真是越发深得右军书法之三昧了!”侍立在旁的内侍赵德全一边躬身接过紫毫,搁在笔架上,一边忙不迭地夸赞道,“瞧瞧这字,一个个凤翥龙蟠的,真是倾倒世人、羡杀众生啊!”

李世民欣赏着自己的作品,难掩自得之色,嘴上却道:“‘凤翥龙蟠’是朕给王羲之的赞语,你倒是胆子不小,竟敢拿来对朕说?”

赵德全掩嘴而笑:“老奴笨嘴拙舌,加之胸无点墨,只好借您的赞语一用了,还请大家恕罪!”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说错了话,自己掌嘴。”

“是,老奴该打,老奴该打。”赵德全笑着,作势打了打脸。

“把这帖收起来,给朕换一帖草书。”李世民活动着手腕,伸展了几下胳膊。

“遵旨。”赵德全小心翼翼地收起书案上的法帖,走向李世民身后的一整排书架。

一整排的楠木书架靠北墙而立,架上整齐陈列着一卷卷精心装裱的法帖,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李世民自武德九年后不遗余力从全天下搜罗的王羲之书法作品。迄今为止,已收集王羲之楷书、行书二百九十纸,装裱为七十卷;草书二千纸,装裱为八十卷。

然而,令李世民深感遗憾的是,直至今日,他最想得到的王羲之行书代表作《兰亭序》却依然不知所踪。这些年来,他一直被当初吕世衡留下的那个谜题困扰着,既无力破解,也无法摆脱。就连那起惨绝人寰的灭门案,后来也不了了之,成了李世民多年来难以忘却的一个隐痛。

“大家,这卷《采菊帖》可好?”赵德全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法帖,问道。

李世民正欲回答,一个小黄门快步趋进殿中,躬身道:“启禀大家,魏王殿下求见。”

“青雀来了?”李世民脸上泛出喜色,“快传!”

小黄门答应着退下。

“青雀”是李世民第四子魏王李泰的小名。李泰时年二十三岁,与二十四岁的太子李承乾、十五岁的晋王李治是一母同胞,都是文德皇后长孙氏所生,因自幼聪明绝伦,才华横溢,故而宠冠诸王,最受李世民喜爱。

赵德全见皇帝今日心情大好,便凑上前来:“大家,看来今儿是个大喜日子啊!”

“喜从何来?”李世民闭着眼睛,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做握笔状,举在半空用意念写字。此举既能锻炼臂力和腕力,又能训练专注力,善书者最喜为之。

赵德全一笑,知道皇帝是在明知故问:“听说魏王殿下的皇皇大作《括地志》已经编纂完成、功德圆满了,今儿他一定是给大家报喜来了。”

因李泰自少喜爱文学、多才多艺,李世民便特许他在府中开设文学馆,自行延揽天下名士。贞观十二年起,李泰便在一批硕学鸿儒的辅佐下,开始大张旗鼓地编纂《括地志》。该书是一部大型地理学著作,正文五百五十卷,序略五卷,全面记述了贞观时期的疆域区划和州县建置,博采经传地志,旁求故志旧闻,详载各政区建置沿革及山川、物产、古迹、风俗、人物、掌故等,既有很强的学术性,又对当时大唐朝廷的行政治理大有裨益。

历时三年多,此书终于在年前编纂完成。其实,李世民早在数日前便已得到了消息,所以他当然也知道,李泰今日入宫,应该是正式献书来了。

“德全,你今年几岁了?”李世民闭着眼睛,冷不防道。

赵德全一怔:“回大家,老奴今年六十有三了。”

“你平日养生,都吃些什么补药啊?”

赵德全越发迷糊了:“大家,老奴……老奴除了一日三餐,很少进补。”

“哦?”李世民睁开眼睛,看着他,“那就奇了。既然很少进补,你为何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如此耳聪目明呢?”

赵德全终于听出了弦外之音,慌忙跪地:“大家恕罪!魏王殿下之事,老奴也是偶然听闻的,绝非有意打探,还望大家明鉴!”

李世民淡淡一笑:“慌什么?朕又没骂你,不过是夸你身子骨硬朗而已,瞧把你吓得。”

赵德全趴在地上使劲磕头:“老奴托大家洪福,又一心一意侍奉大家,所以上苍垂悯,才让老奴这把贱骨头多活几年,倘若哪天大家不需要老奴了,老奴立马挖个坑把自个儿埋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行了行了,起来吧,你都说今天是大喜之日了,怎么还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赵德全这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赔着笑脸:“大家说得是,老奴就是嘴欠。”

这时,殿门外响起了魏王李泰中气十足的声音:“儿臣叩见父皇,恭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们都下去吧,朕要跟魏王说说话,任何人不许打扰。”李世民收起笑容,正色道。

“遵旨。”赵德全领着殿里的宦官们躬身退下,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悄然滑落。

甘露殿内殿,四卷黄绫装裱的帛书整齐排列在书案上,李世民手里另外拿着一卷,正坐在榻上阅读。魏王李泰躬身侍立一旁,一直留意着李世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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