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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重锦饭量很大,吃完半碟肘子还不见饱,接过递上来的锦帕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奶声奶气地道:“师傅,你会做冰碗吗。”
那掌厨的有些为难,道:“会是会,不过小少爷,早前刘管事的交代下来,您病根未除,需要好生调理着,不能吃性寒之物,若是让老爷和夫人知道,小的是要受责罚的。”
叶重锦蹙着眉,以无比天真的口吻道:“可是阿锦不是要自己吃的,哥哥在前院学规矩,天热得很,衣襟都汗湿了,阿锦想带一份给哥哥消暑。”
若是这话被叶重晖听到,只怕要感动得哭出来,就连掌厨这个糙汉子也是深受感动,心想这哪里是人间的小孩,只怕是天上的仙童才是,又乖巧,又懂事,最重要的是……还很可爱。
谁会怀疑一个三岁孩童耍小心机呢,那掌厨当即应下,道:“小少爷且等着,小的这就去准备。”
叶重锦暗自得意,心说叶重晖也就这时候有点用处了。
一份冰碗做好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相府每年夏季的冰块都是有份例的,但是叶重锦却从没用过,便是最热的时候,他屋里也没摆放过消暑的冰盆,不是叶岩柏舍不得那点冰块,而是这小祖宗动辄就有个头疼脑热的,实在是折腾怕了。
叶重锦捧着一份骗来冰碗回到前院,却没有去找叶重晖,而是径自躲进了老太爷的卧房,他算准了这个时间不会有人,吃完了才摸摸肚子去了前厅找他兄长。
叶重晖狐疑地瞧他比平日艳红的唇,道:“阿锦方才去哪了,可是又偷吃了什么。”
叶重锦瞪他,倒是难得没反驳。
却说那边陆凛拜别了老太爷,出门时遇到叶岩柏,便寒暄了几句,说起育儿经,皆是颇有感触,这两人在政见上多有不合,不料却在疼孩子上有许多共同话题。
叶岩柏道:“改日我带阿锦去侯爷府上拜访。”
“那在下便在府中恭候了,今日先告辞,叶相留步。”
等人离开后,叶岩柏才回过味来,那陆凛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怎么教育起孩子比他还在行,实在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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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时,叶重锦对着一桌子的饭菜提不起胃口,老太爷诧异万分,这孩子平日吃饭都不需要人喂的,因为他嫌安嬷嬷动作温吞,没他自己动手利落,今日却一口都吃不下,这怎么得了。
叶重晖道:“难道真的是偷吃了什么?”
叶重锦伏在桌上,恹恹道:“头疼。”
老太爷伸手抚他的额,骤然一惊,道:“不好,有些发烫,老刘快去妙春堂请李大夫。”
刘管事哪里敢耽误,连忙着人去请大夫,自个儿却去了主屋请老爷夫人过来。
叶岩柏夫妇两个难得单独用膳,还没说几句闺房趣话,便听到小儿子发热,顿时魂都要吓没了,匆匆忙忙往康寿院赶。
几个长辈围在床前,陪着一起等大夫,安氏抱着儿子,好不容易忍住眼泪,眼眶却红了,口中连连道:“娘的心肝啊,这半年来都好好的,怎么又发病了。”
叶岩柏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叶重锦咳了两声,哑声道:“是我自己不好,偷吃厨房做的冰碗,那是掌厨给哥哥做的,我一时没忍住……”说着有些反胃,又要呕起来。
叶重晖递过痰盂,小心地拍他的背。
幼时他也曾为父母偏爱弟弟而不甘,后来父亲给他喝了一勺阿锦的药汤,那苦味至今还能回想起来,想起弟弟一出生便日日与这滋味作伴,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了怜惜和钦佩。
男孩板着稚嫩的脸,握紧拳头道:“如果我能替阿锦难受就好了。”
叶重锦漱了口水吐出去,道:“别说傻话。”
被弟弟训斥,叶重晖也浑不在意,从衣袖里掏出锦帕,默不作声地替他擦拭唇上的水珠。
李大夫匆匆赶到,他一把年纪,被叶府的家丁一路扯过来的,险些去了半条命。
他略喘口气,来不及见礼,先给病人把脉,片刻后他道:“这是吃了生冷且性寒的食物所致,小公子体内残毒已清,不过到底坏了根基,入口的膳食要尤其谨慎,万万不可大意啊。”
他话音未落,屋内的气氛便骤然凝滞下来,叶老爷子蓦地一拍桌案,沉声道:“李大夫,你方才说残毒已清是什么意思,老夫孙儿何时中的毒。”
李大夫正待开口,却被叶岩柏阻拦住。
他脸色亦是难看,劝道:“父亲,阿锦的病要紧,何况孩子们都在,不便说这些话。”
李大夫一瞧,便知道自己这张嘴坏事了,忙写下药方,嘱托了一些服用事项,便匆匆告辞。
夏末时节,叶重锦捂在被窝里,听着屋外传来的咆哮声,隐约还有安氏的低泣声。老太爷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最是注重涵养的人,看来此番是真的动怒了。
其实他体内的毒是从娘胎里带的,下药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叶丞相自己。
第10章 往事
老太爷素爱莲,因此窗外便是一池白色睡莲,这个时节已经不如初夏时繁茂,却自有其韵味。
叶重锦在安嬷嬷的伺候下喝完了药,脑袋里仍是昏昏沉沉的,有时候他会分不清这一世究竟是真的,还是他幻想出来的梦境。但若是梦,他又岂会做这样的梦。
他前世是很少生病的,就连药汤也没喝过几次,因此每次生病都会记得格外清晰。比如有一次他被太后为难,在永和宫外淋了半个时辰的雨,回去后便大病一场,险些把脑子给烧坏。
那人为了哄他喝药,就说了些儿时的趣事。
那人说:“母后怀朕时并不受宠,她虽然是正妃,但父皇那时偏宠兰侧妃,处处不给她脸面,为了保护朕平安降生,母后买通御医,说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女孩,皇祖父听说后,就替朕赐了一门婚事,你猜是谁家的公子。”
他当时觉得有趣,就附和着猜了几个人,那人低笑着一一否决,最终揭开谜底:“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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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恒之与朕同岁,不过他是初春时生的,朕在年尾,其实差了一岁,皇祖父想重用叶家,未出世的孙女是极好的筹码。”
这实在是个大乌龙,宋离忍不住笑,道:“原来你和叶大人有过婚约,后来你出生,太上皇一定觉得很丢面子吧,赐婚的旨意都下了,结果孙女成了孙儿。”
“你以为这便丢脸了?丢脸的还在后头呢,”那人略一挑眉,笑道:“没过几年皇祖父仙逝,父皇即位,那叶夫人又有喜了,父皇是个没主见的,只记得皇祖父临终前嘱托,朝堂之事须得仰仗叶家,他便也学着赐婚,说叶夫人若是生个闺女,便是日后的太子妃。”
宋离咂舌,“可我听说那孩子不幸夭折了,而且,还是个男娃。”天子赐婚,却屡出意外,这已经不仅仅是丢脸,简直是皇家的耻辱,难怪从未听人提及此事。
他记得那时顾琛轻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福气大了,自然是受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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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重锦睡了一觉,醒来时人已经回到福宁院,安氏坐在床前绣着一个紫色的香囊,依稀可以闻见浅淡的药草香,竟有怡神之效。
见他睁眼,安氏立刻把香囊放在一边,脸上露出熟悉的温婉笑容,道:“饿了吗,晚膳就快好了,不过要先喝药。”
叶重锦没有说话,盯着她微肿的眼眶,道:“母亲哭过了。”
安氏轻轻摇头,只笑道:“不碍事。”
她从叶重锦枕头下拿出一张黄色纸符,那是前几日安嬷嬷去寺里求的平安符,她仔细地塞进香囊里,然后封好。
见儿子面露疑惑,便道:“前几日阿锦不是被蚊子扰得睡不好么,母亲做了个香囊,这里面放了藿香、薄荷、紫苏、菖蒲、香茅等物,阿锦时时佩戴,蚊虫便不敢近身了。”
叶重锦接过把玩,见香囊的背面是常见的花草样式,似是兰花,正面绣着一个方正巧致的“锦”字。
安氏抚着儿子略显苍白的脸蛋,缓缓道:“母亲希望阿锦平安,快乐地长大。”
叶重锦点头,将那香囊握在手心,思绪却飘远了。
叶氏乃是世人眼中最是清贵的一族,从前朝至今上百年间一直相安无事,即便朝代更替,也丝毫影响不到这一族的繁荣,原因是因为他们虽然名动天下,却与皇权没有丝毫牵扯。
若族中出了一位太子妃,更有甚者,成为日后的皇后,平白毁了百年清誉不说,更有可能牵连族人。
外戚外戚,自古至今便没有好下场的,何况叶氏门人弟子遍布天下,哪朝天子不防备。大邱开国不过二十余年,皇帝需要借助叶家巩固朝局,待日后局势稳定,会有怎样的下场谁又知晓。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叶夫人这一胎是注定保不住的。叶岩柏不想成罪人,就只能对不住未出世的孩儿。
从赐婚旨意下来,安氏在叶岩柏的哀求下,日日服用慢性堕胎药,生出来的自然是个死胎。
不曾想,被他宋离捡了个便宜。
他降生后,比一般婴儿小了不止一点,一副随时会断气的模样,叶岩柏见是个男娃,自是悔恨不已,因着心中有亏欠,这夫妻俩只恨不得把性命补偿给他才好。
叶重锦想,做这沽名钓誉的清流有什么好呢,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还是做奸臣好,至少可以遂自己的意。
想当年他在宫里养的只长毛猫,好吃好喝地供着,全然当成儿子养,皇宫里贵人妃嫔莫说碰它一下,重声呵斥尚且不敢,即便那淘气的东西挠了乾正宫里的九五至尊,也只是舔了舔爪子回窝里睡觉去了,毛都没掉一根。
不过事后他自己遭罪便是。
见他脸蛋蓦地一红,安氏担忧地抚着他的额,道:“可是又头疼了?”
“……有些热。”
安氏便朝外吩咐道:“翡翠琉璃,将药碗端上来。”
外间两个丫头应了一声,一人捧着药,一人端着洗漱用具走进来,见榻上的孩童气色尚可,尽皆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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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用晚膳时,叶重锦才听说,他那便宜爹被罚去跪祠堂了,两顿饭都没吃,算一算应该跪了两个时辰了。
叶重锦悄悄打量老太爷的脸色,见他一直板着老脸,想来当年的事他是被蒙在鼓里的,叶岩柏是至孝之人,一边是妻儿,一边是父亲和家族,这是一道无解的题,无论选择哪边都是输。
他将手里的勺子放下,发出叮咚一声响,饭桌上的人都抬起眼看他。
老太爷温声问道:“怎么了阿锦,可是饭菜不合胃口?爷爷叫厨房给我们阿锦重做可好?”
叶重锦晃了晃小脑袋,糯糯地说道:“阿锦想见父亲。”
他这话一出,安氏蹙起柳眉欲言又止,叶重晖却是一板一眼地安抚道:“父亲正被祖父罚跪呢,此时是见不到的,阿锦先吃饭饭。”
叶重锦摇头,“不吃。”
老太爷皱了皱眉,却又不好解释,只得说:“你父亲犯了错,犯错就要受罚,这是咱们叶家的规矩,谁都不能有例外。”
叶重锦抿了抿唇,道:“可是阿锦也犯错了,不能有例外的话,那阿锦也跪祠堂去。”
“这怎么能一样,你太小,身体又不好……”
见叶重锦鼓着两颊,一副你怎么不讲道理的模样,老太爷无奈地投降,朝刘管事道:“告诉你们老爷,就说他的好儿子给他求情,让他别跪了,回来用膳。”
叶重锦便甜甜笑道:“谢谢爷爷。”
这张脸虽比不得前世的精致漂亮,却胜在玉雪可爱,此时一笑,真真是花见了都要绽放,谁还能生的起气来,老太爷摸摸他柔软的发,轻叹口气,道:“好孩子。”
能让老古板的祖父收回成命,着实是了不得,叶重晖悄悄朝他竖起大拇指,引来弟弟的一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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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正宫。
庆宗帝放下手中的朱笔,道:“太子想去叶府?”
顾琛点头,“儿臣听闻太傅告病,甚是担忧,因此想去探望。”然而他淡漠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担忧。
庆宗帝微微颔首,却忽然笑道:“这半年来太子颇有进益,想来都是叶相的功劳。”
顾琛抬眸,看向两鬓已生白发的父亲,想到前世他身体每况愈下的颓态,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便道:“固然有太傅的功劳在,更是因为儿臣不想让父皇失望,这才愈加勤勉。”
庆宗帝微微一愣,因他与皇后不合,太子这些年一直与他不亲昵,但他谨记先帝的嘱咐,立嫡子方得民心,切不可因个人喜好动摇社稷根本,所以即便太子性情冷漠,他也不曾动过废储的心思。
却听太子又道:“天渐渐凉了,父皇保重龙体。”言罢便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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