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节(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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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宜行刑。

秦婠被人从囚车上押下,跪在监斩台下的泥地上,双手被绳反剪在身后,一动不动。旁边有衙役走来,提着竹篮,到她面前打开,里面放着一碗浑浊的酒。

“酒壮熊人胆,莫惧黄泉黑。小姑娘,把酒喝了,好好上路,下辈子投个好胎。”

老衙役的声音格外苍老,喉咙里的痰音呼呼作响,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将秦婠的头发往后一扯,秦婠被迫抬头,瓷碗强塞入她唇间,磕得她牙生疼。

断头的酒,辛辣涩口,呛得她直咳,一碗酒被她喷出泰半。

她眯了眯眼,看到秋末没多少热度的太阳。四周围观的人很多,窃窃私语的声音她听不清,只看到他们被肃杀秋风吹得缩手缩脚。

冷吗?

她怎么不觉得?

大概麻木了。

时辰没到,她还要跪着。目光垂落,她瞧见几只蚂蚁从泥土上爬过,不知为何想到从前躲在灶间看厨上蚂蚁爬行的情景。她忽然就想笑,做蚂蚁挺好,逐甜而去,简简单单。

一阵咳嗽声音响起。

秦婠闪了神。

那嗽声她熟悉——隐忍克制,但有时总难克制。

只是今日,这阵咳嗽声似乎比以往更沉重些。

“大人,小心台阶。”衙役好心提醒着走上监斩台的男人。

“无妨。”他开口,嗓音略有沙哑,一如既往地低沉。

秦婠动动眼皮,目光从额头凌乱的发丝间望去,看到他。他着孔雀绯袍,腰束金荔枝,长发齐绾乌纱之内,露出清俊却苍白的脸庞,神情一如即往的端肃疏离,眉宇却紧紧拢着,脸色也很差。

她看他之时,他也恰巧望来,两人目光凌空交汇,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她便勾起一点笑意,也不知他看没看清,她只听到他忽然又重重咳嗽起来。

“大人,您没事吧?”旁边的随从看到他驻足重嗽,不由关切问他。

他摆摆手,话却再难说出,快步走上监斩台,坐进官椅。

————

正午的太阳花白刺眼,照着刑场上形销骨立的女人。

她只瞥了一眼就低下头,目光麻木茫然,让卓北安胸口堵的气涌上喉咙,嘴里尝到几丝腥甜,他咽下,复又剧烈咳嗽。

他记得自己初见她时,这小丫头还未及笄。她父亲秦少白与他是同僚,那日正好邀他去秦府吃酒,偏巧撞见这小丫头拿着白馒头蘸腐乳躲在曲廊尽头悄悄地吃,肉鼓鼓的脸颊上沾着一星油黄的腐乳,他从没见过哪家姑娘能把馒头吃得如此生动,眼睛鼻子嘴巴像在跳舞,叫他记了多年。

卓北安眼前闪过巧笑倩兮的姑娘,眉生花眼含水,怎样都与堂下跪的女人对不上号。她眉眼里只剩了些旧时轮廓,余的便像被抽空骨血的皮囊,毫无生气,他差点没能认出这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是当初偷吃白馒头的小丫头。

秦婠之案辗转审了半年,她杀夫焚宅,背着八条人命,是整个京城骇人听闻的毒妇,朝野震惊,百姓皆骂,卷宗送到大理寺时,没有一个寺正敢接,是他因着故友旧交的情分亲自接了这案子,逐一查证比对,确认有疑方去狱里见了她。

那时天还热,狱里却阴冷浊臭,秦婠跪在地上,声声喊冤。那时她母亲亡故,父亲流放,亲族已然视她为耻,除了他,没人愿意见她帮她。

他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说过,只要这案有冤,他定替她翻案再审,还她清白。

那时她望来的目光,就像看来那块白馒头,惊喜并且充满生机。她并不想死。

可惜,他这少年成名的神探北安,大理寺最为年轻的少卿,誉满全京的大安四子之首,却没能替她翻案。明明疑点重重,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圣旨颁下,判她秋后处决,由他亲自监斩。他不止没能救她,甚至还要亲手送她踏上黄泉。

他最后一次去大理狱里探她,已瘦得不成人形的她笑着与他拜别。

“北安叔叔,我不怪你。你尽力了,谢谢。”她仍按从前的叫法称呼他。

他长她八岁,不过因为与她父亲是同僚之故,她一直都唤他“叔叔”,而今,他这做叔叔的明知她含冤却未能还她清白,她虽不怪他,他却怪自己。

进大理寺之前,他曾对自己说,绝不错放一凶,也绝不冤枉一好。而今,她成了这他这辈子唯一冤枉过的人。

————

“大人,时辰到,该行刑了。”同来的大理寺正徐昭附耳轻道。

寻常死囚盖由寺正监斩,可这秦婠夫家定远候府的老太公昔年随大安太/祖皇帝征战天下,受封为候,并领丹书铁券,爵位世袭,荫蔽后人,到秦婠之夫沈浩初手上已是第三代。秦婠为堂堂定远候夫人,有朝廷诰命在身,故由卓北安亲自监斩。

“咳。”卓北安嗽起,抬头看了看天空。

午时三刻,日正当空。

他一手捂着唇直咳,一手从签令筒里抽出火签,手臂虚悬半空,迟迟未将签令掷下。

身后的刽子手就位,秦婠瑟瑟抖起。

那碗断头酒壮不了她的胆,这一刀若干脆利落,倒也罢了,若是这刀钝上几分,那她岂非变成那砧板上砍不断的骨肉?

她怕死怕疼。

刑场的天空不知几时阴沉下来,风呼号啸吼着卷着败叶浮沙刮过,迷人眼眸,不过片刻竟降下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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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堂上坐的人咬牙将令签掷下,浑身已被雨浇透。

斩令掷地,长刀冷刃挥下,血色融雨,溅落污泥。

他却与她同时倒下。

银电劈过,天地如同恶鬼裂云。

秦婠斩首之日,名满大安的卓北安因先天心疾,与她同日而亡。

————

黄泉路长,阴间凄冷,秦婠浑浑噩噩前行,不知是漂是走,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些声音,像坊间妇人的碎语。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她讨厌“毒妇”这词。

从她嫁入沈家起,这个词似乎就变成她的烙印。

可她双手空空,却未曾做一件伤天害理之事。

秦婠不甘,越听越烦,捂着耳蹲下,尖锐叫起。

可意料中的声音并未响起,四周的碎语却淡了,良久,她松手抬眼,看到前方无尽虚空之间,有个人跪着。

背影挺拔,长发披爻,有些熟稔。

她听到他说:“若能重生,我愿择命而归。”

她不解,脚下却忽塌陷,四野黑去,她沉入混沌。

————

人如蜉蝣,溯世而存。

世有《蜉蝣卷》,书尽两世歌。

这一世重生,也不知会成全谁的求而不得……

☆、山海盛事(下)

天家赐婚旨意既下, 霍锦骁无法再逃, 只能乖乖呆在兆京。婚期很快议定,六月十二, 就在太子登基大典后一个月。因着这两件事,整个京城的贵圈就像水入油锅般沸腾了,每日往晋王府递送的帖子雪片似的飞, 一大半都是京中诸府女眷邀请她去参加什么花会诗会。

霍锦骁不耐烦参加这些, 通通拒之门外,就只去宫里见了太子妃姜桑梓和三公主霍熙平,再来就是拜见几位舅舅, 见见堂表兄弟姊妹。她外祖、前工部尚书俞宗翰两年前病逝,如今俞府已由俞章敏当家,也已年近五旬。接任俞宗翰之位的,正是她的表舅徐苏琰, 她母亲俞眉远娘家唯一还在世的兄长。

马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在兆京的街巷间慢悠悠驶着。

“那里,是镇远候府。”俞眉远掀开帘子, 指着不远处宅子道。

霍锦骁看到朱红大门外的一对石狮威风凛凛守着。

“那原来是靖国候府,也就是东辞他父亲的府邸, 后来他父亲犯了事,满门被灭, 皇上就将府邸收回赐给了镇远候姜梦虎。如果没有那场叛乱,东辞应该在这里长大,学文习武做个世子。”俞眉远目光飘得远, 人生匆匆数十年,而她活了两辈子,爱恨已远,所有的过往也不过掌中流沙,慢慢从指缝里流走,不知哪一年会被她彻底遗忘。

“娘,您与东辞父亲……”霍锦骁小心翼翼地问道。过去的事,她只知道些轮廓,长辈们对此讳莫如深,这是她唯一不敢问父母,也不敢问东辞的事。

“想听?”俞眉远捏了下她的鼻尖,“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

故事一讲就是半日,霍锦骁的唏嘘才刚起个头,马车就停了。

霍锦骁从马车上跳下,再扶母亲下来,问道:“娘,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们的马车停在俞府对面的宅院外头。

“来看你的嫁妆。”俞眉远言简意赅。

“我的嫁妆?”霍锦骁纳闷极了。

俞眉远拉着霍锦骁往里走,宅子的门已被打开,门口候的人穿金银杏纹的褙子,梳油亮的头,笑得温柔。

“馨姨,这些年辛苦你照管宅子了。”俞眉远一见她便格外温和。

“王妃说得哪里话。”周素馨却抹抹眼角,眼眶通红,她是俞眉远母亲的陪房,从小看着俞眉远长大,感情非常人可比,“这位就是永乐公主?”

“你叫她锦骁吧。”俞眉远扶着周素馨进园。

“馨婆婆。”霍锦骁乖巧唤人。

“使不得。”周素馨忙摇头,目光却不住地望着她,“真像……像王妃小时候……”

俞眉远笑了笑,和她叙了几句家常,便转而朝霍锦骁开口:“这个园子和对面的俞府原是东西两园,全是俞家的产业,我出嫁之时,父亲把这个园子作陪嫁给了我。当初我在京城所有的陪嫁,都在这里面,还有从你十岁开始,我就让馨姨替你在京中置办的嫁妆,也全都放在这里了。”

俞眉远幼时失恃,没有母亲替自己操持这些,所以她出嫁时嫁妆虽丰厚,却都是现打的东西,值钱是值钱,但失之精巧。嫁妆这东西,还是要早早准备的好,譬如一张拔步床,若想找好料子,再算上打造时间,没个两三个年都出不来。

“……”霍锦骁怔怔看她,显然没能缓过神。

园子很大,打造得很别致,因为没有住人,她的嫁妆直接堆在了各园的屋子里,别的不说,单是那一套五罩的楠木漆彩凤麟拔步床与整套的妆奁柜椅,其精致程度已叫她瞠目,其他东西就更别提了,田契铺面一样不少,这些还只是她母亲的。她父亲那头另算,再加上宫里替她备下的嫁妆,她几位舅舅送过来的礼……她十根手指头算不过来。

她知道父母手里银钱宽裕,但也从没想过宽裕成这般地步,毕竟从小到大她虽不愁吃穿,但饮食起居也没比普通人矜贵多少,她对这园子的价值没有概念,只在心里想着,这么大一个园子,又在天子脚下,那能折成多少艘船,供燕蛟过活多少年?

“这几年你与东辞走得不易,那孩子因为父亲的关系受了不少罪,云谷对他有愧,好在苦尽甘来,你们可要好好的。”俞眉远拉着她的手,细细地叮嘱。

“娘。”她忽然环住母亲的脖子,舍不得放开手。

————

霍锦骁这厢忙坏,魏东辞那头也没落个清闲,每日只做一件事——筹备婚事。

安乐候的爵位原属长宁长公主的嫡子左一江,五年前左一江回了苍羌为王,已经不可能再回大安,这爵位和府邸便空置下来。皇帝将此爵位赐给魏东辞,有几层含义。一来是谢他平定东海之功,二来也是让他有个好身份能迎娶霍锦骁,三来这安乐候原就是虚爵,空有名头,并没实权,最适合魏东辞。

天家行事从来诸多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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