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节(1 / 1)
霍锦骁压花生的动作顿止。
“真美。”他的手伸来,捏到她下巴,轻轻挑起,赞了句,又道,“叫我名字。”
没喝酒,也能醉。
她将头扭开,却没能脱离他的钳制:“迷香虽然解了,你的武功还没恢复,对吗?”
她没吱声,他笑起来,狡诈得意。
“祁望,你想怎样?”良久,她方开口。
“我想怎样?呵。”他指尖沿着她脸颊划过,“如今这局面,已经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了。郡主,你瞒得我很苦啊,知不知外面多少人等着抓你,杀你,用你威胁你的父亲?你说我是救你好?还是利用你换取更多的筹码?”
“是乌旷生?”她问他,“是他查到我的身份,为了怕你我杀他,所以先下手为强,将此事曝露?以至你腹背受敌?外面那些人,是来逼你的?”
想起适才殿外诸人步步紧逼的情况,她心里已然有数。
祁望接掌漆琉成为海神三爷之后,急于发展自己的势力,故在东海大力清除异己,手上杀戮过重,引得漆琉人人自危,而倭寇觊觎漆琉已久,早有攻占之心。此际恰逢朝廷兴兵东海,她主帅之女身份曝露,便是漆琉内斗的□□。
会留在漆琉的,都是打算与朝廷顽抗的海枭或盗匪,怎会容许她成为漆琉的明王妃?祁望若保她,众人势必怀疑他的用心。新旧三爷的交替本就惹人疑心,众人猜度顾忌甚多,疑他也是朝廷派来的奸细,顶替三爷的名头将所有人聚集后一网打尽,又或者他受她利用,要陷漆琉于险境,也都是难料之事。再者众人对海神之位各有觊觎,若能凭此将三爷拉下鞍马,岂不更隧众人之意。
乌旷生就是清楚人心之疑,才利用了她的身份大作文章。他投靠倭寇,若是漆琉内讧,倭寇更能坐收渔人之利,而他不止能保命,还□□华富贵加身,一举数得。
事发突然,这时候她只要离开明王殿,马上就会被外面的人抓住,可她和魏东辞有过约定,不论拿不拿得以倭寇的船队消息她都要离开,祁望为保下她,不得不用忘情暂迷心智,留她在明王殿里,再以夺平南兵力为由稳住众人,拖得这一时半刻之机。
但终究……这些都非长远之计。
“是又如何?你只需记着,你身上这套嫁衣,如今是你的保命符!脱下它,踏出了明王殿,你就得死!”祁望说着伸手拉拉她的霞帔,“好好呆到晚上,我送你走。”
“你保了我,那你自己呢?”她想清楚其中关节,神色渐凝。
祁望从锦榻上下来,在殿里走了半圈,将摆在案上用来晚上行礼的合卺酒端了过来。
“我的事,不必你操心。”他复又坐下,将盘放到两人中间的矮案上,“离你我拜天地的吉时还有一个时辰,来,陪我喝一杯。”
霍锦骁低头,看到玉制凤嘴龙身的壶,红线系在一起的瓢杯。
合卺所用的酒杯,以线为引,同饮一卺,便是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他正要倒酒,忽将瓢杯拿起,一手一个,用力扯开,细长红线就在二人目光之下断开。
“喝酒,喝完这次,恐怕没有下回了。”他倒好酒,推了一瓢给她,“你应该有很多话想问我,给你个机会,问吧。”
语毕,他先饮尽满瓢酒,痛快地眯了眼。
“梁家人是你杀的?”她确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是我杀的,和你徒弟一起。”他直言不讳。
霍锦骁心里一痛,很快也将酒饮下:“你什么开始怀疑梁同康?”
“两年前你躲到我船队那时,我就已经在怀疑了,只是那时我只猜梁家与三爷之间有些非比寻常的关系,所以想着通过帮三爷走货接近梁家,以期顺藤摸瓜找到三爷,没想到他能藏那么深。”祁望的指尖微叩桌面,目光则望向窗子,透过青纱的光芒烟似朦胧,模糊了他的眉目,“后来我暗中在东海开始火器交易,小打小闹,接触到东海的火器私贩秘辛,竟有大批出自梁同康之手,越发怀疑。及至我在你那里看到三爷海祭时的画像,才突然意识到,我一直在找的人,可能就在身边。”
“你这么查三爷,难道他不怀疑你?”她替他斟满酒,又慢慢剥起花生。
“他怎么不怀疑?我的来历不明,有可能与当年曲家有些牵扯,他既想用我,又怀疑我,所以半丈节那次,他借梦枝之手来试探我。那次有人偷袭三爷的消息,就是他故意放给梦枝知道的。他知道梦枝一直想杀他,如果我是曲家人,自然会帮梦枝。可惜那场布置被你给打乱了,你说你是不是总让人意外?”他笑了笑,将她剥在桌上的花生拈来扔进口中。
“为什么阿弥会帮你?”她也盘腿坐上榻,像与他家常叙话。
祁望倏尔盯着她:“你看不出来?”
“看出来什么?”她问。
“呵。没良心的小东西。”他嘲讽笑她,并不解释,只继续说着,“从处理金蟒海盗开始,你徒弟就在帮我做事。为了你这个他最尊敬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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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
“那时他怕你开罪了我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接下杀人的活,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你心怀光明,绝对不会妥协,但东海险恶,屠刀不起,大业难展,他愿意成为你背后屠刀,保你初心不改。”祁望懒洋洋倚着,看她发怔,“所以每次我只要告诉他,做了就能帮你,不做的话你就要受苦,他就乖乖听话了。你以为燕蛟为什么能发展得这么快,你徒弟为什么会转眼成名,那是因为有人代你手握屠刃,甘心为魔。”
哗——
酒液从壶嘴倾出,满杯后仍不收起,酒液溢杯而出,流了满桌。
他只好伸手握住她手腕,无奈道:“酒满出来了。”
霍锦骁回神,像被剪翼的猎隼,眼眸萧瑟。
按他所言,那个时候海神三爷想要取她性命,又是她在东海最大的敌人,巫少弥受祁望蛊惑,哪有不出手的可能。
“所以梁家的灭门惨案,是你和巫少弥二人所为?你先假借要调货为由,将阿弥从燕蛟找来,再以跟钱爷去泰泽看货为名离开石潭,从陆路折返,而阿弥则因三港戒严之事,为帮高爷送贡品而去了全州城?全是你的安排?”霍锦骁慢慢道。
“是啊,我想过,如果梁同康真是三爷,哪怕再稳妥,在老家始终要留下些蛛丝马迹,所以我去了全州城,在他老宅里翻到族谱,确认他的嫌疑最大,所以才把梁家人全部掳走,要逼梁同康自己承认。梁家大案,官府不敢懈怠,全城彻查,我掳了人不能藏在城里,只能藏到燕蛟船上,那是你的船,你肯定不会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巫少弥。他虽然傻,可行事手段却非常狠辣,船上的全是他的人,没人敢有异议。我本打算躲上一阵等搜捕松懈再走,谁料你暗中竟向官府打了招呼,让燕蛟的船直接被放行。”
都是天意。
“真的是我……”她喃喃一声,目光垂落,“后来呢?”
人竟一直都藏在她身边,她却毫无察觉,放任巫少弥一步步走错。
“后来……”祁望似乎想什么,眉间拢起,眼眸现出三分痛苦。
后来,曲梦枝死了,他的仇恨被她的死亡点燃,膨胀到极致。
他守在她的坟头,巫少弥就在梁府行事。
一把大火,烧掉他前半生一切仇苦。
满腹筹谋,十二年隐忍,通通化为灰烬。
“梦枝姐是怎么死的?”她不等他回答,便问道。
“梦枝本来不会死,虽然她发现他的秘密,但梁同康舍不得杀她。她是为了盗出海玺与兵符,才在逃命过程中被老四重伤。撑到我面前时只剩下一口气,仅来得及把海玺和兵符塞给我,留下一句话……她说她情愿做个孤魂野鬼,也不想立碑留名,到地下被曲家人指着鼻子骂,骂她以身侍仇……”
他说着又饮下一杯酒,那酒苦得闷心。
“所以你用妻子的名义葬下她。”她想起在石潭港的那段日子。
他的痛苦,不仅仅是因为曲梦枝的死,还因为难以抑制的仇恨。
“是啊,我总不能真的叫她死了都无依无靠,她太苦了,可即便这么苦,死之前还想方设法帮我偷出了海玺和兵符。”祁望紧紧盯着她,“海神三爷的身份,是她用命换回来的,我怎能辜负?”
霍锦骁摇摇头:“你的野心,在你成为三爷之前就有了。你能把掳人之事安排得这般巧妙,竟能利用三港戒严对贡品运送有所影响之事提前布局,想必早已算定三港戒严之因。火炮失窃一事,与你脱不了干系。你不是先去全州城,而是先去劫火炮了。”
这些事环环相扣,初时她想不明白,总把两件事分而思之,得不出结果,后来虽对祁望有所怀疑,却又觉得这些事非一人之力可为,再加上他又坠崖假死,她就更没有怀疑的对象。
如今再想,她方觉当初早有种种迹象,可她竟太过相信他们了……
“是,火炮是我找曲家余部合作犯下的案。当年曲家被屠,还残留一些兵力游移在东海上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前几年被我找到,暗中开始合作贩售火器,直到梦枝把曲家信物交给我,我才算彻底掌握曲家的兵力。”祁望不再隐瞒。
这些事,不必他说,魏东辞也已经查出来了。
原本私售火器的买卖不过小打小闹,直至他从高贞运回大批火器,而梁同康因为朝廷的关系无法再从三港往东海输送火器,他的势力才渐渐崭露头角,大有压过三爷之势。
他本计划以火器扶持庞帆与海神三爷斗法,再加上朝廷的力量,海神三爷根本难以抵抗,谁料人算不如天算,他竟得到梁同康的海玺与兵符,获得一步登天的机会。
比起平南,漆琉岛的势力自然更加庞大,所以他才慢慢有了新的计划与布局,而这一切,霍锦骁全然不知,甚至于,被他利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竟然交代不完……
☆、大婚(4)
屋里忽然沉默, 两人都不说话, 只有霍锦骁倾壶倒酒的声音,细水长流般动听。不待酒全满, 他就探手取走,桌上汪了一片酒渍。她目光移开,看到落在地上的银亮面具, 俯身拾起, 扣放在桌面上,以指尖抚过面具的五官。
银色面具泛着冷光,看起来不近人情, 摸着也坚硬冰凉。
“当初在漆琉岛上,是你跟着我发现周阳,再把他献给三爷的?以假充真的计策也是你想出来的?所以后来你才能利用我确定火炮的运送路线?”
祁望摇了摇头:“没有确定,那事我只有七成把握而已。依我对你的了解, 你应该能识破周阳的真假,而我又见你两次暗中跟魏东辞去了太子落脚的奕和宫,以当时的情况, 你必定掺进火炮之事中,所以有此猜测, 不过碰碰运气。”
“你谦虚了。”她淡道,“炎哥说你当初把周阳献给三爷是为了救我?”
“你信吗?”他勾起笑, 眼尾跟着轻挑,“许炎说得没错,不过我利用你也是真。”
救她是真, 利用她也是真,没有假的,这二者并不冲突。
“火炮呢?”霍锦骁将面具竖起,在桌上一转,面具溜溜转起,发出“磕磕”声音。
祁望笑着:“你猜。”
“我不猜。火炮藏在燕蛟。”霍锦骁一掌按下面具。
他长笑:“现在才发现,太晚了。”
“火炮就藏在废弃采石场后的山谷里,对吗?”她又问。
祁望拿起龙凤洒壶晃了晃,酒已到底。
“恭喜,你猜中了。”他把壶盖打开,将壶身倒置,倒出最后几滴酒,“火炮劫出后,为了避了耳目,在海上周转了几番,最后才决定暂时安置在燕蛟,因为那里的地形方便运送,又隐蔽。”
“阿弥知道这事吗?”
“这事他倒不清楚,只知我从海里运回了大物件,要借他这岛一放。”酒不够,他没喝过瘾,一点醉意都没有,“我之所以决定先回燕蛟,就是为了处置这事。谁知你们竟然摸到采石场,发现当初金蟒海盗的秘密。我担心你们顺藤摸瓜再往下找去就会发现火炮踪迹,且你师兄当时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暗中到处查探关于燕蛟船只的情况,我只能想办法让你们尽快离开燕蛟。说来凑巧,沙家人竟在此时偷袭平南,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借口了。”
霍锦骁见他不住地晃空去的酒壶,妄图从里面再倒出酒来,便伸手抢下酒壶。
“别玩了,酒已经没了。”
“哦。”他只得作罢,又靠回迎枕,手里拿了几颗花生捏着。
“沙家人为什么要对平南出手?是乌旷生的挑衅?”
“东海突然出现大批火器,梁同康当时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便派人彻查,负责此事的就是乌旷生,这人不知怎么竟查出我把火器藏在海坟区里。那时他已倒向倭寇,得了这消息非但没有上呈三爷,反而是与宫本和源及沙家暗中商议抢走这批火器,想来个黑吃黑。”祁望越说越轻松,没了顾忌。
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发生得那么凑巧,像一张巨大的蛛网,而他就是结网的蜘蛛,把所有毫无关联的事联结成网。
“可你差点死了。”她想起他替自己挡掉的那支箭。
“我做每件事的时候,哪怕布置得再缜密,也是做好死的准备。”他吃了几颗花生,舔舔唇,望向她,“知道吗?你最大的优点是重情义,最大的弱点也是重情义。那一箭,你是可以避开的,但我还是冲过去挡箭了。不是为了救你,是因为我想留下你。”
若说这世上除了东海之外,还有什么是他想一争到底的,也只有她了。
可她比东海更难得到。
她倏尔握紧拳:“是吗?你救我许多次,每次都是苦肉计?”
她不相信,所有的生死与共,都是假的。
“我不知道。”他摇头,不想回答这问题。
只有这么一次吧,为了留下她,他做了这么愚蠢的事。
她看起来有点生气了,手攥得骨节发白,神色不再平静,他叹口气,推翻自己的话:“就那一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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