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1)
饮者楼这么多年来只卖一种酒,一道菜。酒名千山醉,菜为酱肘子,算是云谷镇的特产,不过今日这堂间席面上,可不止一种酒,一道菜。
十二干碟,十二凉菜,还有满桌佳肴,蜜汁松子鱼、姜葱小河虾、凉拌棠梨花……满满当当全是云谷才有的菜,泥封未去的酒坛堆在桌角叠成小山。
“我娘说了,今天的酒管饱!”黑虎抬脚挑起一坛酒,稳稳接进手中。
泥封捅开,酒香溢出,勾得堂上众人酒虫直冒,霍锦骁也摸摸鼻子,馋得不行。她离谷在即,谷里的玩伴要给她饯行,就在这里设下席面,请她饮酒。
都是云谷里不成文的规矩。当年大安朝战乱过后,云谷收留了不少孤儿在山里,十多年过去皆已长大,各自成才下山建功立业,每个人离开时,其他人便会为那人饯行。
霍锦骁自也不例外。
她怕人送自己,便没说离开的具体时间,他们只知离别在即,却不知就在明日,故劝起酒来也没有顾忌。
酒过三巡,面酣耳热,席间喧哗不断,有人醉后抱着酒坛唱起戏来,霍锦骁拿着木箸敲着瓷碗为其伴奏,满脸堆笑。
正自在着,黑虎出去解手一趟,却忽急匆匆跑了回来。
“你们……你们快看……谁回来了?”
堂上众人便随他目光望向入口处。
大红灯笼下站着个穿了苍色披风、身材颀长的人,灯笼的红光血一般染在他身上,在地上拖出道细长的人影。他的手从披风里伸出,白皙匀长似脂玉,叫霍锦骁陡然间屏了呼吸。
那双手,她记得。
拈过三寸金针,执过蝉翼薄刃,这双手便是鬼神之手,专从阎王手里抢人头。
兜帽被他翻下,他抖抖发梢雨珠,抬头望来。
霍锦骁霍然站起,手中木箸落地。
她临行在即,他却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快乐!!!!!
放段东辞和锦骁的童年,以前写的,大概很多人看过了……
东辞六岁进云谷善学堂开蒙,小梨儿恰三岁,正是调皮的年纪,偏就喜欢跟着东辞,随他进了学堂竟能有模有样规规矩矩地坐半天,叫众人都看傻眼。东辞拿这个小拖油瓶没办法,只能一边自己学,一边教她认些字。小梨儿比同岁的孩子都聪明些,一来二去也认了不少字。
这日学间休憩,东辞和同窗到云谷南面的山崖前玩耍,山壁上有些摩崖石刻,写得极漂亮。几个师兄师姐见小梨儿牵着东辞衣角格外讨喜,便起了逗弄的心,指着一处石刻问她认不认得。
小梨儿仰头认真看了许久,极为自信地张嘴:“鸟石山。”
众人一愣,而后齐声爆笑。原来那字是“乌”不是“鸟”。小梨儿知道自己被取笑了,扁了扁嘴,委屈地扭头,嘴里道:“哼,不和你们玩了。”
大伙便笑得更欢畅,只有东辞看小梨儿扁嘴的模样皱了眉。
过了一日,又轮学间休憩,众人照旧到此玩耍,师兄师姐还记着上次的笑话,又指着那字问小梨儿,小梨儿挺着胸脯铿锵出声:“鸟石山。”
师兄师姐们又笑了,然后指向那字,想纠正她的错误,这一看却都傻眼,石壁上刻的“乌”字不知被谁偷偷添了一横,成了“鸟”字。
“小梨儿真乖,那就是‘鸟’字。”只有东辞搓搓指头上磨出的几个大水泡,微笑夸她。
小梨儿开心极了。
☆、告别
外头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酒馆门板开了两扇,潮冷的风夹着水气闯进来,叫堂上众人一醒,喧闹的声音减弱。大伙都盯着门口,酒意分明被风吹散不少,可心里还跟做梦似的不真实。
门外那人笑了笑,转身熟练地把门板阖上。檐下红灯笼的光芒被挡在外头,他缓缓踱进屋里,容颜渐渐明亮,似寂寥长夜里的满月,明明是团圆和美,光芒却仍清冽淡泊。
“怎么都不说话?莫非认不出我了。”他利索地把身上挡雨的披风给脱下,伸手拔拔被兜帽压得凌乱的发,才又抬头。
暗青的长袍,厚底皂靴,寻常江湖侠士的打扮,朴实无华,却掩不去他狭长眼眸里的光华,他生得很好,眉目隽永,既漂亮又耐看,有些书生气,可身子笔直,容色间已染风霜,像常年行走江湖的人,虽然年轻,却也老练。
“东辞!”“东辞老大!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没做梦,是东辞这浑小子!”
席间接二连三有人叫出他的名字,人渐渐拥簇到他身边,又是捶他胸口,又是拍他肩膀,儿时的情谊慢慢就被记起,他那眼弯了弯,笑里浮起真心。
“你还记得回来啊?魏大盟主!”有人酸溜溜开口,把整坛酒都递到他嘴边。
魏东辞爽快抱起酒,仰头便饮。他喝得畅快,酒液自唇角流下也不顾。
“好!”旁边的人拍手叫好。
霍锦骁蹙蹙眉,她记得他并不擅酒,虽说身上有解酒丹药,可在云谷和兄弟们喝酒时他从来不用,有多少的量就喝多少的酒。她想了想又自己甩甩头,也罢,他这人向来醒醉随心自控,根本无需他人操心。
“小梨儿。”
微怔之际,他已唤出她的小名。
众人皆知他两间的往事,面面相觑一番便上来拱她。霍锦骁信手拎起坛酒,笑着上前,二话不说便往他面前一抬。魏东辞接下酒也同样仰头就饮,眼角余光却望着她。两年多没见,她长开不少,脸上的婴儿胖消去,下巴的瓜儿尖圆润,眼角又往外长开,笑起来像勾着桃花的枝梢,又娇又媚,这般容颜便是出了云谷也要叫人惊艳,偏她又生了对英挺的眉,像雾色里斜出的遒劲枝杆,透出与生俱来的张扬,越发不俗。
小酒坛喝空,他也收回目光,将坛口朝下,里边的酒液已一滴不剩。
“好酒量。”霍锦骁与旁人一道鼓掌喝彩,“出谷闯荡两年,师兄这酒量见涨!”
魏东辞本还笑着,听到她的称呼忽然蹙眉。从小到大,他都唤她乳名“小梨儿”,她也直呼他“东辞”,何来师兄妹之名?
一声“师兄”,生生隔出距离。
“你两年没有音信,如今怎么突然回来?”唐怀安搭着他的肩,把他按到藤椅上,朝旁边使了眼色,立刻就有人把酒坛搬到他脚边。
魏东辞知道,今天不喝掉这些酒就出不了这门。
“我要去昌阳办事,途经云谷,想着很久没见兄弟们,所以回来看看。”他笑道。
“只是顺道?没有别的目的?”唐怀安举坛与他碰杯。
“没有。”魏东辞敬他。
“东辞,你老实告诉我们,是不是还记着两年前那场误会?兄弟们也知道,是谷里的长辈误会你,叫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出去两年,这气消没消?要还没消,那我先给你赔不是。”唐怀安捧着酒坛站起,竟要向他作揖道歉。
魏东辞忙拉住他:“你也说是误会,既然是误会,又早已解开,何来的气?快坐下,我难得回来一趟,陪你们喝个痛快。”
他说着望向霍锦骁:“我今晚才到的,先去了趟山庄,庄里人说你们在这给小梨儿饯行,我才过来。小梨儿能下山历练了?”
“是啊,师兄。”霍锦骁坐他对面正夹了筷小河虾慢条斯理吃着,脸上笑出的酒窝很深。
魏东辞状似无意道:“怎么叫上师兄了?”
“小时候不懂事,不分长幼,如今长大了,就懂事了呗,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废话真多,罚你喝酒。两年没回来,你自己算算要罚几坛子酒,兄弟们都看着呢!
她眼神没异样,还是张扬。
“是啊!罚酒!”旁人又拱上来,纷纷拿酒灌他。
魏东辞不推洒,一口接一口饮着,脚边的空坛越叠越高。霍锦骁瞧了只是笑,毫不介意本是自己的饯别宴,却成了他的舞台。
————
酒馆庭院里搭着瓜棚,瓜棚上是刚爬上的瓜蔓,旁边两畦菜地土刚松过,菜苗才长出一个指头高,月光浅浅落下,照得院落越发静谧,堂上喧哗声音传来,像曲旧歌谣。霍锦骁背靠着储水的大缸坐着,脸上带着悠闲的笑。
难以言喻的情绪已经平复,看来这两年的关没白闭。她摩娑酒坛上的纹路,想着两年前的自己是何模样,发现一切竟已模糊。她记得自己曾经追他千里跟到京城,经生历死只为保他平安,求的不过是携手与共的江湖路。他也曾几番救她,最后还因此被逐出云谷,几场下来,两人之间倒是半斤八两扯了平。
只有感情,在天秤之上悄悄流淌,失了重量。
“小梨儿,为何独自躲在这里?”魏东辞寻到庭院里,看到她便放柔眼神。
“出来散散酒,有点晕。”霍锦骁眯着眼懒道。
“我都没晕,你就晕?我可记得你的酒量比我胜出许多。”魏东辞与从前一样挨到她身侧坐下,她却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让,也没逃避,只是留了一线距离。
终究还是不同了。
“你快离我远些,一身的酒味!喝了多少?”霍锦骁捏着鼻子嫌弃他。
他抬起衣袖,左右嗅嗅,并没闻到什么味儿。
“也没多少,十五坛吧。”魏东辞靠到水缸上,侧着头看她。两年了……他原给自己三年的期限,可不想两年就已经到达极限,这番去南边路过曲水镇,他忽思她至极,便不管不顾改了主意,踏进云谷寻她。
“你以前五坛就倒了!果然不一样。”霍锦骁歪了头与他对视,他脸色如常,不似醉汉,可她还是知道,他醉了。他的耳朵很红,这是他醉酒时的表现,像个大姑娘。
“道上兄弟豪爽,少不得饮几杯,酒量就练了出来。”魏东辞身子一斜,把头靠到她手臂上,“小梨儿,借我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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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他也这样,一醉就爱倚着她,话还多,和清醒时截然相反,总要给她背书里的故事,可每次都是一个故事没完,他就先睡了。
霍锦骁没推开他,只听他道:“你也要下山历练了?想好去哪里没?”
也不等她回答,他继续:“跟我走吧,我要去昌阳和赤潼,那里有条胭脂湖,湖色似血,很美。往北就是大漠,是你父亲母亲昔年大战……战魏军的地方,也是我父亲殒身之地,我们去看看吧……”
“师兄,你醉了。”
果然,他话开始多起来。
“去了西北,我再带你去南疆,记得吗?我在那里遇到你的,那时你才三岁不到,我竟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呵……”魏东辞往上靠了靠,头倚在她肩头,“跟我走好吗?我回来……是来找你的。”
他一直说着,全无人前运帱帷幄的模样。
“师兄,那是你的江湖,不是我的。”霍锦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我明天一早就出谷了,去东海。”
语毕,她转头看他。
魏东辞已经闭了眼眸。
他没听到她的话,也并不知道她明天就走。
————
翌日,天晴。
枣红的马从云谷纵出,明媚春光照着马背上容颜清俊的男人,他眉间霜雪重重,犹如冬寒。
宿醉的劲还没过,魏东辞的太阳穴还在突突抽疼,清晨的冷风夹着过夜的潮雨湿寒,扑面而来,让他的头疼得更加厉害。虽是大夫,他也顾不上吃药。
他在酒馆醒来,遍寻不见霍锦骁,回了山上一问才知,她天没亮就已经出发下山。
她的历练,竟压着他回来的日子,他却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匆匆一面,恍惚得像个梦,他以为自己已胜券在握,不料差就差了这一步,他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太阳越来越高,转眼过午,他满头大汗追至曲水镇外的岔路前。
夹道两侧种满桃花,路上行人甚少,他一眼就望到头。
岔道分向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而他不知道她去往何处。二选一的赌局,赢面还是很大,可不知为何他竟一丝把握都没有。
“叱——”
轻喝一声,他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十里花开,化马蹄震地声之下一场繁花雨,轻白浅粉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满头满身,长街寂寥,远路空旷,只有落红铺地成毯,是这春日最灿烂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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