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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跟桌子之间只几步的距离,没有屏风遮挡,所以视线很容易碰撞在一起。夏初岚手足无措了一会儿,装着低头穿鞋,好显得不那么尴尬,没想到那人竟主动走了过来,停在她的面前。

一尘不染的乌皮靴,好像是崭新的。袍子的下摆却有些磨边了。

她的双手抓着床沿,心跳骤然加快,不敢抬头。他过来做什么?

“你好些了么?”顾行简低头问道。她还穿着男装,披散着头发,头顶有个很小的发旋,白得醒目,勾着人去摸一摸。小小的一团,有种惹人怜爱的感觉。

“好多了,谢谢先生帮忙找了这住处。”夏初岚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如往常般平稳。她很想把他当做是陆彦远,韩湛或是任何一个人,这样她就能轻松自如地应对了,可惜他不是。

他是那个她情不自禁想要去靠近的人。怕离得太近惹他厌烦,怕离得太远触碰不到,患得患失。

顾行简道:“你脸上需涂些膏药,否则明日可能会严重。”

他说完,一只白皙的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掌上躺着一只玉瓷瓶和一枚竹片。他的手真的很漂亮,白皙光洁,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她再也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看的手了,那些拿手术刀,弹钢琴的,也不能与之相比。甚至,她想到被这只手触碰,不知会是何种感觉。

她狠狠闭了下眼睛,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将瓷瓶握住,顺口问道:“先生,这药如何用?我不会。”

……

屋中十分安静,气氛又有些暧昧。两个人坐在桌子旁边,顾行简正用竹片往夏初岚的脸上涂抹透明的膏药,表情认真专注。

夏初岚低垂着眼睫,脸似乎比刚才更红了。她只是顺口一问,请教一下这膏药到底该如何使用,没想到他竟然亲自为她上药。

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他的气息几乎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温热的,带了一点檀香的味道。

脸上的药膏冰凉地渗透入皮肤,疼痛也缓解了。可她却觉得热,掌心都是汗水,偷偷看了他一眼,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并没有任何异常。

她讪讪地想,也许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普通的病患罢了。也许连病患都不是,就是只受伤的小猫小狗。

她提起一口气,问道:“为何要骗我已经成家?”

顾行简没想到她突然发问,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下,手指碰到了她扑闪的羽睫,两个人俱是一僵。她玉雪之容,倾国之色,别说是陆彦远无法抗拒,世间恐怕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抗拒。

他刚才也是一时脑热要为她涂药,眼下却有些后悔了。这个距离实在太过危险,危险到几乎要脱离他理智的掌控。

心思纷乱,无法排除杂念。

夏初岚见他不回答,微微偏头,看到他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尾端的蓝色穗子,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摆动。她心想真像个吃斋念佛的和尚,若非如此,也不会到现在还没有成家吧。

顾行简上完药,立刻起身退开了些:“可以了。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就可痊愈。”

夏初岚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转身取了干净的布递过去:“多谢先生,请擦手。”

顾行简愣了一下,接过布沉默地擦着。她几时发现了自己的习惯?真是观人于微,心细如尘。

这时,夏衍在门外探出小脑袋:“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夏初岚笑道:“进来吧。”

夏衍抱着书走到顾行简面前:“先生赠的书我都看了,只不过有几处不解的地方,能不能请教您?”

顾行简点头,夏衍便把书摊在桌子上,仰头问了起来。

顾行简重新坐下来,手指点着书页,耐心讲解。他说话的声音轻轻地钻入耳朵,犹如潺潺流水般悦耳。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身上,夏初岚忽然生出了种岁月静好,愿与君同老的感觉。

她发现自己又莫名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连忙收回目光,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这个人明明不是那种好看到惊艳的长相,但举手投足间,又有种令人神往的魅力。也不知道活到这个年纪,到底骗了多少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她从屋中退出来,去看看思安那个丫头到底弄茶水弄到哪里去了。

夏衍起初只是猜到先生博学,听了一会儿,已经完全沉醉在顾行简的讲解中,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问题是什么。他还跑去拿了纸笔来,一边听一边认真地记。

直至暮色四合,顾行简低头咳嗽了一声,沉醉其中的夏衍才回过神来,伸手给他拍背:“是我不好,累着先生了。”

顾行简摆了摆手,他也很久没有跟人讲这么多了。上次被人追着问问题,还是去年在太学讲课的时候,原本只定了一个时辰,后来两个时辰人群都不肯散去。最后还是出动了禁军,他才得以脱身。

世人对他的追捧多半源于他当年名不见经传,一朝科举成名,直至宰相的传奇经历,多少希望能从他的授课中得到启发。他这个人,其实并不喜欢虚假的名利,更不喜欢人云亦云地追捧。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好好教一个人来得有成就感。

夏衍也知道补试很难,可先生仿佛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他的才学在同年龄的孩子里面已经算是佼佼者,只不过平日上学有所保留,族学里的人才会觉得他去考补试是个笑话。

夏初岚进来说道:“衍儿,今日就到这里吧。先生该回去休息了。”

夏衍站起来,对着顾行简重重一拜:“先生才学实在令人折服,若不是……必定恳请先生收我为徒。从前只知道顾相乃是当世才冠天下之人,今日觉得先生也不遑多让。”

顾行简一愣,然后倏然笑道:“收你为徒恐怕不行。今后你若有疑问之处,尽管讲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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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衍虽因他口中那句不能收徒而稍稍有所遗憾,觉得是自己才疏学浅,没资格拜师。但转念一想,做不成师父,可以做姐夫,总归都是自己人。他释然了,恳请顾行简留下来一起吃顿饭,聊表谢意。

顾行简还未开口,夏初岚已经说道:“衍儿,先生吃素的。只怕寻常人家的饭菜他吃不习惯。”

夏衍懂事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我就不留先生了,先生赶紧回家吧。”

顾行简来了半日,原本以为能有一顿饭吃,青菜米饭就好。哪知道人家根本就没打算留他,哭笑不得,只能起身告辞。

六平送他出门,再次道谢:“今日住处和姑娘的事多谢先生了。以后先生若有事,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区区小事,无足挂齿。”顾行简回头叮嘱道,“晚上记得闩好门。院里都是姑娘孩子,你得警醒些。”

“小的记下了。”

幸好顾行简的私邸离这里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否则等他到家,恐怕早就饥肠辘辘了。南伯和崇明皆以为他不回来用晚饭,收了饭菜,听他说要吃饭,崇明不由道:“那家人怎么这样?您为他们忙前忙后的,一顿饭都不给您吃?”

顾行简也不知道说什么,又有些好笑,她是故意的吧?

南伯很快去厨房热了饭菜,摆在桌上,问道:“您官复原职,是不是应该跟二爷还有顾家那边说一声?老夫人她……”

顾行简没接话,坐下来静静地吃饭。

南伯叹了口气,又问道:“那咱们是不是要搬回相府去了?这边离内城太远,万一宫中有什么事,或者有诏令文书要您署名,也不方便。好在我们东西也不多,一两日也该搬完了。”

“等补试结束吧。”顾行简轻轻地说道。

南伯以为是国子监祭酒又像往年一样让相爷去参加补试,也没想到其它的地方去。只有崇明吃了一惊,这离补试结束还有半个月,每日光去内城都得多花半个时辰。相爷不累?

顾行简吃过晚饭,问道:“崇明,我记得每年崔府君诞辰之后,流福坊那边都有曝书会,今年可照旧?”

崇明回道:“没听说取消。我明日再去打听打听。”

顾行简点头道:“若是未取消,你给二爷带个话,就说我想让两个人进去。”

第二十九章

所谓曝书, 就是将所藏经卷拿出来放在太阳下晾晒,防潮防霉, 从而保护书籍。这一习俗古已有之, 近世又有了发展,成为了文人的一种雅集。

当下的曝书分两种, 一种是官办的。每年五月到八月, 宫中的秘书省将国家所藏的书籍,图画, 砚台等拿出来晾晒,在此期间翰林学士, 台谏官, 馆职, 中书舍人和给事中等大学者都可以前去观摩,并不向其他官员和民间百姓开放。

另一种是民间的,由个人将藏书拿出来, 供普通的官员和百姓阅览,只要与主人家有交情, 士大夫或文采斐然的才子皆可入内。流福坊的曝书会在临安久负盛名,主人共有藏书三万余卷。据说为了借阅这些传世经典,很多士大夫都特意搬到了流福坊居住, 导致此地的地价比别处高出一倍。

顾居敬一大早便派了马车来接姐弟俩去曝书会,还亲自作陪。因为能进去的人有定额,所以思安和六平只能呆在家中。

顾居敬骑马,在马车外幽幽地说道:“这曝书会也常吸引很多国子监的官员前去观摩, 若能在他们那儿博取好印象,对小郎君的补试也是很有帮助的。”

夏衍以前在泉州的时候,跟着夏柏盛去过建阳县的书市,在崇化里,家家户户贩卖书籍,每月一、六日开市,客商贩者如织。但他对曝书会只听说过,并没有参加过,因此十分雀跃。

夏初岚说道:“多谢二爷为我们思虑周全。”

她听来送东西的崇明说,住处是顾居敬帮忙找的,而且这次又带他们去曝书会,心中十分感激。毕竟当年夏柏盛对他只有一饭之恩,他如今所做的,早就超过了那一饭之恩。原先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顾居敬干笑了两声,不敢承情。哪里是他思虑周全,读书人的门道当然只有他那个只会闷声不吭给人打算的阿弟最懂了。若不是他复职,有许多事要忙,这差事恐怕也不会轮到自己。

顾居敬自然也是个大忙人,而且最近临安粮价不稳,粮行正在商讨对策,他是好不容易才抽出半日的空闲来。

曝书会的主人原先是礼部的员外郎,姓宋。致仕以后,他用平生的所有积蓄在流福坊修了一处秀美的宅第,号宋园。马车停在宋园门口,门外趁着曝书会前来摆摊子的小贩早已经把整条街的两边占满,行人络绎不绝。

门口的小童仆看见顾居敬,连忙下石阶相迎:“顾二爷,老爷特意交代小的在这里等您。”

顾居敬点了下头,回头扶着夏初岚和夏衍两姐弟下马车,带着他们进入了宋园。

宋园的规模并不大,因为流福坊水口就在附近,还有瀑布和池水。水面上太湖石嶙峋,莲荷碧天,岸边垂柳成荫,风景如画。

院中摆着许多的方桌和装点的莳花盆栽,除了书籍以外,还有主人精心收藏的古器,字画,碑帖,砚台等等。每一种物品都排列有序,形成了几个区域。

已经有很多士人在各方桌前取阅自己喜欢的物品,也有不少女子和少年穿插期间,犹如书市般热闹。夏衍一眼就看到了前两日在国子监门口的学录,他身边还有个男子,他们正拿着一副画谈论。

不远处的亭子里,还有柳荫底下,文人三五成群,或把酒言欢或高谈阔论,时下学风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夏初岚拍了拍夏衍的肩膀,说了声:“去吧。”

夏衍便如欢腾的鱼儿一般,一头扎进了书海里面。

祭酒和学录看到他,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这孩子果然不是普通人,连宋园的曝书会都能进得。但天子脚下,公侯将相之后多如牛毛,入了国子学照样要对他们服服帖帖的,拜为师座,便也没把夏衍放在心上,继续与旁人就王维画的“雪中芭蕉”争论起来。

一名文人说:“关中大雪,怎见芭蕉翠绿如新?摩诘谬误。”

祭酒冷声说道:“画以神会,俗人才讲虚实。”

夏衍看到那边争论不休,好奇地走过去听了听,想起前几日刚好与先生讨论过这件事,便笑着说:“我认同这位大人所说。”他不知祭酒的身份,见他与学录在一起,便都以大人相称。

祭酒和学录看了他一眼,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祭酒甚至讥讽道:“区区小儿,怎敢论王摩诘?不过是来这里哗众取宠罢了。”

夏衍只不过看到曝书会学风很浓,想将自己所思所想与众人讨论,并非想表现。被祭酒这么一说,垂着头默默地走开。顾居敬知道那国子监祭酒一向眼高于顶,不会把夏衍这种小儿放在眼里,可如此当众羞辱,未免过分。他皱眉想走过去解围,被夏初岚抬手拦住。

“二爷别去。”

顾居敬不解地看着她,她淡淡地说道:“衍儿能处理。他若这样都挺不过去,就不必参加补试了。”

顾居敬点了点头,有时觉得这丫头说话的神态和语气,真不像是十七岁的姑娘,反倒是跟自己那个书痴弟弟,有几分神似。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概因此,才会互相吸引吧。

这时,忽然有个老迈的声音响起:“小郎君有何高见?不妨说来给老朽听听。”

夏衍抬头,看到一个佝偻的老者,正摸着花白的胡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连忙拜了拜:“晚辈愚见,不敢在老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无妨,曝书会历来的传统就是高谈阔论,各抒己见,不分身份年龄。你且说来。”老者鼓励道。

夏衍站好,一口气说道:“前人包括沈公都对摩诘居士的《袁安卧雪图》有各自的高见。我后来翻阅居士的生平,发现他自己说过:‘凡画山水,意在笔先。’我猜想,雪中巴蕉并不是真的为他亲眼所见之物,而是一种精神寓意。夏日芭蕉遇雪弥新,说它四时常固,坚韧不屈。当然这只是我的浅见,所以刚才才说,赞同那位大人所言。”

夏衍说完,已经有很多人围过去,七嘴八舌地夸赞起来。他的见解虽非惊世骇俗,但小小年纪,敢思敢想,谦逊有礼,实在是招人喜欢。当下便有几个士大夫邀他参与各自的讨论会。

那老者大笑起来,唤来书童,拿了两本书递给夏衍:“这是官刻版的《太平广记》和《春秋左氏传》,赠与小郎君。学问之海无涯,愿你常念此心。”

夏衍受宠若惊,连忙鞠躬:“谢谢老先生,晚辈铭记在心。”

学录看着夏衍也有了几分喜欢,祭酒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甩袖离去。学录没办法,向老者作揖,跟着祭酒离去。

顾居敬放下心来,侧头看到夏初岚正随意翻阅书籍,似乎并没有在意夏衍那边。他笑了笑,这姐弟俩还真是有意思。他虽然也是自小读书,不算白丁,但一看到琴棋书画就头疼,要不是顾行简所托,他怎么可能来这种文人雅集。

他跟着夏初岚,时不时与相熟的人寒暄两句,看到他们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也懒得去解释。

刚才的老者走过来,对顾居敬拱手道:“顾二爷。”

“宋员外郎,您老身体越发康健了。”顾居敬笑着拱手回礼,夏初岚连忙低头退到了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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