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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瞧出来,太子爷对妞儿有些情分?”他盘弄着菩提,重新闭上了眼,梦呓似的嘟囔,“五年前把她领进控戎司,五年后对她升任锦衣使一职毫无异议。左昭仪举荐星河,面儿上说她是太子的人,肉还在锅里,可谁也不是傻子。”

宿太太越听越觉得玄乎,这些人弄起权来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什么都能当赌注。远的她是顾不上想了,今天太子亲临说的那些话,在她脑子里转过来又转过去,到最后转成一脑门子官司,她觉得自己的肠子都快愁断了。

“这么看来,那位太子爷也不是什么善性人儿……”

宿寓今嗤了声,“你以为呢。”

“妞妞往后要在东宫立足,单伺候起居怕是不成了。”

躺椅里的人掀起了半幅眼皮,望着顶上苍黑的房梁,半晌没有开口。在宿太太打算转身回房时,才拖着长腔道:“左昭仪这回,少不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底控戎司捏在太子手心里,要想长长久久在里头司职,吃干饭肯定不成。拿什么叫主子称意,必是把御路上那些妨碍主子前行的砖头瓦块清理干净。左昭仪……就是块儿垫脚石,瞧着吧,皇后这辈子是当不成了。”

第9章 竹马绕床

原本算是个好日子,虽然人没能回家,但多年不得见面的母亲进宫来了,能在母亲跟前撒个娇,说两句孩子气的话,对她长久以来刻意的少年老成,也是个告慰。

可好好的会亲,就这么给毁了。一堆不相干的人在场,再加上那位没法打发的主子,从年前就开始盼望的日子眨眼而过,她甚至没能和她母亲说上十句话。

看来太守规矩,真不成。回过头来想想,行走东宫和衙门,最初是有管教嬷嬷和司礼太监半押送式的随行,后来日久年深,那些虚的都撤了,可她一门心思全在办差上,从没想过利用职务之便顺道拐回家。说老实,真不是老实,处在她这个位置得沉得住气,边边角角上让人做文章,没有必要,也不好看。然而为什么,正经是她会亲的日子,却弄成了一副烂摊子,她到底只是进宫服役,并不是卖给他霍家了。

不痛快,她站在偏殿的帐幔外头,忍不住脸拉得八丈长。心里盘算着反正以后跑衙门的时候多了,哪天抽个空出来办点私事,谁也拦不住她。

她在外头胡思乱想,帐幔里的人背着手,在龙凤藻井底下慢慢踱步。宫里的殿宇妆点豪华,有“凡地必毯”的讲究,尤其到了冬天,那些精美绚烂的栽绒毯,成了寝宫书房必备。皂靴在上头徘徊,就算跺脚都没法引出多大响动,她的心思也在别处,太子绕室好几圈,她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珠帘摇曳,灯火照耀间碎了一地星芒。她的脸在珠帘那头,站在屋子的哪个角落看,都像人欠了她几万两银子的模样。

太子咳嗽一声,她崩起了略显垮塌的身腰,站得笔直,两只眼睛依旧定定瞪着地面。他有些气闷,复咳得更大声一些,结果没引起她的注意,倒把德全引来了。

“主子爷,您嗓子不舒服?”德全向上觑着,“太医院才开的清热的药,奴才取来您用些个?”

太子没理会他,只是不住看帘外人。德全忽然明白了,主子确实需要清热败火,不过良方儿可不是太医院开的喉糖,是钦天监的看家本事——震卦。

顺着太子爷的视线望过去,心说今儿宿大人那打扮真不赖,他全程跟在主子边上伺候,那会儿主子眼睛都看直啦。敢情以前都像和男人亲热似的,到今儿才咂出滋味儿。他呢,丽正殿大总管,天生长了双能识人的招子。当初就觉着宿大人和旁人不一样,那些个司账、司寝、司仪、司门们,见着她就恨得咬牙。都知道东宫这四个职务八位女官,是专管太子寝宫内事的,太子爷十六岁起要学“本事”,那些女官就是陪练的把式。结果呢,活儿被人截胡啦,气不过,逮着机会就数落,说女尚书怎么怎么越权,怎么怎么劫皇岗。他就回了一句,“好马出在腿上,能人出在嘴上,谁有能耐谁上。”结果呢,那些女人一个都没敢。五年而已,眼看着宿大人从文书尚书一跃成了副指挥使,就宫里这些病西施,听见铡刀都乱哆嗦,更甭说上控戎司随堂了。

他脸上带着一点意会的笑,虾着腰回禀:“主子,快到人定了,奴才带人在配殿听令,让宿大人伺候您安置吧。”

太子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德全像得了特赦,却行退到帘外,飞快冲侍立的众人挥手,又回身向星河扮了个笑脸,“里头的事儿就交给宿大人了,大人您受累。”

各处的人转瞬退去,星河只得打帘进来。

抬头看看,太子面沉似水,明明被搅了好事的是她,这位爷的先发制人倒妙。

她微微呵腰,“臣伺候主子就寝。”

太子却没应她,只道:“今儿会亲高兴么?十年了,见上一面不容易。”

既然知道不容易,还从头呆到尾?这会儿来问她高不高兴?星河说是,“高兴坏了,多谢主子成全。”

“我知道,其实你心里有想法……”他一面说,一面慵懒摊开了双臂。

燕服阔大的广袖舒展,玄色缎面上簇簇缂丝宝相纹涌动缠绕,迸发出一片惊涛骇浪。星河垂眼为他脱下燕服,神情恭敬驯服。但主子揣测你有想法,你就是没有也得编出一个来,她忖了忖道:“臣是想……”

“想什么?”他忽然截断她的话头,往后退了一步,雪白的中衣衬着怒容,在灯下颇有阴森感,“你还真敢有想法?”

她张了张嘴,其实她只是想同他回禀控戎司最新的人员编制而已,他抽冷子变了脸,后面的话她就不知从何说起了。

她的心情也不大好,平常沉得住气,没这个胆子和他理论,可今天他做的这出戏实在有点过分了。她把燕服挂在衣架子上,捏着嗓子夹枪带棒说:“臣哪儿敢有想法呀,今儿是我会亲的日子,主子容我一天休沐,我心里感激主子。哪知我是歇着了,竟劳动主子过西池院来,早知如此,宁可不会亲,也不敢惊了主子大驾。”

她说话很有一套,迂回婉转,不怪他横插一杠子,什么劳动、惊驾,以退为进,分明是拿话噎他。

太子听得出里头玄机,也没什么好辩驳的。转过身登上脚踏,人松散往床架子上一靠,曼声道:“我不过是想见见你母亲,难道不应该?”

凭什么就应该?又不是真女婿!她叹了口气道:“我的好主子,您有什么吩咐,打发人传我就是了,我没有不从命的。我母亲是个深宅妇人,您这模样,会唬着她的。”

他们之间其实各怀心思,今天这出除了好玩,自有他的深意。但细品咂品咂,也不见得就处心积虑了,无非是看多了她身着官服雌雄莫辨的样子,想瞧瞧她女孩儿打扮描眉画目的韵致。事实上呢,确实也如他预想的一样,很端庄,很漂亮。尤其是菱花槛窗后那温婉的一低头,自有写尽春风的美好。

然而夸不出口,太子沉默了下,抬头道:“你过来说话。”

又来了,没完没了拆头、顺头发,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病症,一个把戏玩了十来年,还能常玩常新不觉得腻味。

她脚下没动,抿着头说:“臣今儿还没沐发。”

他横眼瞧她,“我该治你个违逆的罪。”

没办法,她只得蹭步过去,停在脚踏下。

紫檀的八仙过海脚踏宽阔,太子坐在床沿上,想够着她很困难。两个人就这么遥遥相望,谁也不愿意挪窝,彼此都较着劲儿。

太子不说话,眼神里有警告的意味,开始怀疑是不是纵得太过了,让她的胆儿越来越肥。星河呢,人在矮檐下,做小伏低了十来年,就算有再硬的筋骨,在他面前也得藏住了。

没法不服软,弯腰褪下鞋,举步上了脚踏。刚要欠身跪坐,他往里头让了让,示意她上床来。

这下她有些吃惊了,过去几年了不得偎在他腿旁,让他逗狗似的摸两下。这回要上床?她看了看杏黄的帐褥,显得很犹豫:“臣无德无能,不敢上主子卧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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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靠着锦字靠垫,脸上浮起嘲讽的笑,“我记得你说过,哪怕假戏真做,眼睛也不眨一下。怎么,言犹在耳,就想变卦?”

如果说她从来没想过有这一天,那是自欺欺人。深宫锁闭,每天发生多少腌臜事,数都数不过来。皇帝也好,太子也好,临幸女人非但没有罪过,被临幸的还要自觉身披荣耀。现在轮着她了,背了那些年的脏名儿,终于要坐实了,忐忑之余慢慢冷静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她不是小家子气的女人,年纪到了,有那种事应当。况且太子还是个雏儿,干干净净的,她也不算吃亏。

这么宽慰自己一番,解开鸾带坐上了床沿。他没盖被子,想来不必嫔妃侍寝似的,从脚丫子那头爬上来。要巧笑倩兮,要莺声燕语,她做不出来,索性大字型躺下,任人宰割就是了。

太子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无奈地看着身旁的女人,她一脸慷慨就义的神情,大概真的以为自己要幸她了。

幸不幸?不是不幸,是时候还没到。他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像个倒卧1?”

她天生不会脸红,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摆什么姿势还有定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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