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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08年她上大学的那一年起,她望见的总是异乡月。去年中秋她回国,八年来第一次能和父母一起喝中秋时节的黄酒,吃家里人亲手做的月饼。苏州连着下了好几天雨,天色阴沉沉,探不到月色,温凛躺在雨夜里心想,别处当然能看见月圆,可是也许她根本没爱过月亮。

她好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在二十七岁前不知疲倦登到山顶,却发现她想要的一直都在山脚下。

温凛也说不出来,她对杨谦南讲这些是为了什么。

杨谦南看着飞速穿掠的过山车,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淡淡说:“回来了也挺好。”

小星星玩了一整天。

入夜时分,他们走在园区的主干道上,温凛停下来给小星星买汽水。杨谦南带着小星星避开人群,替她挡着寒风,捧着她腮帮子问她累不累。小星星摇头说不累,接着拽拽他的袖子,问他:“待会儿凛凛阿姨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杨谦南看了温凛一眼,说,“她回她自己家。”

小姑娘噢了声。

杨谦南忽然蹲下来,问她:“你想让她跟着你回去吗?”

小星星迷茫地看着他,好像不懂大人为什么要这么问。杨谦南托住她两条胳膊,把她撑起来,说:“你过去问她,愿不愿意跟你回家。”他附耳在她耳边,不知和她达成了什么交易。小星星半懂不懂,笑嘻嘻地点脑袋。

穿灰色毛呢裙子的小姑娘从他的影子里跑出去,戴着他买的米奇头套,像一只小喜鹊,朝着他旧时的爱人奔跑。

月光里,温凛接住她,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小星星冲她诡异地招招手,温凛便侧蹲下来听。稚嫩的童声毫无预兆在她耳边炸响:“我干爹问你——愿不愿意跟他回——家——!”

一切早已难说清,那一刻她有没有动摇过。

温凛当然没有把一句童言当真。偌大的不夜城里他们彼此都是过客,杨谦南把归途中睡着的小星星交回到她父母手里,又启程送温凛回家。

逛了一夜热闹焰火,小孩子尚且精疲力尽,两个大人无不面露倦容。车到了她家楼下,杨谦南让她陪他坐一会儿,温凛便没有立刻下车。

杨谦南说他明天的飞机,离开上海。温凛点点头,在离别面前表现得很寡淡。

她对此无动于衷,好像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他途径这座城市,但总要回到他该回的地方去。

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温凛忽然扭头说:“那今晚就别走了吧。”

已经是午夜时分,他第二天还要赶飞机,温凛很自然地说,再开回去太累了,不如在我这住一夜。

她的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暧昧不清的、让人想入非非的神情。

那夜连晚风都平静,她的眼弯像冬夜里的不冻港,泊着温柔一万顷。

一整晚,他们罕见地什么也没做。

温凛的卧室规规矩矩,不大不小,但却显得很空旷。书架上只放了几排,全是理论书。她几乎不读文学作品,最前面一本是她本科期间买的麦克卢汉,旁边搁着一卷启封的透明垃圾袋。

这间房子她住了有一年了,所有家具一应俱全,可是主人活得太忙碌,来不及给它添置太多属于她的小摆设。

灯一开,空空荡荡,失去具体的面目。

可杨谦南还是觉得,这间屋子太温凛了。

他拿起她展列橱里的几个奖杯,问都是哪来的。温凛心道奖杯底座上不都写着吗,不是某某行业协会,就是徒有虚名没含金量的某国际组织颁出来的“最佳创意”“行业新秀”等奖项。这就跟小时候亲戚来家里对着她的三好学生奖状品头论足似的,让人想下意识藏起来。

温凛耳根微微泛红,甩了他一条浴巾:“你先去洗澡。”

他单手捏着浴巾,也没问浴室在哪,对她家了如指掌似的,笑着一扭头就开了正确的那扇门。

她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几乎有一种幻觉,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

但这屋子出卖了她的捉襟见肘。

浴室漫出来的热气构成一幅冲淡平和的画,她擦着头发从画里走出来,张口结舌地发现,整个家里只有一只枕头。

杨谦南躺上去,笑着拍拍另半边枕头,说:过来,这不是挺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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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只好一起屈就,面对面,像物质匮乏年代的恋人分享一碗米汤,眼睛隔着一寸碗沿相望。

不知怎么的,杨谦南后半夜越睡越清醒,干脆半坐了起来,温凛睡意朦胧地怪他:“你干嘛……”

他低头看着她,把整个枕头一点点塞进她脖子下面。

温凛睁开眼:“你怎么了?”

杨谦南靠在床头,声音哑沉,好像打算坐一夜:“你睡吧。”

温凛以为他不高兴,睡眼惺忪,抱着枕头勉强坐起来,问,“几点了。”

她的嗓子在深夜里是干哑的,细软的长发蓬松凌乱,神情恍恍惚惚。

杨谦南忽然揉了揉她乱糟糟的头发。

黑暗里,谁也不知对方是什么表情。杨谦南的语气和他的力道一样轻柔,揉着她细软的发丝,忽然道:“凛凛,你跟我回去吧。”

第53章

这段插曲仿佛夜深一场梦, 后来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过。

那天温凛不知是不是没睡醒, 干巴巴问他:“回哪?”

杨谦南第一次打这样毫无准备, 也毫无把握的仗,偏了一下脸,舌尖舔唇,掩饰性地耍起无赖:“还能哪——”

从哪来回哪去, 回北京,回他身边。

可是久到空气里那些被他激起的躁动都抚平,她都没有发出声音。

直到幽夜令一切幻想凉透, 她伸手把枕头重新铺好, 犹疑地分他一半,声音很轻很轻地说:“……睡吧。”

十一月国外局势很动荡, 她留在美国的那些同学们一个个在朋友圈言辞激烈地反对刚刚当选总统的特朗普,大喊前途灰暗,扬言要卷铺盖回国。国内的日子倒是很太平, 大会结束后审批就纷纷批下来, 只是迟了一阵子,造成了些损失。温凛用自己的积蓄填上了漏洞, 周正清感激得请她吃了好几顿饭。

那段时间她手头拮据,过得紧巴巴。好在她是对钱没什么概念的人。周正清因为知道这一点, 凡是公司要跟人抠成本、讲条件,一律他亲自上谈判桌,因为温凛在这方面实在才能欠缺。可也正因如此,经济状况再怎么起起落落, 她的日子都是一样过。

纵使再艰难,她也没有想过跟杨谦南回去。

那晚的静寂对杨谦南仿佛也没有影响。傅筹私下里问他跟温凛怎么回事,他不痛不痒回“没追到”。第二天他回了北京,没多久又来上海。有时候是应付出差,有时候是特意来找她,一个月会有两三次。

好几回他飞机落地,都已经半夜。他连个酒店都不订,让她去接他。

温凛经常接到他突如其来的电话,有一趟半夜全无准备,把他从机场接回来,还差几个街区到她家,油表突然告罄。

杨谦南坐在熄火的车里,不无恶劣地戏弄她:“厉害了,现在连油都加不起了?”

温凛冷着一张脸,把车滑到路边停车线里,下了车。

“走回去吧。”

十二月的夜晚,杨谦南敞着件薄西装,说:“认真的?”

她双手抱着胳膊,走在了他的前面。

那段路其实风景很好。徐汇城区开发得很早,也很克制。最繁华的商业区和居民区就差几步路,一会儿是炫目的电子屏,一会儿又是幽静的羊肠小径。

杨谦南随她走了一段,双手插兜,权当散步。

兴许是触景生情,他忽然说,要不你干脆把玉委托给绪康白那朋友,让他找路子卖了吧。

温凛嗤然:“又不是演古装剧,女主一破产就当首饰。”她话音一转,轻声自语,“而且是你的东西。我干嘛要卖。”

杨谦南静静望着两畔风景,心里不知怎么想。

往前走三两步,路过一段红色围墙。

他往里头一指,说:“这里面什么地方?”

温凛就着路灯瞟了眼,说:“是个学校。”

徐汇中学,从前是徐家汇天主教堂。

杨谦南后退一步望了望那标志性的红楼尖顶,随口说,还挺漂亮。

温凛说:“法国人办的,以前是个教会学校。”

她随着他的目光望进去,学校的校舍还保留着当年的水磨红砖和花岗岩,古希腊风格的科林斯式柱子撑起莨苕叶花纹,夜色里依稀是座教堂。

“我刚搬过来的时候,有一天和一个本地姐姐路过这里。她说上海零几年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雪,当时学校已经放假了,里面安安静静,红楼飞雪,漫天鹅毛,一到晚上像穿越回民国。那时候才好看。”

杨谦南说:“上海今年会下雪吗?”

“不知道。”温凛抬了抬头,“应该不会吧。”

天气已经很冷了,夜里只有四五度。杨谦南走着走着,习惯性地把手搭在她肩上,帮她挡走一点风。

余光里,温凛又瞥见他手上那枚戒指。

戴在左手无名指。哪怕她再不把这段关系当回事,也觉得这个位置太刺眼了。

温凛用指甲轻敲了敲那圈细细的金属,还是问出了久藏在心的疑问:“为什么戴在这里?”

杨谦南把胳膊收回去,随手把戒指摘了下来,说:“随便一戴。”

温凛半信半疑地笑:“这种东西也能随便戴的吗?”

杨谦南不以为意地说钱东霆手上有四个戒指呢,人就这么几根指头,你让人家往哪儿戴去?

温凛注意力被钱东霆这个名字牵扯了过去,暗自琢磨,十月份的时候绪康白说他隐隐惹上了麻烦,但这几个月来,却没在杨谦南和傅筹嘴里听见过类似的苗头。也不知是真是假。

杨谦南把那枚戒指颠手心里抛着玩,一失手,不小心丢了。

温凛对他无语凝噎,蹲下来,悉心从砖头缝里捡回来还他。

杨谦南扣着左手伸出来,毫无要接的意图:“你想我戴哪儿?”

温凛斜睇他一眼:“你爱戴哪戴哪,我管你这么多?”说着就往原处一套。

她随随便便套到第一节指节,就这么挂着。杨谦南自己把它推到了指根,沉默地陪她走了两个街区回家。

那年冬天真的没有下雪。

上海阴沉沉地飘着小雨,一个世纪以前的教堂钟声早已成为放课铃,她从红砖缝里寻觅来一枚戒指,戴上过他的无名指。

这是2016年,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曾经有一度她觉得,他们不会再决裂了。人活过某个年纪,好像没有谁是必须要老死不相往来的了。她连明天都不想要,连誓言都不在乎,只等着有一天走着走着两个人自然地走散,怎么还会吵得起来呢?

可是真正到了一拍两散的那天,却惨烈得让人不愿意回忆。

*

2017年1月1日,温凛永远记得那一天,北京有很严重的雾霾。她一下飞机,夜晚的京城像一座鬼都,天空是颗粒可见的灰蓝色。

她打车去杨谦南的新住址,浓霾间看不见小区门,只看得见门口两根石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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