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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没说完,礼堂后门突然开了,一伙人十分嚣张地顺着vip通道走了进来,气场像是来踢馆的。
为首一个人身上披了件质地很硬的长大衣,厚且硬的外衣营造不出“衣袍翻滚”的特效,他那件大衣又长及脚踝,很容易穿得像个没腰没腿的捅,可也许是男人个子高,也许是他走路时肩背自然绷直的弧度和力度,穿了这么一身,看起来竟然丝毫不违和,好像他天生穿惯了这种盔甲似的外衣。
他叼着根烟,走路时头也不抬,旁若无人似的,身后一水的男男女女全都自觉地落后他几步。
窃窃私语声四起,有人认出了几个“跟班”的身份。
“那不是佩妮姐吧?”
“佩妮?谁?”
“你乡下来的吧……是她,我操,她看我了!”
“前边那人谁啊?”
“不会是……”
“嘘——”
“嘘”声潮水似的自发荡开,方才沸反盈天的礼堂被那潮水刷过一次,死寂下来。
vip通道自带灯光,礼堂顶部落下的一簇光不紧不慢地追上来人,穿长大衣的男人一抬头,深灰色的眼睛远远地和陆必行对视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径自落了座。
林那一眼扫过来,陆必行无端觉得三寸的巧舌有点发僵,好不容易才补上了自己后半句话:“……缘分了。”
追着人的灯光烟花似的倏地散开,四哥的身影消失在暗处,在陡然寂静下来的礼堂里,陆必行乐极生悲,一时忘了词。
但是万众瞩目,他也不能尴尬地沉默,陆必行趁人不注意,按了一下自己的袖扣,眼睛上立刻出现了一层别人看不见的膜,上面有一篇手下老师给他准备的备用演讲稿:“星海学院不见得能让诸位获得什么学术成就,而你们中的许多人,也可能因为学艺不精,或者运气不好,没法靠学校里学来的东西变现。如果没有金钱和荣耀,学校还能给你们什么呢?”
“在这个时代,我们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三百岁,有两百年的青春,长得接近不朽,而历史数据表明,每十年,甚至五年,我们的生活就会迎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革。在这个时代,个人的才智与努力有时显得微乎其微,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决于时代的大潮把你冲到哪里,在你漫长的一生里,可能会经历无数次飞黄腾达和一无所有……”
四哥夹着烟四处寻摸地方弹灰,湛卢刚要伸手去接,佩妮已经早有准备,递过来一个烟灰缸。
佩妮不知道湛卢不是活人,一直对他很有意见。因为湛卢也是人高马大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黏在四哥身边当“小白脸”就算了,还动辄干出伸手接灰这种跪舔不要脸的事,看着都伤眼。
四哥没扫她面子,冲她点头道谢。
“陆少爷这演讲稿是从哪东拼西凑来的?”佩妮漫不经心地起了个话头。
四哥彬彬有礼地做出倾听的姿势:“唔?”
“每五年就发生一次变革?打我出生开始,这鬼地方就是这幅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还有平均寿命三百岁——也是除了第八星系以外的人平均的吧?我年年被人叫去送终,跟我一起长大的那些垃圾现在死了一多半了,托四哥的福,我差不多已经老过人均寿命了。”
“你不老。”四哥眼皮也不抬地说,片刻后,可能感觉自己回答得过于敷衍冷淡,他又补了一句,“要是在首都星,你这样的小姑娘据说还都没嫁人呢。”
佩妮“噗嗤”一声笑了,悄然从眼角探出一双钩子:“我虽然不是小姑娘,也还没嫁人,四哥那还有能容得下一个女人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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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目光一动,没说有,也没说没有,他低头吸了口长烟,把剩下的半根烟吸得快要形销骨立,占住了自己的嘴,不言语了。
四哥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甚至算得上通情达理……不然陆必行早被他打死了。他好似要攒着脾气留在刀刃上用,寻常琐事一般不计较,不爱听的话就装听不见,不想聊的事他就不吭声。
佩妮从他的沉默里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一黯,强颜欢笑似的弯了弯嘴角,强迫自己转头去看讲台上泼鸡汤的陆校长。
陆校长的演讲已经进入了尾声:“我希望诸位来日身在风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学院里的学海无涯,沉入水下暗流时,不要与泥沙俱下,想一想学院为你灵魂筑下的基石。”
陆必行顿了顿,扫见演讲稿的最后一句话,实在不想念,因为感觉会出丑,但是目光掠过台下,他看见信息科学院的老院长正伸着脖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顿时知道这篇酸文假醋是出自谁手了。
陆必行跟老院长对视了一秒,无声地败下阵来,认命地替老人家念出了他的肺腑之言:“各位同学,我希望你们从今往后能谨记,比金钱更珍贵是知识,比知识更珍贵的是无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贵的,是我们头上的星空。”
学生们一部分是“朽木”,一部分是“粪土之墙”,听完这话,他们沉默了两秒,集体爆发出一通哄堂大笑,纷纷觉得陆校长这个逼装得太套路了。
陆必行自己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往回找补了一句:“这片星空穹顶造价六百万,在机甲实验室没落成之前,是本校最贵的东西,麻烦你们放尊重一点,校规第一条,以后禁止把杀伤性武器带入礼堂!”
台下,白发苍苍的老院长站起来,佝偻着后背,顺着礼堂边缘离席了。
开学典礼结束后,陆必行没能找到四哥,他们好像是踩着点来镇场的,完成任务就悄然消失了。
陆必行莫名有点怅然若失,然而他还来不及仔细体会,就遭遇了建校以来的最大危机——他手下三院院长、十六位优秀的教职员工,集体表示自己肉体凡胎,担不住陆校长的天降大任,让他另请高明。
开学第一天,陆校长被全体教职员工炒了鱿鱼,成了个光杆校长。
第10章
陆必行赶紧采取危机公关措施,挨个找辞职的院长和老师谈话。可惜经历了这一通别开生面的开学典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诱之以利,都不管用了。
老院长在演讲稿里把自己的志向讲得明明白白,头顶星空的人,即使趋利,也趋得有底线,而梦想和尊严是不能用钱践踏的。
穷途末路的梦想和尊严也是。
陆必行奔波一天,滴水未进,前心贴后背,毫无成果,只好独自一人回到教职员工办公楼。
办公楼空荡荡的,无人落座的桌椅排列整齐,老师们都比较有素质,临走时收拾好了东西,这里干净得好像没人来过。
陆必行转了几圈,觉得太安静了,于是启动了办公室自动清洁系统,让“嗡嗡”的打扫声添了一点热闹,自己喂了自己一盒压缩营养餐。
压缩营养餐是方方正正的一块,毫无美感,硬度和山楂糕差不多,是一块按照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成分压缩的人工营养素,应急管饱,节省时间,方便又便宜,就是口感不太高级——毕竟,高级的猫狗都要吃天然粮了。
好吃的东西陆必行不是没吃过,也不是吃不起,只是他不馋,也懒得费心思。
他三口两口解决了晚餐,血管里的胰岛素渐渐浓郁,起了些生理性的疲惫,除此以外,他还感觉到了一点孤独。
陆必行发了会呆,办公桌上跳起一个界面,显示的是学校的花名册,教职员工那块几乎全是灰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校长。去年招的一百多个学生,今年剩下了不到三十个,就他吃个便饭的功夫,仅有的三十人又灰了一半——应该是拿到了成绩单,彻底认命了。
而今年的入学通知书总共发了一百零五封,来了九十个报道的,其中不少人都是北京星本地人,慕名围观一下四哥,围观完也该走了,一天退学了四十个,此时,这个数字还在时不时地变动,跟闹着玩似的。
“举步维艰啊。”年轻的校长叹了口气。
陆必行肺活量挺大,这口长气叹了足有半分钟,一口气吹完,他决定想开一点。
时代在进步,文明在前行,旧的“怪胎”们不断维权抗争,取得平权,变成正常人,可是时代又会造就新的怪胎。
陆必行自称是“天才”,但也知道,他这种天才只是怪胎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身为一个怪胎,如果自己还不能没心没肺一点,那日子还怎么过?
陆必行让中央电脑放了一首能把大楼顶上天的电子舞曲——往常为了照顾老先生们的心脏,办公大楼里都只放轻柔的古典音乐。
今天,整栋大楼都是他一个人的天下,陆必行让中央电脑封锁了前后门,没人看他,他就彻底放飞了自我,把外套一扒,还是觉得束缚,干脆连鞋袜一起脱了,解放了被禁锢的十个脚趾头,桌上的茶杯被电子舞曲震得“嗡嗡”作响,校长土匪似的一脚踩在椅子上,飞快地发布了新的招聘启事,并且卓有成效地制定了“plan b”——
万一招不来老师,无所谓,正好他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多学生,大不了自己教。照这个退学率,过不了多久,估计整个星海就剩下一个小班了,一二年级和三个学院完全可以合而为一——反正仅从去年的成绩单来看,让这群人杰们分年级和学院,实在没什么必要。
三小步合成了一个小步,陆必行还觉得蛮有道理,他将自己阶段性的失败总结为步子太大扯到了蛋,想通了这点,陆必行很快把这事抛到一边,就着锣鼓喧天的音乐声,他哼着跑调的歌,用有限的设备摆弄起林给的那块芯片,打算先大概摸个情况,做个预算,再去找湛卢要钱。
想到湛卢,陆必行的思绪跃迁了一下,并且沿着那个神奇的人工智能,爬到了人工智能的主人身上。陆必行一边分析着生物芯片的接口,一边走了个神——无端想起了礼堂中,林的那个眼神。
可能是礼堂的灯光效果太梦幻,也可能是那帮黑社会们进场的姿势太拉风,总之,那一幕既然想起来了,就开始在陆必行脑子里盘旋不去。
他倒咖啡的时候、坐下写研究计划的时候、跟着鬼哭狼嚎的歌起来抖手抖脚做运动的时候……林那双眼睛都如影随形地盯着他后脑勺,盯得陆必行不好意思再半裸奔,又很是慎独地把衣服穿戴了整齐。
等建起了实验室,陆必行想,正好可以在实践中教学,顺便把湛卢骗来代课。
他还可以利用这个实验室,没事多去跟大金主汇报一下研究进度,这么一想,陆校长觉得自己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又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燃起了斗志。
不过还不等他主动找,没过几天,在陆校长精神世界里当了钉子户的“大金主”就自己来了。
四哥让湛卢把“蜘蛛”那台机甲修整好了,他自己留着也没用,想了想,就干脆捐给了星海学院。
佩妮找了几个人,把这大家伙运到了星海的教学楼下,相传,佩妮是黑洞前任老大的情妇,但其实不是。前任老大流连花丛,情人多得自己都认不全,也没见谁得过什么好处。佩妮混成 “佩妮姐”,完全是靠卖力打拼,掌握了前任老大的军火库,成了前任老大的心腹。
但是这位前任老大脑子不太清楚,看人家长得漂亮,总想对心腹动手动脚,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果然一不小心杵到了肺。
林是从外星来的,那回前任老大被仇家开着一堆机甲车堵住了,差点玩完,林初来乍到,随便找了个扫大街的工作糊口,检修清扫车的时候正好经过,通过清扫车上的网入侵了机甲车,直接把行凶的巨怪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模型。
前任老大认他当了亲兄弟,排行老四——二哥三哥都成了牌位,是两头被大哥卸磨后杀的驴。
那时候北京星上还不是黑洞一家独大,林选择了黑洞,于是黑洞变成了一家独大。兄弟太有本事,前任老大心神不宁,又磨起了杀驴刀,不料心腹造反,里应外合,杀驴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寒风呼啸,佩妮裹了件防风的连帽外套,抬头问四哥:“听说他们这学校老师全跑光了,还给他们送什么东西?”
不用给谁充当门面,四哥这几天又不修边幅了起来,见她冷,就带着她往背风的地方走:“他愿意玩就给他玩呗。”
佩妮有点疑神疑鬼,虽然四哥是个不爱搭理人的冷淡派,但前有湛卢那个小白脸老围着他“献殷勤”,也难保还有别的小白脸要效仿,于是试探了一句:“您对陆先生真好。”
“我欠过他爸一个人情。”
“嗯?”佩妮一愣,因为打她认识四哥那天,一晃五年,就没见四哥去过外星,她只知道他和陆必行那个离家出走的怪胎少爷挺熟,没人知道他还认识独眼鹰,“咱们黑洞和独眼鹰还有来往?”
“那倒没有,独眼鹰不知道我在这,”四哥顿了顿,“好多年前的事了,他把一件故人遗物还给过我。”
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旁边的湛卢抬起头,四哥却笑了一下,不肯再说了。
正这时,不远处传来人声,佩妮一抬头,发现他们避风避到了教学楼后面。
陆必行把所有的学生都聚集在一个大教室里,学生们好似一群活猴子,什么姿势都有,陆校长姿势优雅地坐在讲桌上,正亲自授课。他们走近后窗,听见这一课的主要内容是星际走私。
陆必行侃侃而谈,讲得头头是道,活猴子们没想到第一天上课就这么刺激,一个个听得还挺入神。
“第八星系的走私买卖由来已久,市面上比较大宗的一般是军火和电子设备,偶尔也有人小打小闹地弄来点吃的跟日用品。”陆必行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后竖起来的大地图上给学生们指点走私航道,“航道这么曲折,主要是为了躲第七星系的边境驻军,我们这边倒是没人管,只要你不抢大佬的航道和货就行。”
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开学第一天就黑进礼堂系统的怀特相当活跃,插嘴问:“校长,一来一去能赚多少钱,走私的货物差价大概多少?”
“星际走私里没有‘差价’这个概念,宝贝儿,他们干的不是小商品批发,”陆必行回答,“那边不收八星系的货币,收来没用,人家又不会来第八星系进口东西,一般是以物易物,至于某一笔具体的买卖怎么交易,要买卖双方单独商量,每次都不一样,赚多少看你能耐。”
怀特电脑玩得很好,在第八星系,算是家境比较殷实的,也是少数真有初级教育文凭的学生之一,据说家里已经准备移民第七星系了,他来星海学院单纯是好奇打发时间,很有一点调皮捣蛋的天真,忍不住又问:“校长,你刚才不是还说他们不进口第八星系的东西吗?那拿什么换?”
陆必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反问:“有人知道吗?”
这时,角落里一个面色阴沉的女孩搭了腔——正是那位自制激光枪的:“拿人换,傻逼,第八星系有好多你这样的蠢货游手好闲,正适合卖给外星系的人做实验,或者抓去干他们那些不允许人干的活。”
怀特脸色一变。
陆必行问那女生:“你叫什么名字?”
“薄荷。”女孩看了他一眼,报名字的时候很自然地点了下头,她名字很不成体统,做派倒是十分少年老成,一点也看不出一言不和就掏枪的暴脾气。
“说得对,贩卖人口是星际走私里非常重要的一项,占所有交易额的百分之七十以上——薄荷同学课堂成绩加一分,课堂成绩总共六十分,希望大家都能在学期末之前拿满,这样你们期末考试就比较容易过了。”陆必行的话题在期末考试与人口贩卖、走私和血汗工厂间切换自如,“除此以外,交易物品还有违禁品,比如第八星系的私人军火、域外海盗的东西或者一些在文明地区禁止交易的……”
怀特仍要刨根问底:“什么东西禁止交易?”
“很多,比如一些人造生物,”陆必行说,“你见过人头蛇身的东西吗?有人的大脑,强行接在一起后智力有一点问题,智商相当于普通人五六岁吧,虽然有点傻,但思维和感情和人是一样的,嫁接上闪闪发光的蛇尾,在一些有钱人那里是很名贵的异宠。”
怀特愣愣地问:“校长,你见过啊?”
“小时候见过一个,”陆必行顿了顿,“别人送给我父亲的,我溜进地下室发现了她,一个女孩——一般是女孩,女孩的脸比较漂亮,但据说也有长得不错的男孩。”
“然后呢?”
陆必行:“然后我开枪把她打死了。”
课堂里一片安静。
好一会,怀特的声音低了八度:“你……您没有把她放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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