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1 / 1)
话未说完,他眼前骤然一阵晕眩,视线和听觉变得愈发模糊不清了,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连她握住的手也慢慢失去了知觉。
“侯将军!你……”
他无力地合上眼,后面的话再听不清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忆起了前世临死前那段苟延残喘的日子。
第45章
“……你醒了?感觉如何?”
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 许是距离有些远,听不大清,他睁开了眼, 却发现视线里漆黑一片, 什么都看不见。
“听得见我说话吗?”
这一回离得近些,他听清楚了, 是个陌生的女声,音色柔和, 但语气冷冷淡淡的, 听不出感情来。
他记得自己在领兵追击敌方残党时, 突然毒发,再继续缠斗毫无胜算,为保留兵力, 他只身一人引开了埋伏的敌军,给增援部队的到达争取时间,然而身体的状况远比他想象的糟糕,强撑着将他们引向己方的包围圈, 在途中坠马滚下了山坡,随即失去意识。
再醒来,便是此刻。
“侯将军?能说话吗?”女声再次响起, 似乎人又凑近了许多,连后半句低声自言自语都叫他听见了,“不对啊,他的毒性尚且深六七分, 应该还未全聋的……”
“你……”他终于开口,但嗓子却沙哑得不像话,又干又涩,仿佛拉锯的皮条般难听,“你是何人?”
姑娘并未答他,只起身去倒了杯水来,拿汤匙一点点喂他喝下后,才道:“好人。”
这个答案显然在避重就轻,他微微抿唇,倒也不再往下问了。
萍水相逢何必多言,能救他回来已是仁至义尽了,还指望人家对自己剖心置腹?
“将军的双眼可是看不见了?”
脸上隐约有风抚过,像是她伸手在上方晃了两下,衣袖间裹着些许甘苦的药香味,清淡好闻,他闭上眼,又睁开,瞪着眼前依旧空无一物的漆黑,答道:“嗯。”
姑娘将手收回去:“你可晓得自己中毒了?”
他答知道。
“什么时候中毒的?”她又问。
他只说不知。
离京至今已有三个月,行军打仗,风餐露宿,从未曾出现任何问题,直到七八天前,他在大帐中与众将领商议策略,忽而脑中一阵眩晕,本以为只是连日少眠的劳累所致,并无大碍,回去歇一觉便好。
不料翌日醒来,头不晕了,视野却变得有些模糊,仿佛隔了层薄纱,他派人请了军大夫来,大夫当时面露惊惶,与他说道,此乃中毒的迹象,恐怕是潜伏已久,近日因他过于疲乏才诱其毒发,日后的症状还会逐渐加深。
大夫还说此毒无解,能活命多久也无所知,只看中毒者体质异同而定,他听后,只让大夫对此事三缄其口,绝不可泄露于外,扰乱军心。
彼时,大战在即,前线的战局等着他去调度,数十万兵士以他为首,听他号令,若此时知道总帅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必然会士气大衰,胜券在握的局势甚至可能被敌方扭转过来,百害而无一利,因此他即便是死,也要咬牙强撑过最后的一段日子。
只不知,如今的战况……
“你身上的毒来自西域,名为鸩羽,中毒三个月内不会发作,但会逐渐侵蚀你的经络气脉,待三月将尽之时,中毒者出现头晕目眩、视物不清等症状,再不久会双目失明,听觉也日益减弱直至完全无法听见,约莫一两月便五感尽失。虽毒不至死,但……”
后面的话,她没继续往下说了。
堂堂一位大将军,变成了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的废人,即便活在世上也再无施展拳脚的机会,甚至只能终生卧病在床,活在旁人的同情和怜悯之中,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怕是生不如死吧。
他却无甚反应,只问她可有解法。
姑娘道:“此毒无解,但有一法可压制它,延缓毒性发作的速度,也能减缓病情恶化,但……毒性被压制过久,待再也压制不住时,一旦爆发,你便会……”
“无妨。”他毫不犹豫地打断,“依你之法。”
如此回答也算是意料之中了,姑娘应声好,之后每日都另外端一碗药给他喝,起初苦极,但后来因他的味觉略有衰退,又或是习惯了,也不难下咽。
他的双目依旧看不见,但至少听觉没有继续衰退的迹象,加之失去视线令他的其它感官愈加敏锐,正常交谈倒也不成问题。只是他也鲜少开口,常是姑娘在屋里走动时经过床边,或是伺候他吃饭喝药时,会随口说上几句。
他不晓得这位姑娘长什么模样,但相处了一段时日,也足以了解到不少事情——
她本是蔺城人,两岁那年遇上□□,与照顾她的嬷嬷走散后,无亲无故,被老猎户捡回家当养女。后来老猎户也不在了,她去城中医馆当过学徒,自学成才,如今算是个大夫,不知何故在山林的一间木屋里独自隐居,修习医术。前不久还救过一位老太医,可惜他病入膏肓,半月前刚死了。
这世道当女大夫的人实在不多,尤其是未出阁的姑娘,因大夫与伤病者之间多有肢体接触,若姑娘家于此事心有抵触,总归不太方便的。
听她说话,虽音色清亮柔和,年纪应是不大的,但语气十分沉稳淡然,为他解开布条上药包扎,甚至他之前伤势过重还未能动弹的时候,给他脱衣擦身,也未觉她有半分迟疑过,他一直以为她是成过亲,但相公常年不在家,或是守寡独居的少妇。
直到某日,他夜半醒来欲下床去方便,手一抬却碰到了她的头,似是太困趴在床沿睡着了,连发簪都忘记摘下来,柔顺的长发垂落在颈侧……梳的竟不是妇人髻?
他并非八卦之人,也无意探听旁人的隐私,但不知怎的,唯独这件事令他始终十分在意,于是寻了一个自诩合适的时机,旁敲侧击地问了她是否婚嫁。
“噗。”
不料,姑娘竟难得地笑了,许是心情颇佳,还有闲心与他说了句玩笑话:“侯将军突然关心此事,莫非……对我有意?”
他心头一跳,因看不见她的神情而莫名紧张,连忙否认:“……不是。”
姑娘道:“不是?那问来何用?”
他不擅长撒谎,真要问他也确实说不清为何想问,就是忍不住才开的口,此刻被反问得微微窘迫,正想故技重施装听不见时,姑娘却好心地放了他一马,轻声答道:“我确未婚嫁。长年待在这山上独居,所对之活物莫非花木鸟兽,何来的姻缘呢。”
“姑娘未想过下山?”他问。
她笑了笑,道:“此处清静无扰,悠然自在,我为何要下山掺和那俗世之事?”
……既是不愿搅入俗世纷争,又明知他的身份,“为何救我?”
姑娘又问:“那你为何要倒下山坡让我看见了?”
“……”这岂是他能左右之事?
“同样的道理。我身为大夫,总不能对一个人见死不救,既然上天让将军落在了我的面前,那定然是要我救你了。”
至于最后,救不救得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倘若……你因救了我而被牵入俗世,也不觉后悔?”
她说此毒潜伏三月,即他仍在京城便已中毒了,如今细细想来,极可能是入宫面圣那时,皇上以践行为名留他一同进膳,在酒菜里下的毒。
若真是如此,即便他保住了性命,再回京城也必然是一场恶战……或者更早些,皇上根本不会让他活着回到京城,指不定哪日便派人前来将他灭口了。
他不愿牵连无辜,又心有不甘,曾数次提过让她离开,但她却从未弃他于不顾,依旧尽心尽力照料他。
她……真的不怕死?
“或许会吧。可未来之事有何人能知?人生在世,难免做些后悔事,最坏亦不过一死,早晚而已,无甚可怕的。”
姑娘的语气温和淡然,似乎对生老病死早已看开了,这般豁达的心境倒叫他有些羡慕和钦佩。
在沙场上辗转多年,经历了无数次生离死别,他却依旧难以看淡,今日还相谈共饮的弟兄,明日却成了草皮下的一具冰冷尸体,终归意难平。
“不过,即便当真被卷入这俗世之中,凭我救过将军的命,将军也必会相护于我吧?”姑娘换上轻松的口吻,半开玩笑道,“闻说侯将军赫赫威名,功勋满身,要护我一寂寂无名的小女子,想来并非难事?”
他心下一动,几乎不必多虑便欲点头应承。
然而还来不及开口,却听她说药熬好了,匆匆起身去熄火,过了许久才回来,又是喂他喝药又是去准备晚饭,仿佛全然忘了此事,他总也寻不着机会说,于是也作罢了,只放在心头默默记着。
未料,终是一语成谶,当他听见门外响起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听见刚出去的姑娘闷哼一声,骤然倒地,那柄嗜血的剑仿佛刺穿在他的胸口,痛得近乎窒息。
那一刻,他心里只想道,倘若早知结局如此,他宁可从不曾遇见她,不曾为她所救。
就那样死在山坡下。
悄无声息。
至少……换她一世,安然无虞。
第46章
后来重生再世, 他立刻循着她曾随口提起的幼时往事,特地去蔺城找到了她,并将她带回府中好生将养, 除了报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其实……也是藏了些私心的吧?否则大可将她送与一门富贵人家收养,日后也不必担忧她再因他被牵扯到朝堂争斗中, 沦为牺牲品。
只可惜重生之初为仇恨蒙蔽双目,将她带回后又立刻远走三年, 再次回京时, 她还那么小, 任谁也不可能将那种想法放到一个孩子身上,于是那点儿若有似无的私心才会被丢到角落里,渐渐淡忘。
而如今, 忆起了前尘往事,又明了当初她很可能与自己一样是重生而来,也就是说,她或许还记得当年所发生之事, 这接连的种种,才终于把他深藏心底的某些感情重新翻出来,不得不正视。
可他甚至, 连她长什么模样都尚未见过……
“侯将军……侯将军?”
他听见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声音,用他熟悉的称呼低声唤着,在前世的那段日子里,她也常常这么叫他, 总是带着几分距离感的客气。
但不知为何,以她那温和浅淡的语调说出来,却让他觉得莫名亲近,仿佛能想象出一张清秀柔美的脸庞,眼神清澈,神情宁静,唯有唇边微微含着两分笑意。
不深不浅,恰到好处。
正如他此刻睁眼看见的……
“将军醒了?”
近在咫尺的脸庞映着温暖的火光,将模糊的轮廓照得愈发清晰,与多年前他所想象的容颜有些相似,但也有些不同。
眉清目秀,杏脸桃腮,宛如出水芙蓉般宜人,却又比记忆中要更好看,也更温柔一些,那双眼睛里不如他以为的平静无澜,此刻却是盛满了复杂的情绪,似惊讶,又似紧张,仿佛还有些许欣喜的亮光,但唯独看不见半分焦急。
前世她便说过,救他只为医者道义,无论他病情何等险恶之时,都不曾听她为此焦虑难耐。
事隔多年,时至今日,他还了恩情,对她好,八年虽未能见亦时时挂念她,待她终于长大成人了,却依旧等不到她为他动半点私情,连此刻他身中蛇毒,伤臂将废,都未能令她露出一丝心焦……
“将军感觉如何?”侯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将这不知走什么神的男人唤回神来,“可有不适?”
“无碍。”确实头不晕了,耳清目明,并无太多的不适,侯誉风说完这两个字,便微怔地望着眼前的姑娘,分明是头一回见的这张脸,可融在前世的记忆之中,却越看越觉得熟悉,甚至有些移不开视线。
“真的?”侯苒挑了挑眉,瞧他眼神怪怪的,怕不是被蛇毒侵坏了脑子,伸指轻戳了戳她刚包扎过的伤臂,问他,“这儿呢?”
“……”他果然一动不动,半晌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木然的神色更显出几分颓然,低声开口,“手臂……废了吗?”
“你怎么知道?”
侯苒皱眉看他,心道她这个大夫还未发话,他怎就自下定论了,奇怪地问道。
可这话落在侯誉风的耳里,却以为是对方欲隐瞒却被他看穿的反问,双重打击之下心情更是糟糕,缓缓别过头不欲再多言。
侯苒:“……”
这下她算是看明白了——他不会是以为自己像上辈子那样身中剧毒,重则毙命,轻则胳膊被废吧?要真是那么严重,她这会儿岂能淡定地陪他在此,还不立刻下山找师父过来吗?他都在想些什么啊……
“你的手臂没事,只是因中毒暂时失去知觉,待毒性清除便能恢复正常。”
他眉心一动,转过头看她。
“只是此毒我寻到不久,尚未研制解药,待蛇毒自行消解需五至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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