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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三这晚,刮了一夜的风,第二日锦书便穿了略显厚重的秋衣,等到了含元殿内,见到绿仪时,不由微吃一惊。

外面这样冷,她却只穿件单衣,黛色的腰带将纤腰束起,更显得窈窕如柳,面貌虽不是绝丽,身姿却极婀娜。

绿仪瞧见她眼底的讶异,面上有些不自然:“锦书,你来了。”

“是呀,”锦书道:“今日起得晚,人也惫懒,叫姐姐久等了。”

她生的美,人也纤纤,虽穿厚些,却也不显臃肿,衬着明眸皓齿,莞尔一笑时,叫人不觉自惭形秽。

绿仪不自觉的抚了抚鬓发上簪的月季,道:“你先进来歇歇,整理仪容,免得入殿冒失,这一次,还是我先过去吧。”

锦书在那枝沾着晨露的月季上一扫而过,点头应道:“好。”

绿仪虽生出这心思来,却也于她无关,可说到底,她并不觉得绿仪能得偿所愿。

绿仪在含元殿不是待了一日两日,倘若当真有这个资质,早就成事了,何需等到今日,才开始有意无意的暗示。

锦书对于圣上不甚了解,却也知他处决徐氏一脉时的冷血刚决,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往眼里揉沙子。

再说,还有宁海总管在呢。

锦书猜的并没有错,绿仪只是表露出这么一点儿意头,还不等进前殿的门,便被宁海总管骂了,没过多久,就抹着眼泪回到偏殿。

遇上这种事情,她安慰也不是,嘲讽更不行,索性借着更衣之便,避了出去,此前,绿仪连前殿的门都没进就被赶回来了,便由她先去奉茶。

她进去的时候,圣上正坐在书案前,听见有人靠近,也未曾抬头,只低头看着案上奏疏,大抵是遇上了烦心事,面色沉然,微微蹙眉。

锦书端着茶盏,一步步走的安稳,屈膝行了礼,伸手将茶盏放到圣上手边,见他未曾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边,侍立在侧。

大抵过了两刻钟的功夫,绿仪捧着茶点姗姗来迟,锦书低头望着脚下的地毯,等她路过自己身边时,才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

她面上的胭脂被洗去,鬓发中的那枝月季也被取下,重回往日的素净,只是眼角微红,将青瓷盘放置于案上,便退到一侧去了。

今日清早发生的闹剧,不知圣上是否听闻。

锦书在心底暗暗想了想,便将它抛之脑后了。

不管如何,总归同自己没什么关系。

她正对着脚尖出神,耳边全是外面风刮过树叶的声响,圣上却忽的抬起头,道:“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

他半靠在椅背上,轻轻问:“何意?”

圣上问的突然,内殿中人都未曾反应过来,彼此对视几眼,面面相觑之后,竟无人应答。

内侍宫人不得直视君颜,皆是低头垂首,宁海站在圣上身侧,不易察觉的环视一圈儿,终于将视线投到了静立一侧的锦书。

她低着头,同众人并无二般,似乎也不知圣上此言何意。

似有似无的,内侍总管在心底叹一口气。

绿仪抿了抿唇,手指在衣袖中搓动几下,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忐忑。

缓缓吸一口气,她低声道:“圣上……是在称颂文帝的仁善。”

圣上看她一眼,淡淡道:“哦?”

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字,绿仪却似是受了鼓励一般,微微抬声,道:“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国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乃是孔子之口,后被太史公收录于《孝文本纪第十》,借以称颂文帝仁政,德被四方。”

圣上神色淡然,不辩喜怒,隐约之中,甚至有几分冷然:“是吗。”

绿仪目光希冀,本是盼望能得到几分夸赞的,却不想圣上如此回应,看一眼冷眼旁观的宁海,脸色不觉微白,身体摇晃起来。

她面有畏缩之色,唯恐被怪罪多嘴,圣上却不再言语,自一侧取了一本奏疏,低头慢慢翻看,大概是将这一页翻过去了。

当然,只是大概。

第二日清晨,锦书再到含元殿的偏殿时,绿仪便不在了。

宁海特意过去同她说,绿仪新谋了差事,往别处去了,日后她便得辛苦些,将绿仪的那份也做着。

锦书低头应了一声,没有多问,便取茶去了。

宁海目视她身影消失,脸上依旧带笑,目光却微凝,神情之中别有深意。

他的徒弟看着他,压低声音,不解的问:“师傅,您不是说,锦书姑娘前途不可限量吗?可这么久了,圣上待她,也不甚亲近……”

“你个小兔崽子,能懂什么。”宁海斜了他一眼,使得那小太监下意识的一缩脖子。

“倘若她一过来,圣上便幸了,反倒不会有出息。”

历朝历代的宫廷,被君主临幸过的宫人不知有多少,可别说的飞上枝头了,连得个名分的,都少得可怜。

随随便便就要了的,也只能当个玩意儿取乐,兴头没了,就会扔到角落里,任由它腐朽陈旧,最终归尘。

像现下这般,明明近在咫尺,却舍不得动的,才是真上了心呢。

“等着瞧吧,”宁海目光微敛,隐约有些喟叹:“她的运道……马上就来。”

第11章 郴州

一场秋雨一场寒,昨日落了一夜的雨,虽不狂暴,却也潇潇,当真寒意漫漫。

好在含元殿乃是天子居所,待遇在宫中最佳,在此侍奉的宫人内侍也跟着沾了光,锦书也早早躲进内殿,在暖炉边温了手,倒是不觉得冷。

天气渐渐转寒,她奉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留在前殿侍奉的时候也多了。

圣上待她依旧淡淡的,既不亲近,也不疏冷,同其余人并没什么区别,锦书见了,心中倒觉自在。

绿仪走了,含元殿便只有她一个奉茶宫人,宁海总管没有表露出想再添一个的意思,锦书也不去多问,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其余一概不管。

大周十日一朝,其余诸事皆是臣工上疏,再请圣上御览批示。

偌大帝国的十五道与三百六十州,林林总总的事情总是不歇,锦书在前殿侍奉时,见得最多的,便是圣上翻阅奏疏时蹙起的眉头,与案上小山一般,散了又聚的奏疏。

有时候,她也在心里悄悄的想,万人之上的天子,其实也未必那样自在。

圣上勤勉,每日皆是早早起身,对着桌案上的奏疏消磨,今日也不例外。

锦书按部就班的奉茶之后,便低眉顺眼的侍立一侧,如往常一般一言不发。

圣上依旧蹙着眉,停笔看了一会儿,才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随即又将目光重新转向面前奏疏。

殿外的日头从东升,至高悬,同此前那些时日一般,他都没有歇过。

锦书正以为圣上会如此一直到午膳时,他却将御笔搁在笔架上,对着案上展开的奏疏,沉默起来。

这本是同锦书无关的,她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看了一眼,便重新垂下眼睫,继续做自己的木头人。

直到圣上靠到椅背上,有些惫懒的揉了揉额头,低声吩咐:“过来,研墨。”

锦书进了含元殿之后,他还不曾如此次这般,主动吩咐过什么,这话一入耳,几乎没能反应过来。

一侧的宁海心中雪亮,碍于御前不敢做声,只向她递了一个眼色过去,着意提点。

锦书随即明白过来,微微屈膝,应了声是,便挽起衣袖,将一侧玉瓶中的朱砂倒入砚台中,适量的添水候,拿了桐烟墨,动作轻缓的研磨。

圣上靠在椅背上,面色淡淡,目光低垂,不知是在看案上开着的奏疏,还是……在看她挽起衣袖之后露出的,略带慵懒的半截玉腕。

他不言语,锦书自然也不会出声,至于殿内的一众内侍,更是敛气屏声,只当自己的锯了嘴的葫芦。

锦书动作舒缓,有条不紊的研磨了半刻钟,细看砚台中的赤色,觉得与素日里圣上用的相差无几,便停了手,将剩下大半截的墨搁在一侧,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

圣上扫了一眼砚台,抬眼看她,道:“研的不错。”

锦书轻声道:“圣上谬赞,奴婢不敢当。”

圣上笑了一笑,拿搁在笔架上的御笔蘸了一下,漫不经心的问:“在家的时候,也通文墨吗?”

这句话问的,既有些莫名,也有些危险。

锦书眼睑低垂,答得谦恭:“奴婢生母早逝,所以每逢她生辰忌日,便会抄录几卷佛经,所以略微懂些。”

圣上别有深意的看她,缓缓道:“看过《史记》吗?”

锦书气息微微一顿,道:“看过一些,只是囫囵吞枣,所以不通。”

“是吗,”圣上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换了一个姿势,面对着她,低声道:“上一次,朕问的那句话,你果真不知吗?”

“圣上明鉴,”锦书答得一丝不乱:“奴婢确实不知。”

“罢了,”圣上微微合眼,缓缓道:“大概……是朕想错了。”

锦书低着头,没有言语。

她不吭声,圣上也不多话,只是一起沉默着。

案上还有散乱的文书,他伸出手,随意的整理出来,成了薄薄的一沓。

有一页正处在靠近锦书的位置,他伸手过去,她又低垂着眼,恰恰瞧见他食指与中指上,因为长久书写留下的印子。

虽然那里早就生了薄茧,但这样一看,还是很明显的。

不知为什么,锦书见了,莫名心中一动。

圣上似乎是累了,示意她将一侧书架上的空白信封取出,将他整理出的那薄薄一沓文书递过去,示意她将其封起。

锦书并不磨蹭,也不慌乱,伸手接过,有条不紊的做完之后,重新递回他面前。

“朕倦的很,”圣上摆摆手,语气疲惫,道:“你替朕写几个字罢。”

替天子执笔,便是前朝重臣也不敢,更何况是锦书这种初入宫廷的宫人。

“只写个信封,你怕什么,”她面色微变,正待推拒,圣上却先她一步开口,淡淡道:“朕还在,谁敢说别的。”

他语气浅淡,却不容拒绝,锦书顿了一顿,便抿了抿唇,轻轻应道:“是。”

她没敢取圣上用惯的御笔,只是随意捡了一只狼毫笔用,一边挽起衣袖,叫那半截羊脂玉一般的腕子露出来,一边低声问:“圣上,信封上要写什么?”

圣上似是真的有些累了,靠在椅背上,语气也轻泛。

锦书凝神细听,便闻得“陈州”二字入耳,见他不再多言,便蘸了墨,提笔写了上去。

圣上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看着她动笔,见着那两个字从她笔下出来,忽然笑了。

“错了,”他直起腰,伸手到她落笔处,道:“是郴州,不是陈州。”

虽然读音相近,可陈州隶属河南道,郴州却是隶属江南道的。

锦书听他出声,随即便反应过来,不觉脸上一热,面有赧然。

她出了错漏,圣上却不动气,只是挽起衣袖,伸手另取一只信封,重新放到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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