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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客收拾医箱,语气随便地说道:“你过去说会让我见一眼,可别忘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他的鼻梁如何?前额如何?眼角如何?有耳垂吗?”

凌欣发愁:“我还没有见到过他!……额,陛下如何了?”

孤独客盖上箱子说:“表面看,比上次是好了太多了,那时对夏贵妃,谁都不许去灵堂,只一个人守在那里,到现在夏贵妃的灵柩还停在宫中。这次陛下还能拢住心神。太上皇已然发丧,陛下披麻戴孝,率皇子朝臣们守灵跪拜,该是能如期出殡。现在戎兵围城,肯定不能到城外皇陵,应是放在在佛寺。”

凌欣问:“这不是挺好的吗?可您怎么说是表面上?”

孤独客摸下巴:“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儿,一般来说,人要发泄出悲哀,才能复原。陛下那夜哭过后,就一直很守礼有矩,但是我有时看他的眼神,里面有种……”

凌欣接口问:“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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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客慢慢点头:“是吧,就是种勉强。”

凌欣皱眉,也叹气道:“谁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偏偏又在这种时候!城外怎样?”

孤独客说:“赵将军、轩哥儿、杜兄、韩兄他们都来过,要见你,我都让他们回去了。他们说现在城外戎兵加强了巡逻,还有……”他停下。

凌欣追问:“还有什么?”

孤独客说:“戎兵将那日我们在城外战死的将士和被捕杀的平民尸体,都头脚分拆,成排晾在城外,十分残忍。”

凌欣皱眉:“这是迁怒……怎么还有平民?是那些没逃掉的民工?”

孤独客眨了两下眼睛,说道:“我也不清楚,他们当然是迁怒,这该是他们头一次吃了亏。”

凌欣思考着:“他们的大军该是快到了。”

孤独客回答:“想来是,他们觉得胜券在握了,自然不会留情。赵将军将那些使节的尸体也扔出去了……我来看看你的腿。”凌欣伸出小腿,孤独客看了看布条说:“看着没有渗出什么来,就不动它了,让它慢慢长好吧。”他站起身,“我现在去贺侍郎那里,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

凌欣摇头:“若是你见了余公公,能不能让他有空来见我一下?”

孤独客应了,凌欣起身送行,孤独客背着医箱离开了。

小蔓端来了粥,凌欣喝了些,觉得很累,就又躺回床上,尽量不去想贺云鸿,而是计算云山寨应该到达京城的时间,怎么算,都还不会很快到来,何况梁成还要在京城附近配制火药。她没有接到城外的任何报信烟花,城外戎兵已经占据一月,周围村庄尽遭扫荡,不排除她那时安排的哨点都被端掉的可能……

凌欣叹气——若是敌方大军一到,肯定很快就会攻城,那么什么蒋旭图,贺云鸿,就都先别想了,能不能坚持到云山寨到来才是最重要的。

也许是药的作用,凌欣竟然再次睡去,大概是因为孤独客说了贺云鸿的事,凌欣又梦见了贺云鸿。仿佛帐子慢慢撩开,贺云鸿扶着孤独客站在自己的床前,凌欣隐约听见孤独客说:“看,我说她很好吧,她不想见你……”

凌欣翻了个身,背朝外面:她当然不想见贺云鸿,不然她怎么面对蒋旭图……

贺云鸿见凌欣转身背向他,原本鼓起的勇气,又消散了——看来时机还是没有成熟。他抱着凌欣昏过去时,曾觉得生命如此脆弱,两个人为何不能尽快相认?他救了凌欣,按理说,为了这救命之恩,凌欣也会接受贺云鸿了吧?……

可是还不行,他庆幸是在凌欣睡着时来的,能让他试一下深浅。他不怕过程曲折,但是最后的结果必须是在一起,绝对不能让凌欣有转身而去的可能。只要他还不确定,就要等待。

孤独客扶着贺云鸿躺回担架,见贺云鸿脸色苍白,低声说:“你心思过重,先别多想,养好身体再说。我与她的干爹和仁勇校尉谈了,他们都觉得你们该复婚。可是你自己的母亲不见得同意。其实,凡事要随缘,不可强求……”

躺下的贺云鸿皱眉,像凌欣那样一翻身,闭眼扭脸不看孤独客了。

孤独客失笑:“贺侍郎看来是想一意孤行?不想听什么随缘的话?”他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贺云鸿命都不要了,还随什么缘?怎么可能不强求?他苦笑了一下,示意雨石和寿昌抬担架往外走,又对小蔓说:“这事就先别告诉姐儿了。”

小蔓点头说:“小柳说了,娘娘把贺侍郎当成凌大小姐的夫君,这桩婚事没有作罢,多谢郎中斡旋。”

孤独客一听“斡旋”两个字就叹道:“他们现在的确把我弄得团团转,有人还对我甩脸子!真累死老夫了……”跟着担架离开了。

第93章 复仇

凌欣是被小蔓推醒的,她一睁眼,屋子里还是黑色的,小蔓悄声说:“今日太上皇出殡,皇后娘娘昨天来看姑娘了,不让我们那时叫醒姑娘,只说今日希望姑娘也去。”

凌欣点头,觉得自己又好了许多,看来孤独客给了自己安眠的药,自己才又睡得这么好。她洗漱后,小蔓给凌欣梳头时抱歉地说:“没想到姑娘今天大好了,动作这么快,还是可以让姑娘多睡会儿的。”

凌欣摇头说:“我想早点去,去给太上皇上香,躺了这么多天,也没去告别。”

小蔓点头称是,让人上了早点。凌欣随便吃了两个小菜包,她现在不头疼了,可还是没胃口。

因是去祭奠,小蔓给凌欣穿了一身白,白色的衫子外,是白色长夹衣。衣服一看就是姜氏的,虽然是纯白底色,但做工精美,衣边都绣了竹叶暗纹,腰带白玉镶嵌,为了与衣衫相配,凌欣就不能梳男子的发髻了,她曾经和离,也不能梳少女的垂髫发式,凌欣就给小蔓讲了怎么编法式发辫,将两鬓头发尽数编入辫子中,在脑后成了一个大辫子用白色绸带扎了辫脚。

最后,小蔓将一朵白玉雕花簪子,插在了凌欣耳后发间,小声说:“娘娘过去总告诉我们,女孩子头上要总带着花儿,我听说姑娘总是男装,可今天着了女装,就不能少了花。看,这么一戴,姑娘多漂亮。”

凌欣心说哪儿有插了个簪子就漂亮的?但小蔓是好心,她道了谢。然后,小蔓就扶着她出门上了宫辇。

天才蒙蒙亮,空气凉意袭人。到了地方,凌欣下了宫辇,走路不稳地扶着小蔓进了灵堂。

灵堂里挂满白幡,棺材上覆盖着带着金顶龙饰缀满珠宝的棺罩。在周围昏暗的惨淡中,显得格外奢华辉煌。

灵堂里有人跪着守灵,但凌欣都不认识。凌欣从一个太监手里拿了三根香点燃,走到棺材前跪下,她忽然想起那个遥远的早上,那时,这个老人还没有这么苍老,他在金殿上,给自己指婚,让自己嫁给那个名满京城的少年……

凌欣忽然悲从中来,眼泪流了下来,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一刻,这个老人毫无恶意,也许只是为了讨一个心爱女子的喜欢,但他的确是给了自己一个优秀的夫君,一个除了柴瑞,在所有人眼里,自己都配不上的探花郎。即使贺云鸿那时不喜欢自己,也无法否定他在国家危急时刻表现出的勇敢和坚强,气节和人品,他值得自己的动心……

凌欣压抑着哭泣,举香低头,低声说:“我愿您和娘娘早生乐土,相爱永久,我会接着帮助您们的孩儿……”

她将香插在了棺材前的香炉中,磕了头。然后凌欣跪在当地,思绪万千。

她想起了今生和前世许多事,想起了自己过去是如何自私傲慢,冷硬无情,想起来到这里之后,她在艰难中认识的人们,她得到的无数帮助……悲欢离合,恩情义气中,她的心变软了,容易被感动。曾几何时,她唯恐自己不够漠然,可是现在,她会长久地哭泣……

以前,她以为心软会更痛苦,可其实,心软让她更能感触到人性中的温柔,更能体会人的善良。如今,她到处都可以发现人们的好意……

不知过了多久,凌欣听到有人在她身边低声说:“姐姐,起来吧。”

凌欣扭头,见姜氏正要扶起她,小螃蟹一身孝服,过来要扶她的另一只胳膊。凌欣回头,才发现天已经亮了,屋里和院子里都站满了人,柴瑞一身重孝站在前列,眼里含着泪。

人们相继到灵堂时,看到一身白衣的女子跪在棺前,无声地流着泪,久久不动。没有想起惊动她,直到队列成型,皇帝一家都到了。

凌欣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湿意,难道是一直在哭吗?凌欣不及多想,忙急着起身,她一只小腿上的箭伤虽然不重,可是跪坐了半天,血液突然回流,凌欣疼得要叫,可是知道后面全是人,只能皱紧眉咬着牙,紧抓着姜氏的手,微扶着小螃蟹的肩膀,瘸着腿走到一边,靠着墙站了,然后轻推了下姜氏和小螃蟹。姜氏对凌欣点头,拉着一个劲儿回头的小螃蟹,走回了送丧的队伍中,站在了柴瑞身后。

有人高声唱诵,柴瑞哭着下跪,后面的人也一起下跪,凌欣忙扶着墙壁跪下,队伍里有一个人也动作慢了许多,那就是贺云鸿。他在柴瑞身后不远处,被雨石和一个太监扶着跪下,凌欣忙转移了目光。

在一片哭声中,柴瑞打碎了烧着纸钱的瓦盆,然后走到了棺材前,低身将前面的棺木大头负在背上,门中又进来了许多人,分别站在棺木两侧,帮着抬起棺木,缓步走出了屋门。

姜氏拉着小螃蟹,张嫲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跟在后面,贺云鸿也被人扶着,艰难地出去了。

凌欣一直等到屋里的人都走光了,才站起身,瘸着腿半走半跳地到了门口处,她扶着门框站了,见人们将棺材放在了架子上,十几个人又一次抬起了棺材,鼓乐声大作,柴瑞领头扛着棺柩,往院门外走去。一时,院子里白色的长幡挥舞,纸钱飞舞,哭声响彻宫宇。凌欣想起那个饱受苦难的老人,又觉伤感,眼里含泪,刚要出门跟上,见一个太监穿过空中翻飞的纸钱,直对着她走来,凌欣认出是太监寿昌。寿昌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凌欣停下。

寿昌绕过送丧的人们,走到她近前,哭着低声说:“北朝的大军到了城外……”

凌欣立刻清醒了,眨干眼泪,小声说:“先不要报告陛下,让他出完殡。”

寿昌说:“余公公也是这个意思,赵将军马将军他们也都知道了,姑娘随我来,杜军师让人带了信,说他在北城门等着姑娘。”

看着棺柩出了院子,寿昌扶着凌欣瘸着腿出了院门,凌欣坐上了宫辇,离开鼓乐喧嚣的队伍,去了另一个方向。送丧的队伍中没有人注意到,只有贺云鸿在宫辇上回望,看着凌欣的宫辇远去,眉头微蹙。

宫辇到了宫门,凌欣换了马车,让人去往北城。到了北城门下,她刚从马车中出来,杜轩就在城门上挥手,喊着:“快点,黑妹妹,我等你半天了!你可来了!”

凌欣跳着脚,寿昌忙过去扶着,凌欣尽量快地跳上台阶,到了城墙上,一路单腿蹦,杜轩摇头说:“孤独大侠说你腿伤不重,主要是脑袋碰了。可我现在看你挺好的,脑袋没坏呀,哎呀!腿脚这么不利落了?别成瘸子哦!”

凌欣说道:“瘸子才不可怕,头疼才最厉害,你真是以貌取人!”她站住,远望北方,只见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旌旗正分撒开,旌旗间是黑满满的马队,似是无穷无尽地平行蔓延着,环绕起京城。城墙的弓箭射程外,有人正在组装起巨大的投石器。成队的马匹拉着大型攻城车,缓慢地行进在人流中……

凌欣心觉震撼,可还是嘴硬道:“不管怎么说,这都不到一百万……”

杜轩点头:“就是!他们吹牛了。这大军也就二十多万吧,我看着,还该有十万民众。”

凌欣咽了下口水,湿润一下干燥的口腔,头一次,她意识到,京城这一战,她有可能赢不了了。

他们这次出城抢夺老皇帝,耗费了大量箭矢,那些加强的火药也都做成了二踢脚用完了,京城只剩下血肉之躯……他们能否能坚持到梁成来是一回事,可梁成能到吗?如果梁成在路上出了事可怎么办?他毕竟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同样年纪的柴瑞贺云鸿远比梁成老练,尚不能凡事都能掌控,而梁成一直在山寨,头脑单纯,这一路前来,他能保证炸药不丢失?人马不受袭击?……

凌欣心虚了——她过去一直认为是必胜一役,所以才在那里侃侃而谈地说不降,现在面临可能的败落,她突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死战到底,牺牲全城的人……

凌欣低声对杜轩说:“你能不能卜一卦?”

杜轩问:“要占什么?”

凌欣说道:“看成儿能不能来。”

杜轩断然说:“不占!已经定下的事不用占!”

凌欣叹气:“那你占他是不是能及时到吧。”

杜轩想了想,说道:“不占!”

凌欣瞪他:“你是不想让我痛快是吧?”

杜轩看着城外说:“他能及时到如何?不能及时到又如何?我们该干啥不还得干啥?善易者不卜就是这个意思。”

凌欣半天无语,最后小声问:“如果没有成儿,你怕吗?”

杜轩摇头说:“不怕!”

凌欣扭头看他:“为什么?”

杜轩笑着说:“有热闹可看怕什么?”

凌欣皱眉:“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杜轩整肃了表情,对凌欣说:“黑妹妹,京城不能降,这可不仅是你说的,贺侍郎那时在朝堂就说了,赵将军也是这么说的,现在我告诉你,我也这么说。就是我们没有胜算,京城也不能降!有没有成弟,这事都得这么干!”

凌欣看向杜轩,十年了,杜轩从那个吊儿郎当跑来看热闹的少年,长成了个留着小胡子青年,两个人之间的感觉就如兄妹,一直可以随意交谈。凌欣低声说:“我有些怕……怕要死许多人……”

杜轩笑着说:“看来那时你说的那些话,你自己也不相信。忘了你说要避免日后更多的流血了吗?”

凌欣深叹:“我总觉得,还是该尽力避免无谓的牺牲。”为何要打一场必败的战争?

杜轩说:“什么叫无谓?尽人力,听天命,死了也是个鬼雄。你该好好读读贺侍郎的檄文。”

怎么又提他!凌欣转移话题道:“这些天你们没闲着吧?”

杜轩笑了一声:“闲着的只有你!我们回城后就一直在忙!内城加固了,城内的据点建成了一圈儿,现在开始了另一圈儿。”

凌欣想起孤独客说的事,问道:“我听说有城外平民被分尸,是那些民工没跑掉吗?”

杜轩向后面看看,见周围没别人,就小声在凌欣耳边说:“你们出城那天,我在东城门上,看见有群人被戎兵截在了城外,看样子,该有几百……”

凌欣一愣:“有人没撤回来?”

杜轩摇头:“不是从我们的城门出去的,雷参将说是东南门出去的,就跑过去看。”

凌欣惊讶:“东南门开了?!”

杜轩故作高深地点头:“我后来见到他问这个事,他说有人在城中散布谣言,说陛下要出城逃跑,各个没有戒严的城门,都有‘不明真相的百姓’要求出城。只有在东南门,有些人太过激烈,兵士们不敢射杀百姓,结果被他们制服了,那些人开了城门,跑了出去,其他兵士赶来,及时关了城门才没出大事……”

凌欣敏锐地问:“只有?!及时?!哪里有拦不住百姓的道理?!”

杜轩微笑:“对,只有!真的没拦住!还特别及时,那些人前脚出城,后脚城门就关了,他们回都回不来……”

凌欣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了,虽然隐约有个主意,可还是下意识地问:“那些人……是谁……”

杜轩一耸肩:“谁知道……”

凌欣盯他,杜轩翻眼睛:“好吧,听说,废帝献王,一直不在府中,失踪了……”

凌欣抽了口冷气,杜轩悄声说:“前天张杰对我透了个信儿,戎兵那边伸过来了一支箭,上面绑着东宫太子的印,还有一双眼球……”

凌欣压低声音:“怎么回事?!跑出去的是废帝?!我那天跟他把话都说清楚了,他为何还要往外跑?他难道还想投向北朝?还指望他们拥戴他当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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