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1)
夜怀莹拧着不动,外头立刻冲进来冲进来两个嬷嬷,力气巨大,一人压着一条胳膊强迫她跪了下去,她挣扎了几下,却被挟得更紧了,一双皓腕被勒出几道红印,疼得她大声呼救。
“爹!救我!”
夜弘刚要开口就被夜怀央一句话堵了回去:“三叔,您袒护她之前最好先想想,若是太后怪罪下来堂姐该如何脱身。”
换言之,如果夜弘敢插手,那么外头的事他就自己去摆平。
他一无功名二无权谋,只会打理些小生意,哪有能力摆平?丢了一个女儿倒是小事,怕就怕夜怀央借此收回商肆的管辖权,届时无银在手,那可真比杀了他还难受!想到这,夜弘讪讪地闭上了嘴,索性转过身不去看那边,任李氏在桌子下使劲掐他都不动。
见状,夜怀央怒色稍敛,把手中的狼毫扔进了珐琅元宝笔洗里,随后又拿来一支干净的笔,侧身沾了点宝蓝色的颜料涂在画中人的衣襟上,半天都没看夜怀莹,似有意晾着她,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嚷嚷。
“爹,您别听她的!赏花宴上我只不过同律王说了几句话,太后怎会怪罪?”
夜弘低头喝了口闷酒,仍是不语。
夜怀莹旋即转过头怒视着她,“夜怀央,我究竟做错了何事,你要如此待我?”
“做错了何事?”夜怀央终于转过头看她,眸光冷厉,唇边还挟着一缕薄怒,“你勾引律王,以为我们耳聋目盲可以蒙混过去,那律王亲口所说的狐媚惑主四个字总归假不了罢!”
夜怀莹脸色刹白,半晌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喃喃道:“我以为……以为他……”
刚才还理直气壮,现在却懵懵懂懂,夜怀央看了只觉额角一阵乱跳——原以为她草包也该有个限度,却不料愚钝至此!真是丢尽了夜家的颜面!
这时,婢女月牙端着铜盆和布巾在月洞门下出现,见了院里这情形却一点都不奇怪,径自绕开了夜怀馨,踏着小浮桥来到夜怀央身边。夜怀央的画还有最后一点没完成,她复又抬手,题诗落款一气呵成,随后才把笔放下,雪白的柔荑沉入水盆之中,沾着皂角,揉出一圈圈墨色涟漪。
“下个月你就嫁去塞北章家罢,别再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
夜怀莹怔了须臾,突然明白夜怀央是在对她说话,旋即像个蚂蚱一样蹦了起来,不敢置信地喊道:“你凭什么让我嫁人?我不嫁!”
“你不嫁人,难不成是等着宫中下次举办赏花宴的时候再勾引一次律王?”夜怀央似笑非笑地说。
夜怀莹窒了窒,昂起削尖的下巴硬声道:“我这么做本来也是为了夜家好!”
“这么说,还是我拦着你为夜家做贡献了?”夜怀央轻轻浅浅地问着,娇容寒凉如水。
夜怀莹被这冷淡却饱含威严的嗓音惊得缩了缩,却依然嘴硬道:“你如此说便是存心不讲理!谁不知道,我们夜家势弱的根本原因是没与皇族联姻,其他三大世家莫不如此,王氏稳坐东宫,白氏圣眷正隆,谢氏虽稍逊一筹,但也是嫁了王爷的!而我不过是想拉拢一下律王,在你眼中怎就十恶不赦了?”
夜怀央冷冷一哼:“你若是拉拢到了,我八抬大轿送你去律王府!”
“你——”夜怀莹再傻也听得出夜怀央这是在讥讽她,顿时俏脸涨红。
“话说回来,你既然说我不讲理,我便给你一个没理的答案。”
她翩然挪至夜怀莹面前,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其抬头,凤眸中凌厉的光芒笔直射出,让她瞬间屏息,血液都似凝住了一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既知道这些,想必也知道一家不得出二妃这种不成文的规矩,若是让你嫁给了律王,那我该当如何?”
闻言,夜怀莹彻底傻眼了。
她原以为夜怀央是因为夜家的声誉而找她的麻烦,可怎么也没想到是她怀有私心,还如此直接地说出来了,简直让她瞠目结舌!只不过凉亭距饭桌甚远,她们又是贴耳私语,所以那边的人一句话也没听到。
越是这样夜怀莹便越想拆穿她,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这狡诈的心思,于是大声讽刺道:“没想到一向清高的堂妹你也会以权谋私,真是教我大开眼界。”
没想到夜怀央毫不在意,随意把手一松,干脆利落地转身往外走,浅紫色的裙摆轻轻漾开,似木槿花般淡雅而幽美,一如她本人。
夜怀莹想到玉树临风的律王,心中又涌起不甘,起身追问道:“你是何时看上律王的?”
夜怀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屑道:“不要以为别人都与你一样瞎了眼,律王那等货色,入赘我都不要。”
夜怀莹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挣脱了嬷嬷们,拔身追了好几步,没追上夜怀央,只好刹住脚步恨恨地说:“就你眼界高,你倒是进宫去啊!”
秋风拂过,卷起一地黄叶,沙声盈耳,如鸣乐章,也不知夜怀央听没听到她的话,那窈窕身姿却是越行越远了,逶迤在身后的紫绡也飞快地游进了回廊之中,再不复见。夜怀莹远远望着,心中怒意更甚,无处可发泄便将亭中的笔墨纸砚摔了个稀巴烂,正要撕了那画,画中人陡然撞进眼帘,惊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这不是刚刚回朝的澜王吗?难道她……
月牙蓦地夺至跟前一把摘下画卷,三两下卷好了放在盒中,不给夜怀莹继续发难的机会,随后挟着盒子噔噔噔地追了上去,转过拐角就不见了。
李氏看夜怀央已走,忙不迭地跑过来查看女儿有没有受伤,谁知她怔在那儿,被晃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莹儿,你这是怎么了?”
夜怀莹刚要开口说出一切,思及夜怀央那双冷若寒潭的眸子,不由得又把话咽了回去。
☆、第3章 惊澜(三)
若非必要,楚惊澜绝不会进宫,此番前来拜谒太后并参加皇帝楚桑淮为他设的接风宴,左不过是为了个礼字。
金阁陂池,雕梁画栋,虽因暮色.降临而披上了薄翳,却依然与他的记忆深处的模样紧密嵌合,每一处都蕴含着生动的画面,或沉默或喧嚣,都在眼前重现,让通往宸极殿的这条路变得漫长无比。
他到达之时诸多臣工已位列席上,先帝在位时的老面孔所剩无几,反倒多了好些寒门出身的新士,个个知书达理,两袖清风,正聚在一起谈史论政。而另一面则坐着世家出身的高官,谈吐得宜,甚少嘻笑,尽显儒雅风范。
正中央有片汉白玉铺就的空地,本为欣赏歌舞之用,现下却如楚河汉界一般将世家与寒门分隔开来,两边互不来往,看来分庭抗礼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尽管如此,他们却有着共同的默契——远离楚惊澜。
说来实在好笑,许多后起之秀并未见过楚惊澜,在殿前遇见时只觉得神采英拔,气势凛人,一双褐色双瞳犹如子夜寒星,教人不敢直视,然而当他们转过头瞧见他身上的夔龙锦袍时,立刻恨不得跳离三尺远,唯恐旁人误会。
谁不知道当年夺嫡时他是皇帝的眼中钉?之后虽然去了北地,但坊间一直有传闻,说是先帝真正属意的储君其实是他,谁敢与他靠近,不是明摆着拆皇帝的台?不要乌纱也得要命吧!
于是就成了这副场面。
楚惊澜径自端起玉爵啜饮了一口,酒液刚刚落腹,上首便传来一个熟悉至极的男声:“朕记得皇弟从前可是滴酒不沾,如今怎么变了性子了?”
皇帝到了。
他穿着纁衮赤舄,头戴十二旒冕,似太阳般耀眼,甫登上御座,席间群臣自动消声,纷纷起身行礼,楚惊澜也不例外,举手投足间十分恭谨。
皇帝旋身入座,双手放在鎏金龙首之上,只随意一挥,堂下群臣谢恩落座,他却似不闻,轻挑着眼角望向楚惊澜,目中精光一闪而逝。
“皇弟这般多礼作甚?朕与你多年未见,甚是想念,你莫因为众卿家在此便拘束着,且要放开才是。”
“是,臣弟遵命。”
楚惊澜声淡如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皇帝脸上的笑意却逐渐加深,气氛莫名诡异,大臣们如履薄冰,连箸碟碰撞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仿若一潭死水,格外幽静。
“众卿家都愣着做什么?朕设下这接风宴可不是让你们来陪看的,何不敬澜王一杯?”
闻言,众臣顿时面色各异,但既然皇帝已经下令,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有官微人轻的小吏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做戏,一边对楚桑淮阿谀奉承,一边向楚惊澜举起了酒杯,两边都讨了好,于是许多人都开始学样。
皇帝的眼神阴沉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原样,状若散漫地从众人身上掠过,突然停在一处不动了,旋即开口问道:“夜将军,为何不见你举杯?”
夜怀礼淡淡地答道:“回皇上,臣长年驻守关中,军中禁止饮酒,臣身为统帅自当恪守军令,故久而久之已不会饮酒了。”
“原来如此。”皇帝轻敲着扶手,嘴角绽出一缕笑纹,“若边关诸军都如夜将军这般克己奉公,朕便无须忧心边防了。”
方才敬酒的人看见皇帝不但没责备夜怀礼反而对他称赞有加,都微微变了脸色,手中酒杯似一块烙铁,烫得握不住。楚惊澜仿佛不懂其中深意,低头又倒了一杯酒,眸中有暗芒划过,似隐忍又似按捺,在抬头的瞬间消失不见。
这个声音他认得,是昨日酒楼上说话的男子,这个人他亦认得,朝中首屈一指的大将军夜怀礼,这个姓他更是熟悉,那黑衣刺客的银牌上刻得清清楚楚。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夜家!真是立场鲜明,毫不含糊!
“说到边关,近日多了不少奏报,大多是申请修筑戍所和增配军备的,皇弟,你刚从北地归来,对于此事有何见解?”
楚惊澜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缓声答道:“臣弟不知其他地方如何,但北方边境长期受外敌滋扰,守军支援有限,百姓苦不堪言,如能在这些方面加强军力,想必夷族也不敢再进犯我朝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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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明日你便上兵部议事去罢,与诸卿合议好之后呈本折子上来给朕瞧瞧。”皇帝把玩着手中的四角玉爵,半边脸浸在宫灯的阴影之下,晦暗不明,“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总该替朕分担些政事才是。”
群臣哗然。
楚惊澜此次回来目的未明,皇帝不但不防他,还让他直接参政!
乐音的掩盖了席间又低又杂的私语声,但身处其中便知,全似蜜蜂在耳边嗡鸣,惹人不耐,就在这时,一个铿锵有力的嗓音划破了粉饰的宁静。
“臣以为,澜王殿下不适合入朝议政。”
说完这句话,夜怀礼隔着飘荡的单罗纱和无数张花梨案望向了楚惊澜,满脸无所畏惧。楚惊澜也回望着他,神色淡漠,无一丝不悦,只是目光幽深似海,仿佛随时都会将人卷进去。
夜怀礼隐约皱了皱眉。
以普通人的性格来说,经历了那种事之后还不可能还像从前一样谦和宽厚,楚惊澜的表现格外值得怀疑,也许,他正在演戏给所有人看。
夜怀礼正琢磨着,楚惊澜接过了他的话头扬声道:“夜将军说得不错,臣弟多年未归,理当先行祭祖省身才是,且已许久不曾理政,诸事生疏,届时辜负皇兄的期望事小,未能安疆抚民事大,还请皇兄收回成命。”
皇帝挑眉审视着他,每一秒都似年岁般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开口:“也罢,那便等你做好准备再说吧。”
楚惊澜拜谢,又道:“那祭祖之事……”
“这有何难?”皇帝笑了笑,扭头宣了禁军统领张印觐见,并吩咐道,“明日你护送澜王去太庙一趟。”
“臣遵旨。”
张印沉声应下,之后便退出了大殿,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楚惊澜没有拒绝,再次起身拱手道:“多谢皇兄。”
皇帝摆了摆手,直接揭过了此事,转而说道:“朕看你那澜王府也空置许久了,再住恐怕有所不便,不如这些天先住在宫里,待修葺过后再搬过去。”
楚惊澜眸中划过一缕微光,再抬起头时,竟当着所有人的面自嘲起来:“臣弟孤家寡人一个,住哪里不是住,倒让皇兄费心了,实在过意不去。”
席间众人都听得分明,这是婉转地拒绝了。
皇帝脸色分毫未变,朗声笑道:“这么说来朕得向太后请示一下了,给你寻门亲事,省得你再拿这个来搪塞朕。”
“皇兄这么说,臣弟一会儿恐怕不敢去拜见太后娘娘了。”
“那你今天可别想走出这内皇城了。”
此话一出,惊出大臣们一身冷汗,慌忙抬眼看向上首,见皇帝嘴角挂着浅笑才松了口气,心底却不甚踏实,总觉得错过了什么,君心仿佛是越来越难猜了。然而楚惊澜只作了个揖就退回了座位上,皇帝也没有再追言,这件事便算是不了了之了。
不久宴毕,诸卿先后退席,三两成群,慢往宫门而去。
时辰尚早,楚惊澜还要去含章宫一趟,行至阶下甬道,青砖铺墁,祥云绕膝,拐角阴影处突兀地露出一方衣角,抬眼一看,正是守候许久的唐擎风。
“王爷。”他屈身行礼。
楚惊澜略一点头,飘逸的身形越过他面前朝着回廊去了,他默不作声地跟上,途经无数桂殿兰宫,依稀如故,想当年他还是禁中侍卫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跟着楚惊澜穿梭在皇城之内,只是眼下光景已然不同。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荒凉的宫殿前,藤蔓爬满朱墙,野草漫过脚踝,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楚惊澜却停下了脚步,无声凝望着裂开了一条缝隙的大门,眸光飘渺,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擎风起先还感到奇怪,不知他为何停下,直到抬起头看见顶上的匾额才恍然大悟,心里暗骂自己太不醒事,怎么连这个地方都不认得了。
这正是楚惊澜的母亲——宸妃娘娘生前的寝宫。
六年前先帝大行,宸妃随之仙逝,这里也就荒废了下来,虽然这是他们都知晓的事情,但如今见到难免触景生情,尤其是楚惊澜,那道过不去的心坎越发磨得他鲜血淋漓。
宸妃是因护他而死。
往事在心底泛起了波澜,久久无法平息,可楚惊澜也只是站着,俊容毫无波动,甚至连一丁点儿留恋都没有,抬脚便要离开,就在这时,一丝细微的响动钻进了耳朵里,似枯枝断裂,他骤然回首,眸中暗潮滚动。
唐擎风刚想说话就见他大步迈向院内,木门经他一推,不堪咬合地发出吱呀声,几重殿门之后似乎有个人影被此惊动,慌慌张张地从后面跑了,脚步既轻又乱,不像是习武之人,应当是个宫女或姑姑。
两人疾步闪进了殿里,本想追上去看看究竟是何人,目光触及各个角落,惊觉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八仙桌旁还扔着清扫用具,显然是刚才那人来不及收捡落在这的,难道……她一直在看顾这里?
当年宸妃死后,侍奉她的一干奴仆也被接连处死,宫中应该已经没有旧人了,究竟是谁会冒着危险做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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