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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妙仪明日就要启程去绍兴了,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却被朱棣叫出来,也不说明缘由,径直带着她从南到北穿越整座金陵城,从太平门出城门、玄武湖换船,在旧洲上岸,来到大明这个最神秘的地方。

朱棣一直带着徐妙仪走到一座藏书楼中,在二楼的一个房门前停步,说道:“我刚听说过谢家老宅闹鬼的事情。妙仪,你一切的心结,都是从外祖父谋反案开始的。这个房间里藏着当年谢再兴案所有的卷宗,这是房门的钥匙。”

徐妙仪愣住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做梦都想查看这些最机密的卷宗啊!可惜连东西在那里都不知道,却被朱棣送上门了。

朱棣拉过徐妙仪的左手,摊平了,将一枚小铜钥匙放在她的手心,“去看吧。”

简直难以置信!徐妙仪握着这枚珍贵的钥匙,正要开锁,她顿了,问道:“无功不受禄,说吧,要我做什么?”

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都要付出代价的。

☆、第92章 同袍相杀

朱棣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要你当我的燕王妃。

可是转念一想,这不是卑劣的挟恩图报吗?徐妙仪最鄙视这种行为了。

朱棣说道:“嗯……没想过要你做什么,希望能够帮到你吧。”

徐妙仪说道:“多谢,以后要看尸体、查案子什么的,尽管开口,我也会尽全力帮你的。”

这……朱棣沉默了。

徐妙仪打开了房门,里头有书香陈旧发酵、还有驱书虫草药的特殊味道,卷宗都封在柜子里。柜门上贴着封条,封条的浆糊已经干涸了,纸条底部写着晾晒蛆虫的时间,正是去年的夏天。

撕拉一声,朱棣撕下了封条。徐妙仪问道:“封条上有印信,能够随便撕吗?”

朱棣说道:“每年夏天藏书楼的宗卷文书都会搬出来爆晒,驱虫,贴上新的封条,你今天看完这些,我贴上新封条,从外表上看是没有异样的,里头的卷宗也不会少一张纸。”

原来是乘着夏天换封条时浑水摸鱼。徐妙仪说道:“虽如此,也是有风险的吧,万一传到皇上那里,恐怕对你不利。”

洪武帝痛恨背叛者,谢再兴是龙之逆鳞,触碰不得,亲爹徐达作为女婿,从来都不敢过问谢家半个字。朱棣这次直接将卷宗奉上,万一触怒皇上怎么办?

朱棣说道:“父皇日理万机,不会过问这些尘封已久的卷宗。再说我是皇子,即使被有心人将此事捅到了父皇那里,父皇顶多斥责几句,能把我下狱不成。”

也对,朱棣是皇子,虎毒不食子呢,洪武帝不会把他怎么样。

可是……天生敏感多疑的徐妙仪总觉得那里不对,她的手搁在书柜的铜环上面,迟迟没有打开柜门。

朱棣问道:“怎么了?那里不妥?”

徐妙仪转身,直视着朱棣的眼睛,问道:“你……你是喜欢我吗?”

朱棣浑身一颤,一瞬间眼神有惊慌失措的闪烁,而后平静下来了,也定定的看着徐妙仪,“是的,我心悦你。”

徐妙仪身体一僵,不知如何应答。

朱棣往前走了一步,见徐妙仪身形僵直,他往后退了两步,说道:“昨晚你说有情人成了眷属,也未必有好结果。还说你不是其中的幸运者,其实此话言之甚早。妙仪,你若嫁我,我定不负你。”

徐妙仪心慌意乱,说道:“可我……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朱棣心一沉,说道:“你我相识两年多了,相处算是融洽,况且你我都在婚龄,总有一天要成亲的,与其和毫不相识的人共度一生,不如在一起坐看风云。”

朱棣说的句句在理,燕王府需要女主人,徐达也正在给徐妙仪挑选夫婿,论门第,论地位都是相配的,更难得的还是他们性情契合,相处融洽,成亲后更容易日久生情,这样的婚姻原比和陌路人成亲要美满。

起码他们将来不会像秦王和秦王妃那样形同陌路人。可是,婚姻远远不是有爱就够了……

徐妙仪有些懵,脑子里如一团乱麻,是的,她肯定会嫁人的,与其嫁给了别人,还不如嫁给心悦自己的燕王朱棣。

但是她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不能直言的过去,比如她加入过明教、她暗中追查着杀母仇人的足迹,赵千户、周奎都是她亲手除掉,甚至鸡鸣山的郭阳天,也是她设计沉尸湖底的。

她想起了秦王妃王音奴和周王朱橚相识相爱的过程,那么的美好单纯,可当残酷的真相揭晓,犹如一柄双刃剑般捅向彼此,两颗心割得千疮百孔。

如果答应了,就要瞒着朱棣,可真的能够瞒一辈子吗?

如果是个陌生人,徐妙仪是不在乎的,但是对方是朱棣,她就不忍心欺骗了——她也不敢骗啊,朱棣此人,犹如一头猛虎,惹怒了他,下场会很惨的。

想到这里,徐妙仪猛然警醒,很想直言说不,可看着朱棣期待且炙热的眼神,她的心跳紊乱,不能自已。

好纠结。

不能一直这样僵持着,徐妙仪朝着朱棣走去,两人之间越来越近,似乎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了,朱棣的手心全是汗水,说道:“妙仪,两情若是久长时,发之于情,止乎于礼。”

徐妙仪生性大胆,朱棣觉得她要做一些“无礼”的事情,嘴上是反对的,心里却很期待。

徐妙仪在两人还有一拳之隔时停下了,说道:“我会慎重考虑的,现在无法回应你。等从绍兴回来时,我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行吗?”

朱棣有些失望,说道:“好。”

徐妙仪转身,欲去打开柜门,冷不防朱棣从后面扑来,将她拥在了怀中!

朱棣身形高大,犹如一座山似的将徐妙仪罩在怀里,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就在徐妙仪转身的瞬间,他蓦地恐慌起来,好像柜门里有一头怪兽,只要开了柜门,那头怪兽就会吞噬妙仪,永远不会等来他期盼的那个答案。

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朱棣紧紧贴着她的身体,这一次她真的听见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就像一匹奔驰的骏马,徐妙仪在军营里听过一箩筐的荤段子,也非常熟悉男子的身体,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容易发生什么事情。

糟糕!朱棣不会有什么“生米煮成熟饭”的想法吧?

徐妙仪试图挣扎,可是在这种姿势之下,越是挣扎,朱棣怀抱就越紧,她的手脚被困住了,无法反抗。

大意了!

待会我该怎么做?是装作阅人无数的样子,豪放女似的说来呀来呀,今天让老娘尝尝亲王的滋味;还是做害怕小白兔的可怜样求饶,然后乘着朱棣放松警惕了,慢慢退到窗边,跳到窗外逃生?

正思考这对策呢,蓦地朱棣松开了她,在她耳边呢喃道:“将来考虑怎么答复我的时候,记得想一想这个怀抱,妙仪,我是真的心悦你。”

朱棣的所有举动都出人意外,徐妙仪愣在当场,等她反应过来时,朱棣已经出了门,将房门关上,在门外说道:“快点,在掌灯之前看完。此事要瞒着父皇,不得声张。”

这个朱棣,变脸变的太快了。

徐妙仪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打开了柜门,一排排整齐的卷宗出现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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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妙仪如饥似渴的读着卷宗,还时不时提笔在白纸上抄写关键的口供。谢再兴谋反案的卷宗都是一个叫做刘辰的人整理的。

刘辰,字伯静,浙江金华人。很早就追随朱元璋,当时朱元璋也自封为吴王,刘辰是吴王府专门负责文书的典签,后来成为了曹国公李文忠的幕僚,是重要军事参谋,大明建国之后,刘辰成了刑部左侍郎,掌管律法,是掌握实权的文臣,因此徐妙仪对他也略有所闻。

原来最熟悉当年案情来龙去脉的是刘辰!

根据刘辰的记载,外祖父谢再兴当年是朱元璋得力猛将,掌握军政大权,在大小战役中屡建奇功。当时朱元璋手下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叫做长/枪军,类似现在神机营,而谢再兴就是长/枪军的统领,经常率领着长/枪军在战斗中力挽狂澜,可见朱元璋对谢再兴的信任。

一切的变故,发生在至正二十三年。

那一年,是朱元璋人生最为艰难的一年,他在鄱阳湖和南昌陈友谅决一死战,前方战局惨烈,后方却屡屡传来各种动荡不安的消息。

首先是手下大将蒋英、刘震叛变,杀了守将胡大海及郎中王恺,占领了金华城。随后现在的曹国公李文忠和谢再兴联手,夺回了金华城,人困马乏之计,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乘着蒋英叛乱,在谢再兴立足未稳之时,率领了十万精兵攻打金华城!

金华城是江南咽喉之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金华失守,在鄱阳湖和陈友谅决一死战的朱元璋必然面临腹背受敌的绝境!

张士信十万士兵围城,而谢再兴的同伴李文忠已经领兵去支援朱元璋去了,金华城防守空虚,黑云压城城欲摧。

金华告急!

关键时刻,守城的谢再兴显示了他非凡的军事才能,派遣明海翼元帅李子实、总管甘汝珏在诸全城外设伏,自己则引兵从南门出战。当战斗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伏兵突然四起,大败张士信。

张士信一击不成,再次整理军队卷土重来。而李文忠派来的援军由大将胡德济急行而来,终于赶到了。谢再兴和援军里应外合,半夜打开城门,反守为攻,开始夜间突袭,张士信大败,十万军队几乎全军覆灭。

金华保卫战是经典的以少胜多之战,外祖父谢再兴的名声顿时空前绝后的响亮,终于保卫了金华城,朱元璋大喜,对谢再兴多有赏赐。

可就在谢再兴声望如日中天之时,他却谋反了。而且是在朱元璋人生遭遇最大的危机的时刻:陈龙谅部将张定边攻下了饶州。

张士诚部将将吕珍攻克安丰,并杀死刘福通,活捉朱元璋的同知枢密院事廖永安。

陈友谅也大举围攻洪都城,而守卫洪都城的正是表哥朱守谦的父亲、朱元璋的父亲朱文正!当时陈友谅率军三十万,朱文正守城的军队五万不到,洪都危机!

朱元璋派遗邵荣攻湖州,胡大海攻绍兴,常遇春攻杭州,这三地都是久攻不下,陷入僵局,但又不能退兵支援。

此时的朱元璋,说他是四面楚歌都不过分。可就在这种危机时刻,外祖父叛变了,他投靠了苏州张士诚,反过来带领着张士诚的军队,在义乌攻打昔日的同袍、也就是现在的曹国公李文忠。

然后外祖父当然是败了,一败涂地,被李文忠虐的很惨;随后外祖父又领着张士诚的军队攻打全新城,当然又是丢盔卸甲的惨败。

仿佛就在外祖父背叛的那一刻,他的名将风范、他的运气、他的文韬武略全部消失了,成为了屡战屡败的废物。

☆、第93章 旧案迷局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朱元璋在兴起之初,就是靠着这九字真言,而金华城就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金华有千里沃野,民富兵强,人杰地灵,宋谦和刘基等名士就是在金华城成为朱元璋的座上宾。

外祖父谢再兴攻下了这座城市、誓死保卫这座城市,是朱元璋大后方定海神针般的人物。

可为何他在最辉煌的两次金华保卫战后,会背叛朱元璋呢?

徐妙仪是谢再兴的亲外孙女,因此在看刘辰用平淡的语气陈述事件经过的时候代入了自己的立场和情感,总觉得外祖父哪里不对劲,疑点重重。

此时天已经黄昏了,夏日的夕阳透过窗户,将她伏案读书的身影扯出一条长长的阴影,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继续往下看。

根据刘辰的描述,外祖父去苏州投靠张士诚之前,曾经和朱元璋有过争执,起因是外祖父身边两个高级将领,一个左总管,一个麋万户,这两人经常去张士诚的地盘贩卖物品,当金华城的知府叫做栾凤,是高邮人,才华了得,是文人,江南名士,管政事民生;谢再兴掌握兵权,管理军队,两人配合默契。

可是栾凤向朱元璋密报,说谢再兴身边的左总管和麋万户去张士诚那里私自做买卖,所得甚多,并且向张士诚泄露了军机大事,朱元璋大怒,下令将左总管和麋万户砍头,并且将两人的头颅悬在谢再兴的军帐中,以提醒他犯了失察之罪。

看到这里,徐妙仪从卷宗里翻出了当年栾凤写给朱元璋的亲笔信,内容确实如此。而后还有一封信,是说外祖父谢再兴看见军帐悬挂的人头后,咆然大怒,冲到他的知府衙门里大闹,砸了他的衙门牌匾,并对主公朱元璋口出怨怼之词,骂朱元璋“昏聩无能”、“良莠不分”。

甚至还请了当地的戏班子,在栾凤的知府衙门门口唱起了《窦娥冤》,为左总管和麋万户鸣不平。徐妙仪再翻开朱元璋给栾凤的回函,上面先安慰了栾凤,然后下令要谢再兴回金陵城候命,并且派了心腹参将李梦庚来到金华城,暂时接替谢再兴的兵权,守卫金华城。

看着这份回函,徐妙仪感受了朱元璋对谢再兴的强烈不满,否则怎么会撤下亲手攻占保护金华城的谢再兴,而换上李梦庚呢?或许矛盾就是在此刻激化的。

接下来就比较血腥了,李辰根据当时金华衙门婢女和歌姬等人的口供,写下了谢再兴叛变的全过程:参将李梦庚拿着主公朱元璋的手令去接替谢再兴。金华知府栾凤设宴开席,给李梦庚接风洗尘,谢再兴当然也受到了邀请。

可是交接令牌的时候,谢再兴突然发难,一剑刺向了知府栾凤,栾凤四处逃命,他的妻子王氏闻讯赶出来,拦在了丈夫面前,求谢再兴放下刀剑。

谢再兴不听,先杀死了王氏,然后将栾凤一剑封喉,夫妻双双入黄泉。李梦庚拔剑反击,但是武功远不如谢再兴,被当场割伤了手腕,谢再兴捆起破口大骂的李梦庚,搁在马背上,然后骑马往苏州城方向而去!

次日,就传来了谢再兴投奔了张士诚,以参将李梦庚为投名状,背叛主公朱元璋的消息。据传李梦庚坚持不投降,被张士诚所杀,并挫骨扬灰。

消息传出后,朱元璋暴跳如雷。

谢再兴投靠张士诚后,立刻主动请缨,带兵攻打金华等重要城市,结果屡战屡败,在东阳义乌被李文忠所败,全军覆没,只有谢再兴一人单骑逃脱,回到苏州城。

一战不成,谢再兴再次请战,说服了张士诚点兵点将,带兵出征,更是被打的落花流水,毫不狼狈,一次惨败之后,谢再兴消失了,在没有出现过,传说他畏罪潜逃,死在乱军中。

一代英豪,就这样卑微的、在别人的唾弃声中死去,连累着谢家被灭门,然后是七岁的徐妙仪在谢家祠堂看见外祖家举族悬梁自尽,再后来是母亲谢氏被刺杀,徐妙仪流落天涯,被道衍禅师收养……

徐妙仪眼睛酸涩,不知是看书看得太久了,还是心情忧愤的缘故。卷宗里头有外祖父通敌张士诚的亲笔信、还有和张士诚买卖私盐等货物的账本,银票还有抄没家产的清单等等。

真正的铁证如山,无法辩驳。朱元璋生性就多疑,看见这些证据,还有谢再兴率兵和往日同袍交战的事实,朱元璋当然会认定他是通敌谋反。

盛怒之下,难免会忽视一些可疑的细节:

比如谢再兴身边的心腹大将们的去向。谢再兴投降,绑走了李梦庚,但却放过了昔日的手下胡汝明,叶旺、马云等人,这些人后来都立下功劳,如今是朝中的名将,贵为二品的指挥佥事,驻守一方。

而这三人的口供,都说谢再兴在通敌之前毫无预兆,也从未邀他们一起投靠张士诚,听说谢再兴背叛后,他们都无比震惊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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